第191章 都市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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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像天漏了,又急又密,砸在寫字樓冰冷的玻璃幕牆上,劈啪作響。路燈的光暈在濕漉漉的地麵碎成一灘灘渾濁的橘黃。我,陳默,拖著加完班後灌了鉛似的雙腿,肩膀被電腦包勒得生疼,一頭紮進這黏糊糊的雨夜裏。冷風裹著雨絲直往脖子裏鑽,我縮了縮脖子,把外套的拉鏈又往上拽了拽,隻想趕緊滾回我那租來的小窩。
繞過公司大樓側邊那條黑黢黢、堆滿垃圾桶的小巷,就能抄近路去地鐵站。雨水在地上匯成細流,衝刷著隔夜的油汙,空氣裏混雜著垃圾的酸腐和濕冷的泥土氣。我剛拐進去沒幾步,腳下猛地一滑,差點摔個跟頭。穩住身形,罵了句倒黴,手電光下意識往腳下一晃。
光線掃過靠近牆根的一個巨大黑色垃圾袋旁,一團刺眼的白突兀地撞進視野。不是垃圾。那東西微微起伏著,在雨水裏顯得格外脆弱。
我遲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走近幾步。手電光柱穩穩地定住——那是一隻鳥。很大的一隻鳥,通體羽毛是種被雨水浸透、失了光澤的慘白,此刻緊緊貼在它身上,更顯出那身軀的瘦骨嶙峋。它長長的脖頸無力地歪在濕漉漉的水泥地上,一隻翅膀怪異地攤開,像是被人硬生生折斷後丟棄的破傘骨架。更紮眼的是翅膀根部那片暗紅,正被雨水不斷地衝刷、稀釋,蜿蜒開去。它緊閉著眼,尖喙微微張開,隻有胸脯極其微弱地起伏證明它還活著。
是隻鶴。我腦子裏跳出這個詞。一隻白鶴,怎麽會出現在城市中心這種肮髒的後巷?還傷成這樣?它看起來那麽幹淨,和周圍油膩的垃圾桶、汙濁的積水格格不入,簡直像個誤入泥沼的天外來客。
我心裏咯噔一下。這玩意兒,看著像保護動物吧?碰了會不會惹麻煩?可它躺在這裏,一動不動,血還在流,就這樣不管,它肯定活不過今晚。雨點砸在它羽毛上的聲音,像小錘子敲在我心上。
“喂?醒醒?”我蹲下身,試探著,聲音壓得很低,怕驚著它,也怕引來別人。
它毫無反應,隻有濕透的羽毛在冷風裏微微顫抖。我深吸一口氣,冰冷的空氣灌進肺裏。管不了那麽多了!我小心翼翼地把沉重的電腦包甩到胸前掛著,騰出雙手。靠近它時,能聞到一股淡淡的、奇異的腥氣,混在垃圾的臭味裏。我盡量輕緩地伸出手,指尖觸碰到它濕冷的羽毛,它似乎痙攣般地抽搐了一下。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別怕,別怕啊…”我像哄小孩似的嘟囔著,笨拙地用雙手穿過它攤開的那隻好翅膀下方,盡量避開傷處,另一隻手托住它相對完好的身體一側。它的身體比想象中輕得多,骨頭硌著我的手掌,羽毛下的體溫低得嚇人。我把它整個兒抱了起來,它長長的脖子和腿無力地垂著。冰冷的雨水立刻順著我的袖口往裏灌。
抱著這隻來曆不明的大鳥,我像個做賊的,心髒怦怦狂跳,埋著頭,頂著越來越大的雨,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公寓樓跑。根本顧不上地鐵了,直接攔了輛出租車。司機師傅是個絡腮胡大叔,從後視鏡裏瞥見我懷裏抱著一大團濕淋淋、還在滴水的白東西,眼神瞬間變得極其古怪。
“哥們兒,你這…抱的啥玩意兒?落湯雞?”他嗓門挺大。
我尷尬地咧咧嘴,把鶴往懷裏藏了藏,濕透的羽毛蹭著我的下巴:“呃…路上撿的,傷著了。麻煩您快點,去錦華苑。”心裏祈禱著這鶴千萬別在車上蹬腿或者拉屎。
大叔“嘖”了一聲,搖搖頭,沒再多問,一腳油門,車子在雨幕裏破浪前行。我低頭看看懷裏緊閉雙眼的鶴,它微弱的氣息拂過我的手背,冰涼。
回到我那狗窩一樣的小單間,把它安置在客廳唯一一塊還算幹淨的角落,鋪上幾條我翻箱倒櫃找出來的舊毛巾。接下來手忙腳亂:翻藥箱,找出一瓶不知猴年馬月買的碘伏;撕了一件洗得發硬、準備扔掉的舊t恤當繃帶。清理它翅膀根部的傷口時,那皮肉翻卷的猙獰樣子讓我手直抖,沾著碘伏的棉簽剛碰上去,它身體猛地一抽,發出一聲極其微弱、類似嗚咽的短促鳴叫,眼睛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那眼神,不是野獸的凶光,而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痛苦,看得我心裏一揪。我動作更輕了,嘴裏不停念叨著“忍忍,馬上就好”,也不知是說給它聽,還是給自己壯膽。笨手笨腳地包紮好,又用吸管喂它喝了點溫水,它似乎耗盡了所有力氣,再次沉沉睡去。
我癱坐在冰涼的地板上,背靠著沙發,累得眼皮打架,衣服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冷得直哆嗦。看著角落裏那一小團被毛巾裹著的白色,感覺像做了場荒誕離奇的夢。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窗外刺眼的陽光晃醒的。脖子僵硬得像生了鏽,渾身骨頭都在抗議。我揉著發酸的脖子坐起身,目光第一時間投向角落——毛巾還在,上麵沾著點點幹涸的淡褐色血跡,但那隻鶴,不見了。
地板上幹幹淨淨,連一根羽毛都沒留下。隻有靠近陽台的推拉門,留下了一道細細的縫隙,清晨的風正從那裏溜進來。
走了?它傷成那樣,能飛走?我衝到陽台往下看,樓下隻有早起遛狗的大爺和匆匆上班的行人。心裏空落落的,有點失望,又有點如釋重負。走了也好,省得麻煩。我搖搖頭,把這件怪事拋到腦後,匆匆洗漱,準備上班。
剛拉開公寓那扇有點生鏽的防盜門,一個身影毫無預兆地闖入了我的視線,把我堵在了門口。
那是個年輕女孩。個子很高,身形有種說不出的挺拔和輕盈感。她穿著一件質地挺括、長及小腿的純白色風衣,在這灰撲撲的老舊公寓樓道裏,幹淨得晃眼。清晨的陽光從樓道盡頭的窗戶斜射進來,在她身上鍍了層毛茸茸的金邊。她有一頭烏黑順滑的直發,簡單地束在腦後,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和一張……異常精致的臉。皮膚白得近乎透明,鼻梁秀挺,嘴唇是淡淡的櫻花色。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非常大,瞳仁是極深的墨色,像是蘊藏了整片寂靜的夜空,此刻正安靜地看著我,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專注。
我愣住了,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半步,卡在門框裏。這棟破公寓裏什麽時候住進這麽一號人物了?找錯門了吧?
“你…找誰?”我試探著問,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
她的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那笑容純淨得不帶一絲煙火氣。“找你,陳默。”聲音清泠泠的,像山澗敲擊石頭的泉水。
我更懵了:“找我?我們認識?”
“昨晚,”她微微側了側頭,目光掃過我的客廳,“你救了我。我來報恩。”
報恩?昨晚?救了她?我腦子裏嗡的一聲,昨晚那隻白鶴濕淋淋、血糊糊的樣子猛地跳了出來。我像被雷劈了一樣僵在原地,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她身上那件白得耀目的風衣,又下意識地去看她的眼睛——那深潭般的墨色瞳孔裏,仿佛掠過一絲非人的銳利光芒。荒謬!這太荒謬了!
“你…你是…那隻鳥?!”我的聲音幹澀得厲害,手指無意識地指向客廳角落。
她唇邊的笑意加深了些,沒有直接回答,隻是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我可以進去嗎?外麵有點冷。”她攏了攏風衣的領口,動作優雅得不像話。
我像個提線木偶,腦子一片空白,身體卻自動執行了指令,側身讓開了門。她步履輕盈地走了進來,帶著一股清冽的、雨後森林般的氣息,瞬間驅散了我小屋裏殘留的隔夜泡麵味。她環顧了一下我這亂糟糟的“狗窩”——沙發上堆著沒疊的被子,地上散落著幾本翻開的雜誌,茶幾上還放著昨晚給鶴處理傷口剩下的碘伏和棉簽,臉上沒有任何嫌棄的表情,反而帶著一絲…好奇?
“地方不大,但…很溫暖。”她評價道,語氣真誠。
我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比如“你到底是什麽”,或者“這不可能”,但喉嚨像被堵住了,一個字也蹦不出來。她徑直走向那個角落,蹲下身,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拂過舊毛巾上那片幹涸的血跡。動作溫柔得近乎虔誠。
“謝謝你,”她抬起頭,再次看向我,墨色的眼眸裏清晰地映出我呆若木雞的臉,“沒有你,我可能就死在那裏了。”
我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試圖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你真是…那晚的…鳥?” 話一出口,自己都覺得像個傻子。
她站起身,沒有直接回答,反而朝我的小廚房走去,一邊走一邊極其自然地卷起了風衣的袖子,露出一截雪白纖細的手腕。“你還沒吃早飯吧?我幫你做點吃的。就當…感謝的開始。” 她打開我那油膩膩的小冰箱,探頭看了看,裏麵空空如也,隻有幾個孤零零的雞蛋和半盒牛奶。
“呃…我一般…都是樓下買包子…”我尷尬地撓撓頭。
“太油了,對胃不好。”她微微蹙了下眉,那神情認真得可愛。她關上冰箱門,目光在狹小的廚房裏掃視一圈,精準地落在那半箱碼放在地上的泡麵上。“這個呢?”她拿起一包老壇酸菜牛肉麵。
“啊?泡麵?那個…那個是…”我有點窘迫,這可是我賴以生存的主食。
“就這個吧,”她似乎做了決定,動作麻利地開始燒水,撕包裝袋,拆調料包。看著她那雙漂亮得不像話的手,熟練地操作著我那廉價的熱水壺和泡麵碗,熟練得仿佛做過千百遍,我再一次陷入了巨大的認知混亂。一隻仙鶴精,在我家給我泡方便麵?這情節放國產爛片裏都嫌扯!
“我叫弱翠。”她背對著我,突然說。聲音隨著水汽一起彌漫開。
“弱…弱翠?” 這名字聽起來有點古意。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沒再解釋。水開了,她小心地倒進碗裏,蓋上蓋子,蒸汽氤氳,模糊了她精致的側臉輪廓。
就這樣,這個叫弱翠的、來曆成謎的白衣女子,以一種極其強勢又極其自然的姿態,擠進了我原本單調得像一條直線的生活。她沒說要住多久,也沒解釋她到底怎麽從一隻鶴變成一個人,更沒提什麽驚天動地的報恩計劃。她隻是留了下來,像一縷清風吹進了我這間閉塞的小屋。
她似乎對我的一切了如指掌,熟悉得令人心驚。比如,我隨口抱怨一句電腦開機慢得像蝸牛,第二天回家,就發現我那台老爺機被拆開清理過灰塵,風扇安靜得像個乖寶寶。我驚得下巴都快掉了。
“你…你會修電腦?”我指著煥然一新的主機箱,難以置信。
弱翠正坐在窗邊的小凳子上看書,聞言抬起頭,墨色的眼眸平靜無波:“看你桌上那本《計算機硬件入門》裏寫的,照著弄了一下。” 她手裏拿的,正是我翻了幾頁就扔在角落吃灰的那本破書!我都忘了自己有這本書!
還有一次,我加班到深夜,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一開門,就聞到一股濃鬱的、極其誘人的食物香氣。餐桌上擺著兩菜一湯,青椒肉絲炒得油亮,番茄炒蛋色澤鮮豔,還有一小碗撒了蔥花的紫菜蛋花湯,正冒著熱氣。那是我媽在我上大學時最常做的幾個家常菜!自從工作後,我就再沒吃到過這個味道。
“你…你怎麽會做這些?”我拿著筷子,聲音有點發哽。
弱翠坐在我對麵,雙手托著下巴,看著我狼吞虎咽,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你喜歡,不是嗎?” 她的眼神仿佛能洞穿人心,“你書桌抽屜最底下,壓著一張紙,上麵寫著‘媽媽的味道:青椒肉絲多放油,番茄炒蛋要酸甜,紫菜湯最後撒蔥花’。”
我猛地嗆住,劇烈咳嗽起來。那張紙!是我剛離家時,因為太想家偷偷寫的備忘錄!塞在抽屜最深處,連我自己都快忘了它的存在!
最讓我毛骨悚然的是關於金魚的事。那是我小學二年級養過的一條小金魚,紅色的,特別普通,養了不到一個月就翻了肚皮。我為此偷偷哭了好幾場,這事我從來沒跟任何人提起過,連我媽都不知道我哭過。那晚我心情有點低落,看著窗外發呆。弱翠默默給我倒了杯溫水,放在我手邊。
“還在想那條小紅魚嗎?”她突然輕聲問。
我渾身一僵,像被電流擊中,霍然轉頭盯著她:“什麽紅魚?”
她安靜地看著我,墨玉般的眼眸裏沒有波瀾,隻有一種深切的、近乎悲憫的理解。“那條你養在藍色塑料盆裏的小紅魚。它死的那天,你在學校後麵的小樹林裏,一個人坐了很久。”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我手裏的杯子差點沒拿穩。那天的細節瞬間湧入腦海:藍色的塑料盆,死掉的小紅魚漂浮在水麵,我把它埋在樹林裏一棵小樹下,用石頭做了個記號,然後坐在那裏哭了很久,直到天快黑才回家。這件事,是我的絕對隱私!她怎麽可能知道?!
“你…你…”我指著她,手指都在哆嗦,巨大的震驚和一絲難以言喻的恐懼攫住了我,“你到底是誰?你怎麽會知道這些?!”
弱翠沒有驚慌,隻是微微垂下了眼簾,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我說過,我是來報恩的。”她的聲音依舊平靜,“報恩,自然要了解恩人的一切。你的悲喜,你的過去,我都想知道。” 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坦蕩,甚至帶著一絲懇求,“別怕我,陳默。我不會傷害你。”
那眼神奇異地安撫了我狂跳的心髒。是啊,她要是想害我,機會多的是。我慢慢放下手,心裏的疑竇卻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這種無所不知的“了解”,超越了常識,帶著一種非人的詭異感。
然而,這種詭異很快就被另一種情緒衝淡了。有弱翠在的日子,簡直像開了掛。她像一台精密運轉的超級管家,把我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條。屋子永遠幹淨整潔,散發著淡淡的、類似雨後青草的清新味道。冰箱裏塞滿了新鮮食材,每天下班都能吃到熱乎可口的飯菜,口味精準地踩在我的味蕾上。我那堆永遠處理不完的工作郵件和報告,她總能在我焦頭爛額時,用她那纖細的手指在鍵盤上敲打一陣,提出幾個一針見血的修改意見,效率高得嚇人。她甚至能在我加班煩躁時,默默遞上一杯溫度剛好的菊花茶,然後安靜地坐在旁邊看書,那種無聲的陪伴,像一劑撫慰心靈的良藥。
我開始習慣她的存在,甚至開始依賴。下班路上會琢磨著她今晚會做什麽菜,遇到煩心事會想回家跟她聊聊。她話不多,但總能安靜地傾聽,偶爾蹦出一兩句見解,往往直指核心。她身上有種奇特的安定力量。我們之間也漸漸有了些輕鬆的對話。
“弱翠,你們…呃…我是說,像你這樣的…平時都吃些什麽?”我看著她小口小口、極其優雅地吃著碗裏的米飯,忍不住好奇。腦子裏想象著仙鶴在沼澤地裏優雅地捕魚啄蝦的畫麵。
她放下筷子,用餐巾輕輕擦了擦嘴角這習慣也是她來了之後我才被迫養成的),墨色的眼眸裏閃過一絲促狹的笑意:“怎麽,怕我抓蟲子給你加餐?”
我臉一熱:“沒…沒那意思!就是好奇!”
“放心,”她眼裏笑意更深,“化形之後,五穀雜糧,人間煙火,皆可入口。而且,”她頓了頓,語氣帶著點小得意,“我覺得我煮的泡麵,比你煮的好吃多了。”
這倒是實話。同樣的紅燒牛肉麵調料包,經她的手一泡,味道就是更濃鬱更鮮香。為此我還專門“研究”過,最後得出結論:可能是她倒熱水的姿勢比較仙氣。
“是是是,弱翠大廚手藝天下第一!”我笑著捧場。
她也笑了,眼睛彎成了月牙,那一瞬間,窗外的夕陽都仿佛黯淡了幾分。看著她毫無防備的笑容,我心裏某個角落變得異常柔軟。那些關於“她到底是什麽”的疑慮,在日複一日的溫暖日常裏,漸漸被壓到了心底最深處。
但這種平靜,注定是短暫的。我們這棟破公寓的物業經理老趙,是個五十多歲、身材發福、頭頂微禿、酷愛穿一身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的男人。他有著所有小市民的精明和八卦,以及一種近乎偏執的“責任心”,總覺得這棟樓裏住著的都是些需要他“照看”的潛在麻煩分子。尤其是像我這樣,單身、宅、還突然帶回來一個漂亮得不像話、來曆不明的姑娘的年輕租客。
自從弱翠出現,老趙看我的眼神就越來越不對勁。以前頂多是收物業費時公事公辦地點個頭,現在每次在樓道裏、電梯裏遇見,他那雙藏在厚厚鏡片後麵的小眼睛,就像探照燈一樣在我和弱翠身上來回掃射,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和狐疑。好幾次,我開門或者開窗,都能瞥見他佯裝在樓下清理垃圾桶或者檢查電表箱,眼神卻總是不自覺地往我家的陽台方向瞟。
“小陳啊,”有一次在電梯裏狹路相逢,老趙叼著根沒點的煙,狀似隨意地開口,眼神卻像鉤子一樣往我身後的弱翠身上飄,“這你女朋友?長得可真…俊呐!不是本地人吧?做什麽工作的?住挺久了哈?”
我被他問得渾身不自在,含糊地應著:“嗯…朋友…暫時借住…” 我能感覺到弱翠站在我身後,身體微微繃緊了些。
老趙“哦”了一聲,拉長了調子,眼神裏的探究意味更濃了:“借住啊?挺好,挺好。不過小陳啊,不是趙叔多嘴,這年頭啊,知人知麵不知心!有些‘朋友’,來曆不明不白的,還是多留個心眼好!你看咱們這樓,安全第一嘛!”他意有所指地說著,電梯門一開,他便背著手,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晃悠出去了,留下我和弱翠站在電梯裏,氣氛有些凝滯。
弱翠輕輕扯了扯我的衣角,聲音很低:“他在懷疑我。”
“沒事,”我壓下心裏的煩躁,安慰她,也像是在說服自己,“他就是個愛管閑事的老頭,別理他。”
但我低估了老趙的“責任心”和他那套神神叨叨的“傳統智慧”。他不知從哪裏翻出來一本破破爛爛的《麻衣神相》,或者聽了哪個“大師”的指點,開始變本加厲地“關注”弱翠。有時我下班早,能看到他神神秘秘地在我家門口附近的地上撒些香灰,或者鬼鬼祟祟地在樓道拐角貼些畫著鬼畫符的黃紙,嘴裏念念有詞。
弱翠對此似乎很敏感。每次老趙搞這些小動作,她都會顯得格外沉默,臉色也會蒼白幾分,甚至有一次,我聞到客廳裏飄來一絲極淡的、類似焚燒羽毛的焦糊味,但找了一圈又什麽都沒發現。我問她,她隻是搖搖頭,說大概是樓下飄上來的。
一種無形的壓力開始在我們之間彌漫。我努力裝作若無其事,但老趙那無處不在的、帶著審視的目光,像一根刺,紮進了我和弱翠小心翼翼維係的平靜生活裏。
那是個異常悶熱的周五傍晚,空氣粘稠得仿佛能擰出水,窗外一絲風也沒有,鉛灰色的雲層沉沉地壓在城市上空,醞釀著一場大雨。我結束了一個極其折磨人的項目會議,拖著灌了鉛的雙腿回到家,感覺腦袋裏像是塞了一團嗡嗡作響的漿糊。推開門,熟悉的飯菜香氣撲麵而來,弱翠正背對著我,在廚房裏忙碌,暖黃的燈光籠罩著她穿著白色居家服的背影,顯得格外溫柔寧靜。
“回來了?累壞了吧?”她聽到動靜,轉過身,臉上帶著慣常的柔和笑意,“去洗把臉,馬上開飯。今天做了你念叨過的糖醋排骨。” 她額角有幾縷碎發被汗水濡濕,貼在白皙的皮膚上。
“太好了!”我像瀕死的魚遇到水,頓時覺得活過來一點,疲憊也消了大半,一邊脫鞋一邊感慨,“有你在真好,弱翠。感覺再大的煩心事,回家看到你,就都沒了。”
她抿嘴笑了笑,沒說話,轉身繼續翻炒鍋裏的排骨,醬汁在鍋裏發出滋啦滋啦誘人的聲響。我放下包,習慣性地掏出手機看了一眼。
屏幕亮起,一條微信通知突兀地跳在最頂端。發送人:物業趙經理。
時間:15分鍾前。
沒有文字,隻有一個孤零零的視頻文件。
我的心毫無預兆地猛跳了一下。老趙?他給我發視頻幹什麽?一股強烈的不安瞬間攫住了我。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廚房裏弱翠忙碌的背影,手指有些僵硬地點開了那個視頻文件。
畫麵晃動了幾下,顯然是用手機偷拍的。拍攝角度很刁鑽,似乎是從我家客廳窗外斜對麵的某個位置很可能是對麵樓頂或某個空調外機平台)進行的長焦偷拍。鏡頭穿過我客廳那扇沒拉嚴實的窗簾縫隙,聚焦在沙發區域。
畫麵裏,是我自己!正懶洋洋地半躺在沙發上看球賽重播,手裏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泡麵。那是我前天晚上加班的場景!我清楚地記得,當時弱翠就坐在沙發另一頭,捧著一本書安靜地看著。
鏡頭微微移動,焦點似乎在尋找什麽。終於,它捕捉到了沙發另一側的身影——弱翠。她穿著那身柔軟的米白色家居服,盤腿坐著,手裏捧著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泡麵碗。蒸騰的熱氣模糊了她鼻梁上那副我給她配的平光眼鏡她說戴著玩),隻能看到她低著頭,小口小口地吹著氣,然後很享受地吸溜著麵條。畫麵裏甚至能聽到一點模糊的電視解說聲和我吸溜麵條的聲音。
拍攝者似乎調整了一下焦距,畫麵變得更清晰了一些。就在這時,鏡頭突然猛地向下壓了一點點,角度變得更加傾斜,目的明確地聚焦在弱翠的身後——投射在沙發靠背和旁邊牆壁上的影子區域!
我的呼吸驟然停止了!
沙發上,映著我自己的影子,輪廓清晰,隨著我吃麵的動作微微晃動。而在弱翠的位置……隻有沙發靠背的輪廓和牆壁的紋理。她坐著的地方,本該被她的身體擋住光線、形成一片陰影的區域,空空蕩蕩!沙發靠背上,清晰地映著對麵窗戶的格柵光影,沒有任何人形的暗影存在!光線毫無阻礙地穿過了她坐著的位置,仿佛那裏……空無一物!
視頻畫麵在這裏被放大、定格、用刺眼的紅圈標出了那片“空白”的陰影區域。然後,老趙那帶著濃重口音、刻意壓低的、充滿驚悚和自以為得逞的激動聲音,突兀地插入進來,像是貼著我的耳朵在吼:
“小陳!看見沒!看見沒?!我就說她不對勁!我就說她不是人!你看她影子呢?!啊?!影子呢?!光天化日…不對,大晚上的!她沒影子!她是鬼!是妖怪!是來害你的!你趕緊!趕緊把她弄走!報警!或者…或者我去找我認識的那個張大師!他專門治這些邪門歪道!你等著!我馬上聯係他!千萬小心啊!”
視頻戛然而止。
手機屏幕暗了下去。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廚房裏鍋鏟碰撞的輕微聲響、鍋裏排骨咕嘟冒泡的聲音、窗外沉悶的雷聲…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隻有血液瘋狂衝上頭頂的轟鳴,震得我耳膜嗡嗡作響。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手裏死死捏著冰冷的手機,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視頻裏那個被紅圈標記的、空蕩蕩的牆壁區域,像一道慘白的閃電,狠狠劈開了我這些天刻意營造的平靜假象,將最詭異、最無法解釋的真相赤裸裸地攤開在我麵前。
沒影子…她真的…沒有影子!
那些她無所不知的細節,那些非人的優雅和潔淨,她對老趙那些小動作的敏感…所有被我刻意忽略、強行用“報恩”解釋的疑點,此刻如同決堤的洪水,帶著冰冷的恐懼感,瞬間將我淹沒。
“陳默?發什麽呆呢?麵都要坨了。” 弱翠帶著笑意的聲音從廚房門口傳來。她端著一盤色澤誘人的糖醋排骨,走了出來,臉上還帶著油煙熏出的淡淡紅暈。當她看到我煞白的臉色、失焦的眼神以及緊緊攥在手裏的手機時,她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了。
空氣驟然變得沉重粘稠,幾乎令人窒息。窗外,醞釀已久的第一道慘白閃電撕裂了濃雲,將昏暗的客廳瞬間照得一片雪亮,緊接著,沉悶的雷聲滾滾而來,仿佛巨獸在雲層深處咆哮。
弱翠的目光,緩緩地、極其沉重地落在我緊握著的手機上。那墨玉般深沉的眸子裏,最後一絲溫暖的笑意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混合著了然、疲憊和濃重悲傷的情緒。那悲傷如此沉重,仿佛積壓了千百年,此刻終於決堤。
“你…看到了?”她的聲音很輕,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在雪地上,卻清晰地穿透了隆隆的雷聲,砸在我心上。
喉嚨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我艱難地吞咽了一下,試圖發出聲音,卻隻擠出一個破碎的音節:“…影…子…”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我的心髒,勒得我無法呼吸。
她沒有否認。沒有驚慌失措的解釋。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裏,端著那盤還冒著熱氣的糖醋排骨,仿佛那是一塊沉重的墓碑。幾秒鍾死寂的沉默,漫長如同一個世紀。
然後,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儀式感的沉重,將手中的盤子輕輕放在了旁邊的餐桌上。盤底與玻璃桌麵接觸,發出“嗒”的一聲輕響,在這死寂的空間裏卻如同驚雷。
她抬起手,動作很慢,像是在對抗著無形的萬鈞重壓。那修長、骨節分明的手指,伸向鼻梁上那副我給她買的、讓她看起來更“人間”一點的平光眼鏡。
指尖觸碰到冰涼的鏡架。
摘下。
這個簡單的動作,仿佛抽走了她身上最後一絲屬於“人”的煙火氣。鏡片後的那雙眼睛,徹底暴露在昏暗的光線下。那不再是深邃的黑夜,而是…某種非人的、純粹到極致的墨色晶體,冰冷、剔透、深不見底,映著窗外又一次閃過的慘白電光,流轉著無機質般的、破碎的寒芒。
“嗬…”一聲極輕、極淡的歎息從她唇間逸出,帶著無盡的蒼涼和認命,“還是…被發現了啊。”
就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
嗤啦!
一聲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撕裂聲,毫無征兆地從她垂在身側的右手袖口傳出!仿佛有什麽東西在裏麵猛地掙破了束縛!
我驚恐地睜大了眼睛。
隻見一小片柔軟、蓬鬆、潔白得不染纖塵的羽毛,像被無形的力量輕輕推出,從那純白風衣的袖口邊緣,悄然探出了一角。在窗外閃電明滅的光影裏,那片羽毛微微顫動著,散發著一種與這人間煙火格格不入的、屬於天空和曠野的純淨光澤。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和邏輯在眼前這超現實的一幕前徹底崩解。鶴…羽毛…她真的是…
“鈴——鈴——鈴——”
就在這死寂凝固、空氣都仿佛結成冰的時刻,一陣急促、尖銳、帶著某種古老韻律的金屬搖鈴聲,突兀地穿透層層雨幕和緊閉的窗戶,從樓下猛地刺了進來!
那鈴聲帶著一種穿透性的、令人心悸的力量,仿佛無數根冰冷的鋼針紮進耳膜。鈴聲密集、急促、充滿了不容置疑的驅趕意味,一聲緊似一聲,像催命的符咒,狠狠地撞擊著鼓膜,也撞擊著客廳裏搖搖欲墜的平靜。
是老趙!那個張大師!他們來了!
弱翠的身體猛地劇烈一震!仿佛那鈴聲是抽打在她靈魂上的鞭子。她一直強撐著的平靜徹底碎裂,臉上血色盡褪,變得比紙還要蒼白。那雙墨色的瞳孔驟然收縮,裏麵翻湧起驚濤駭浪般的痛苦、恐懼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絕望!
“不…!”一聲壓抑的、破碎的驚呼從她唇間溢出。
她猛地抬頭看向我,眼神裏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有來不及道別的倉皇,有麵對追捕的恐懼,有對自身命運的絕望,還有一絲…對我這個“恩人”的深深眷戀和不舍。
下一秒,她像是被那催命的鈴聲徹底點燃了體內某種潛伏的力量,又像是被巨大的痛苦徹底撕裂!
“呃啊——!”
一聲淒厲得不似人聲的銳鳴從她喉嚨深處爆發出來!那聲音尖利、高亢、充滿了瀕死的痛苦,瞬間壓過了窗外滾滾的雷聲和樓下刺耳的鈴聲!
伴隨著這聲非人的哀鳴,弱翠的身體如同被一隻無形的巨手狠狠撕扯!
嗤啦!嗤啦!嗤啦!
布料被撐裂、被撕碎的刺耳聲音接連不斷地響起!她身上那件質地精良的純白風衣,像脆弱的紙片般,從袖口、領口、後背…各處猛地被撐破、撕裂!無數潔白、修長、閃爍著玉石般光澤的羽毛,如同洶湧的白色潮汐,從那些裂口中瘋狂地噴湧而出!
羽毛帶著驚人的力量和速度生長、展開,瞬間充斥了大半個客廳的空間!它們不再是袖口探出的那一小片溫柔,而是充滿了原始的、野性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空氣被攪動,卷起小小的氣流漩渦,帶著一股強烈的、雨後濕地般的腥氣和一種奇異的、類似陽光曬過幹草的焦灼味道。
“弱翠!” 我肝膽俱裂,被眼前的劇變驚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嘶吼著她的名字,本能地想要衝過去抓住她。
然而,晚了。
就在那無數翻飛的、聖潔又帶著死亡氣息的白色羽毛中央,弱翠原本站立的地方,人影已經徹底模糊、扭曲、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隻巨大的、姿態優雅卻充滿了無盡悲愴的白鶴!
它昂著頎長優美的脖頸,頭頂一點丹砂紅得刺目,如同泣血。它巨大的雙翼已經完全展開,每一根翎羽都如同精心鍛造的玉片,在客廳慘淡的燈光下流淌著冰冷的輝光。那雙眼睛——那雙曾映照過我的悲喜、承載著溫柔笑意的墨色眼眸——此刻變成了純粹的、燃燒著金色火焰的禽類瞳孔!那火焰裏跳躍著的是極致的痛苦和一種穿透靈魂的絕望!
它最後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仿佛穿透了時空,帶著千言萬語無法訴說的悲涼。
然後,它猛地一振翅!
呼——!
狂風平地而起!客廳裏所有輕小的東西——雜誌、紙巾、桌上的小擺件——瞬間被卷飛!巨大的氣流如同實質的牆壁,狠狠地將衝到半途的我掀翻在地!
我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板上,後腦勺磕得生疼,眼前金星亂冒。掙紮著抬起頭,隻看到一片洶湧的、遮天蔽日的白色羽浪!
那巨大的白鶴如同一道決絕的白色閃電,裹挾著漫天飛舞的羽毛和淒厲的風聲,義無反顧地撞向緊閉的陽台玻璃推拉門!
“嘩啦啦——!!!”
刺耳的、令人牙酸的玻璃爆裂聲轟然炸響!堅固的鋼化玻璃門在它玉石俱焚般的衝擊下,如同脆弱的冰晶般瞬間粉碎!無數尖銳的碎片如同冰雹般向陽台外和客廳內激射!
狂風裹挾著冰冷的雨水和玻璃碎屑,瘋狂地倒灌進來!
白鶴的身影在漫天碎玻璃和暴雨中一閃而逝,如同一顆墜落的白色星辰,瞬間沒入了外麵漆黑如墨、電閃雷鳴的狂暴雨夜之中!
“弱翠!!!” 我撕心裂肺的吼叫聲被淹沒在震耳欲聾的雷聲、風雨聲和樓下那越來越急促、越來越響亮的催命般的搖鈴聲裏。
我連滾爬爬地撲向破碎的陽台門框。冰冷的狂風夾雜著豆大的雨點,劈頭蓋臉地砸來,瞬間將我渾身澆透。我死死抓住濕漉漉、沾著玻璃碴的門框邊緣,探出大半個身子,不顧一切地向樓下張望。
下麵隻有一片被暴雨攪動的混沌黑暗。雨水像瀑布般衝刷著樓體,路燈的光暈在雨幕中扭曲變形。哪裏還有那白色巨鳥的影子?
隻有那刺耳的、如同跗骨之蛆的鈴聲,穿透層層雨幕,依舊執著地從樓下某個角落傳來,像是勝利的號角,又像是死亡的喪鍾。
“鈴——鈴——鈴——”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我吞噬。我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心髒的位置傳來一陣陣尖銳的絞痛,仿佛被生生剜去了一塊。雨水混合著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頹然地癱坐在冰冷濕滑、滿是玻璃碎片的陽台地麵上,背靠著殘破的門框,任由狂風暴雨抽打在身上。
結束了?就這樣…結束了?
我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一片狼藉的客廳。翻倒的椅子,散落的雜物,地上、沙發上、甚至天花板的角落,都沾著零星的、潔白無瑕的羽毛。它們在狂風中無助地顫抖著,像是一場盛大葬禮後殘留的祭品。
突然,我的視線定格在客廳中央的地板上。
那裏,靜靜地躺著一樣東西。
是弱翠那件純白色的長款風衣。
它沒有被狂風卷走,沒有被玻璃割碎。它像失去了靈魂的空殼,失去了支撐,無力地癱軟在那裏。衣襟散開,袖口撕裂,上麵沾滿了濕漉漉的雨痕和…點點刺目的、如同紅梅般的血跡。在客廳慘白燈光的照射下,那血跡紅得驚心動魄。
它就那樣躺著,無聲無息。像一個被遺棄的、巨大的、純白的繭。
窗外,雨還在瘋狂地下著。雷聲沉悶地滾動。樓下那令人心悸的鈴聲,不知何時,終於停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隻剩下永無止境的雨聲,嘩嘩地衝刷著這個冰冷、破碎的夜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