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考勘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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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點子砸在“正心齋”老舊的玻璃門上,劈啪作響,像一群急躁的客人不耐煩地拍打著門板。卷閘門嘩啦啦放下一半,濕冷的空氣和霓虹燈光趁機鑽進來,卷著灰塵味兒。周正縮在櫃台後麵,守著這方寸小店,手指頭在落了層灰的紫砂壺上無意識地劃拉,心裏頭那點焦躁,就跟外頭的雨一樣,下得沒完沒了。這個月房租的單子,像塊沉甸甸的石頭,壓在他心口窩上,喘氣都費勁。
門框上掛著的銅鈴鐺,猛地一陣亂響,聲音又尖又急,刺破了店裏沉悶的空氣。周正一激靈抬起頭。門口堵著個影子,被門外慘白慘白的路燈光從背後照著,又瘦又小,黑乎乎一團,活像個從老墳裏爬出來的紙人剪影。雨水順著那影子的破舊黑雨披往下淌,在地上積了一小灘渾濁的水。
那影子挪了進來,卷閘門吱嘎一聲被徹底推上去。雨水裹著寒氣一股腦兒灌進來。周正這才看清,是個幹癟得隻剩下一把骨頭的老太婆。臉上溝壑縱橫,深得能夾死蚊子,眼珠子渾濁得像是蒙了層厚厚的白翳,直勾勾地盯著他,看得人後脊梁骨嗖嗖冒涼氣。她懷裏緊緊抱著個用褪了色的藍印花布裹得嚴嚴實實的物件,布角濕漉漉地滴著水。
“老板,收…收東西不?”老太婆的聲音像是破風箱在拉,又沙又啞,氣若遊絲。
周正皺了皺眉,這光景,這打扮,怎麽看都不像有好貨的主兒。他硬著頭皮,勉強擠出點生意人的客氣:“您老…看看是啥?”
老太婆沒說話,枯樹枝一樣的手顫巍巍地去解那濕布疙瘩。布一層層揭開,露出裏麵一麵圓圓的銅鏡。鏡麵烏蒙蒙的,像是蒙了層洗不掉的油垢,邊緣雕了些彎彎繞繞、古裏古怪的花紋,瞅著年頭是夠老,可那品相,實在寒磣,坑坑窪窪,銅綠斑斑。
“就這?”周正心裏那點微弱的希望火苗“噗”一下滅了,語氣也跟著冷了下來,“阿婆,這鏡子…品相太次了,不值啥錢。”他擺擺手,意思再明白不過。
老太婆那雙渾濁的眼珠子卻死死釘在周正臉上,幹裂的嘴唇嚅動了幾下,那破風箱似的聲音又響起來,帶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陰冷:“小夥子…這鏡子…它不照皮囊,”她頓了頓,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冰碴子,“它…隻照功過。”
“啥玩意兒?”周正差點沒樂出聲,這都什麽年代了,還整這套神神叨叨的?“照功過?阿婆,您老這故事編得…挺別致啊!”他語氣裏全是毫不掩飾的嘲諷。
老太婆像是沒聽見他的嘲笑,也不糾纏,隻是伸出三根枯瘦得如同雞爪的手指頭,在他麵前晃了晃:“給三百,鏡子你拿走。”那語氣,斬釘截鐵,沒有半分商量的餘地。
三百?周正心裏飛快地盤算。這破鏡子,丟大街上估計都沒人撿。可看著老太婆那副油盡燈枯、隨時可能倒下的樣子,再看看門外沒完沒了的大雨,他心頭那點惻隱被勾了起來。算了算了,就當是積點陰德,省得這老太太真死他店門口,那才叫晦氣。他煩躁地拉開抽屜,數出三張皺巴巴的百元大鈔,沒好氣地拍在櫃台上:“拿著趕緊走!雨大!”
老太婆看都沒看那錢一眼,枯瘦的手閃電般地抓起鈔票,塞進雨披深處,轉身就走,動作快得完全不像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她蹣跚著走進門外那片被路燈切割得光怪陸離的雨幕裏,身影晃了幾下,就徹底融入了黑暗,仿佛從未出現過。卷閘門沉重地落下,隔絕了外麵嘩嘩的雨聲,店裏隻剩下周正粗重的呼吸和一種說不出的、沉甸甸的寂靜。他瞥了眼隨手丟在櫃台角落、被藍花布半蓋著的銅鏡,撇撇嘴,暗罵自己一句:“周正啊周正,你他媽就是個濫好人!”
他摸出半包皺巴巴的煙,剛叼上一根,“喵嗚——!”一聲淒厲尖銳的貓叫猛地炸響!一團髒兮兮的黑影從角落裏廢棄的舊紙箱堆裏猛地竄出來,像道黑色的閃電,直撲周正的麵門!是隻餓瘋了的流浪貓,綠瑩瑩的眼睛裏全是瘋狂。
周正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順手抄起櫃台邊那麵剛買的、沉甸甸的銅鏡,看也沒看,像拿盾牌似的往臉前一擋!
“嗤啦!”
一聲令人牙酸的銳響!野貓鋒利的爪子狠狠撓在烏蒙蒙的鏡麵上,留下幾道清晰的白色劃痕。野貓一擊不中,借力扭身,嗖地一下又竄回了黑暗的角落,隻留下幾聲帶著威脅的低吼在空蕩的店裏回蕩。
“操!”周正驚魂未定,心砰砰直跳,低頭一看手裏的銅鏡,心疼得直抽抽——本來就夠磕磣了,這下又添了新傷!他氣得想把這破玩意兒直接扔垃圾桶,可轉念一想,好歹是三百塊買的呢!他憋著火,把鏡子重重地往櫃台裏麵一塞,眼不見心不煩。
這一夜,周正睡得極不踏實,夢裏全是老太婆那雙渾濁的眼睛和野貓淒厲的叫聲。
第二天一大早,陽光明晃晃地刺進店裏。周正打著哈欠,揉著發脹的太陽穴,開始收拾櫃台。他習慣性地想把那麵礙眼的銅鏡塞到更角落的地方。手指剛碰到冰冷的鏡框,目光無意間掃過鏡麵——他整個人像被雷劈中,瞬間僵住了!
昨天那隻野貓抓撓留下的幾道白痕……不見了!
取而代之的,是幾行極其細小、歪歪扭扭、如同蚊蚋般的暗紅色字跡,詭異地浮現在那原本烏蒙蒙的鏡麵深處,清晰得刺眼:
“見義勇為,救流浪貓三次。城南垃圾站旁落水小貓;西街巷口車輪下幼貓;昨夜本店驅離瘋貓)”
周正手一哆嗦,銅鏡差點脫手摔在地上。他死死攥住冰涼的鏡框,眼睛瞪得溜圓,鼻尖幾乎要貼到鏡麵上,難以置信地盯著那幾行小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頭皮陣陣發麻。城南垃圾站?西街巷口?那都是他以前順手幹過的事!可這破鏡子……它怎麽知道的?難道昨晚那老太婆說的……是真的?
一股混雜著恐懼和強烈好奇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他猛地抬起頭,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略顯冷清的街道。對麵樓那個整天喝得醉醺醺、外號“酒懵子”的鄰居老王,正一步三晃、罵罵咧咧地朝這邊走過來,手裏還拎著個空了的二鍋頭瓶子,顯然又是剛結束一場“早酒”。
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念頭,像野草一樣在周正腦子裏瘋長起來。他喉嚨發幹,心髒在胸腔裏擂鼓似的狂跳。眼看老王歪歪斜斜地要經過店門口,周正深吸一口氣,像是要跳進冰窟窿,猛地抓起那麵沉甸甸的銅鏡,一個箭步就衝了出去!
“王哥!王哥!留步!”周正臉上堆起十二分熱情的笑容,聲音卻因為緊張有點發顫。
老王醉眼朦朧地轉過頭,布滿血絲的眼睛茫然地看著周正和他手裏那麵古怪的銅鏡:“幹…幹啥?小周…有…有酒沒?”
“酒沒有,王哥,我這兒剛收了麵好鏡子!老物件兒!您給掌掌眼?”周正不由分說,幾乎是半強迫地把那麵銅鏡塞到了老王鼻子底下,鏡麵正對著他那張因常年酗酒而浮腫通紅的臉。
老王醉醺醺地“嗯?”了一聲,下意識地低頭,渾濁的目光投向那烏蒙蒙的鏡麵。
時間仿佛凝固了那麽一秒。緊接著,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那原本隻是蒙塵的鏡麵深處,像滴入了一滴濃稠的墨汁,暗紅色的字跡如同擁有生命般,飛快地暈染、凝聚、浮現!每一個字都清晰、冰冷,帶著一種審判般的意味:
“酒駕七次。險釀大禍三次。2021年5月擦碰校車;2022年8月撞毀護欄;2023年1月險些撞上行人)”
“媽呀——!”
老王發出一聲殺豬般的、驚恐到極點的尖叫!那聲音尖利得幾乎能刺破耳膜。他像是被滾燙的烙鐵狠狠燙到,又像是白日裏突然見了鬼,觸電般猛地將銅鏡甩了出去!整個人踉蹌著向後急退,臉色瞬間由紅轉白,再由白轉青,最後變成一片死人般的慘灰,豆大的冷汗劈裏啪啦地從他額頭上滾落,瞬間濕透了衣領。他驚恐萬狀地瞪著那麵被扔在地上、鏡麵朝上的銅鏡,又看看同樣驚呆的周正,嘴唇哆嗦得如同風中落葉,半天才從喉嚨裏擠出變了調的嘶吼:
“妖…妖怪!有鬼!有鬼啊!”他連滾帶爬,連空酒瓶都扔了,失魂落魄地朝著自己家的方向狂奔而去,一路跌跌撞撞,留下幾聲變了調的、充滿恐懼的嗚咽在清晨的街道上回蕩。
周正站在原地,心髒還在瘋狂地擂著胸腔,咚咚作響。他彎腰,手指有些發顫地撿起地上的銅鏡。烏黑的鏡麵依舊冰冷,那些暗紅色的字跡,在陽光下顯得更加刺目驚心。他盯著那些字,又抬頭看看老王狼狽逃竄的背影,一個巨大的、足以改變一切的念頭,帶著前所未有的誘惑和一絲冰冷的恐懼,狠狠地砸進了他的腦海——這東西…這東西是座金山!是座能讓他徹底翻身的金山!
“正心齋”那扇玻璃門上,很快貼上了一張用a4紙打印的、毫不起眼的新告示:“良心鑒定,一照便知。一次五百,童叟無欺。”
消息像一滴滾油落進了看似平靜的小城生活裏。起初是好奇,接著是懷疑,最後變成了無法抑製的窺探欲和一絲隱秘的恐懼。有人嗤之以鼻,罵周正想錢想瘋了搞封建迷信;有人將信將疑,躲在街角探頭探腦地張望;更有一些心裏揣著事兒的,被那“一照便知”幾個字撩撥得坐立不安。
第一個鼓起勇氣推開那扇掛著銅鈴鐺的玻璃門的,是個渾身散發著暴發戶氣息的中年胖子。他叫張金寶,脖子上掛著根小拇指粗的金鏈子,十個手指頭恨不得戴滿金戒指,腆著個啤酒肚,走起路來地麵都仿佛在顫悠。他大大咧咧往櫃台前一坐,肥厚的手掌“啪”一聲拍下五張紅票子,嗓門洪亮,帶著一股子居高臨下的審視:“周老板是吧?聽說你這鏡子挺神?來,給哥照照!看看哥這‘良心’,值多少錢一斤?”
周正臉上堆著職業化的笑容,心裏卻有點打鼓。他小心地把那麵烏蒙蒙的銅鏡推過去,鏡麵正對著張金寶那張油光滿麵的胖臉:“張老板,您請看。”
張金寶斜睨著鏡子,起初還帶著點戲謔和不屑。可僅僅過了幾秒鍾,他臉上的肥肉猛地一僵,戲謔瞬間凝固,隨即如同被凍裂的冰麵,碎裂成一種難以置信的驚駭!那麵烏蒙蒙的鏡子裏,暗紅色的字跡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浮現、凝聚:
“克扣民工李大山、王有福工傷撫恤金,合計叁拾貳萬元整。2023年3月,城南工地)”
張金寶臉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幹幹淨淨,連脖子上那根粗大的金鏈子都似乎黯淡了幾分。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像是被人當胸狠狠揍了一拳,胖大的身軀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差點從那張老舊的木頭圓凳上栽下去!他死死瞪著鏡子裏那行如同鮮血書寫的罪狀,又猛地抬頭看向周正,那雙被肥肉擠得隻剩一條縫的小眼睛裏,爆射出混雜著極度恐懼和凶狠的光芒,嘴唇哆嗦著,發出困獸般的低吼:“你…你這什麽破玩意兒!胡…胡咧咧!信不信老子砸了你這黑店!”
周正心頭一緊,但臉上竭力保持著鎮定,甚至故意露出一絲無奈:“張老板,鏡子就在這兒,字就在上麵。它照出來的東西,可不是我能寫的。”他指了指那麵靜靜躺在櫃台上的銅鏡,語氣帶著一種置身事外的平靜,“錢貨兩清,童叟無欺。您要覺得是假的,出門左轉,不送。”
張金寶臉上的肥肉劇烈地抽搐著,凶狠的目光在周正平靜的臉和那麵詭異的銅鏡之間來回掃視,胸口劇烈起伏,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像一頭被逼到角落的野獸。足足對峙了半分鍾,他猛地伸手,一把將櫃台上的五張鈔票粗暴地掃落在地,仿佛那是什麽肮髒的東西,然後像躲避瘟疫一樣,踉踉蹌蹌地撞開店門衝了出去,連地上的錢都沒顧上撿。門外傳來他氣急敗壞、色厲內荏的咆哮:“姓周的!你給老子等著!這事沒完!”
周正默默彎腰,一張張撿起散落在地上的鈔票,手指冰涼。他看著張金寶那輛囂張的黑色越野車咆哮著消失在街角,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這麵鏡子帶來的,絕不僅僅是財富,更有可能是……災禍。
然而,張金寶的狼狽逃離,非但沒有嚇退那些好奇和心懷鬼胎的人,反而像一塊巨大的磁石,吸引了更多窺探的目光。有人想證明自己的清白,有人想窺視他人的秘密,更有人懷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校服、戴著厚厚眼鏡、神情有些陰鬱的高中女生走了進來。她叫林小雪,是附近重點高中出了名的學霸,永遠年級前三,但眼神深處總藏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冰冷。她放下皺巴巴的五百塊錢——顯然是省吃儉用攢下的,聲音細若蚊蚋,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執拗:“周老板…我想看看…我的。”
周正看著她,心裏莫名地有些發沉。他默默地將銅鏡推過去。
鏡麵深處,暗紅字跡浮現,內容卻讓周正倒抽一口涼氣:“嫉妒同班同學陳悅成績優異,三次在其水杯投放瀉藥未遂劑量不足)。2023年9月10月)”
林小雪的臉瞬間變得比紙還白,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她死死咬住下唇,幾乎要咬出血來,眼鏡片後麵那雙原本隻是陰鬱的眼睛裏,此刻翻湧著被徹底剝開偽裝的羞恥、憤怒,還有一種近乎崩潰的絕望。她猛地抬起頭,看向周正的眼神不再是怯懦,而是像淬了毒的針,聲音尖利地嘶喊出來,帶著一種扭曲的辯解和控訴:“公平?你懂什麽叫公平嗎?!她陳悅憑什麽?她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輕輕鬆鬆就能考第一!我呢?我每天複習到淩晨兩點!我的努力算什麽?!我恨她!我恨她!!”喊完,她抓起書包,像隻受傷的小獸,頭也不回地衝出了店門,留下那五百塊錢孤零零地躺在櫃台上。
周正看著女孩消失在街角的背影,又低頭看看鏡麵上那行尚未消散的、觸目驚心的字跡,一股寒意順著脊椎爬上來。這鏡子,照出的哪裏是什麽“良心”,分明是人心裏最幽暗、最不堪的毒瘡。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疲憊和沉重。
生意卻出乎意料地火爆起來。各色人等懷著不同的目的湧進“正心齋”。有人照完麵如死灰,有人惱羞成怒,也有人對著鏡子痛哭流涕,發誓要改過自新。周正的錢匣子以一種驚人的速度鼓脹起來,房租的愁雲早已消散,他甚至開始盤算著把店麵重新裝修一下。
然而,喜悅並沒有持續太久。一種奇怪的現象開始如影隨形。
一天下午,送走一個對著鏡子懺悔自己長期虐待妻子的男人後,周正感覺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烈頭痛,像有無數根針在腦子裏亂紮。他強撐著記完最後一筆賬,關上店門,想著回家睡一覺就好。可當他再次睜開眼,刺目的陽光告訴他已是第二天中午。他茫然地看著手機上的日期——竟然跳過了整整三天!這三天發生了什麽?他毫無印象!仿佛有人用橡皮擦,將他生命中的三天時間徹底抹掉了,隻留下一片空白和令人心悸的恐慌。
他手忙腳亂地抓起手機,翻看通話記錄和信息,沒有異常。他猛地想起什麽,衝到電腦前打開監控錄像——畫麵清晰地記錄著他這三天像往常一樣開門、營業、接待客人、收錢、記賬,表情自然,動作流暢,沒有任何異樣!可他自己,對這一切卻毫無記憶!像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木偶。
冷汗瞬間浸透了他的後背。他跌坐在椅子上,心髒狂跳,目光死死盯住被隨意放在櫃台角落、那麵此刻顯得無比陰森的銅鏡。一個冰冷刺骨的念頭如同毒蛇般鑽進他的腦海:使用這麵鏡子,需要付出代價!代價就是他的記憶!每一次窺探他人的“功過”,都在無聲地吞噬他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恐慌像藤蔓一樣纏繞住他。他想立刻把這邪門的鏡子扔進河裏,或者找個寺廟供起來。可就在這時,手機視頻通話的鈴聲急促地響了起來。屏幕上顯示著“養老院護工張阿姨”。周正的心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他。
接通視頻,母親那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出現在屏幕上。她比上次視頻時更加消瘦了,眼窩深陷,眼神空洞而茫然,呆呆地看著屏幕,仿佛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張阿姨焦急的臉擠進畫麵:“周老板!你可算接了!你媽今天情況很不好!上午又鬧著要找你,摔了一跤,還好沒大礙!醫生剛來看過,說那個特效藥必須得按時吃,不能斷!這個月的藥費你看……”張阿姨的聲音充滿了擔憂和催促。
周正看著屏幕上母親那毫無生氣的眼神,聽著護工焦急的話語,再低頭看看自己抽屜裏那些還帶著各種人氣息的鈔票……他的手死死攥緊了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藥費!特效藥!那是母親癡呆症唯一的希望!他不能斷!他不敢斷!扔掉鏡子?那他拿什麽去支付那昂貴的、如同無底洞般的藥費?眼睜睜看著母親在混沌中徹底枯萎?
巨大的恐懼和更巨大的責任感像兩座大山,沉甸甸地壓在周正的心上,幾乎要將他碾碎。他痛苦地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神裏隻剩下一種近乎絕望的麻木和孤注一擲的決絕。他對著屏幕,聲音幹澀得如同砂紙摩擦:“張阿姨,藥費…我馬上轉!馬上轉!麻煩您一定照顧好我媽!”
掛斷視頻,周正像被抽掉了骨頭,癱軟在椅子裏,後背全是冷汗。他看著那麵靜靜躺在角落的銅鏡,烏蒙蒙的鏡麵仿佛一張無聲獰笑的鬼臉。他別無選擇。他必須繼續下去,哪怕代價是自己的記憶,一點一滴地被這妖鏡吞噬。為了母親,他隻能在這條看似金光閃閃、實則通往未知深淵的路上,蒙著眼走下去。每一次拿起鏡子,都像是在和魔鬼進行一場沒有勝算的交易。
日子在一種詭異的平衡中繼續。“正心齋”依舊門庭若市,周正的錢包越來越鼓,匯給養老院的藥費從未間斷。但他記憶的碎片,也如同被風吹散的沙礫,越來越多地消失。他忘記了上周是哪位客人照出了什麽,忘記了前天自己吃過什麽,甚至有一次,他盯著牆上的掛鍾,茫然地想不起今天是星期幾。一種深沉的、揮之不去的疲憊感籠罩著他,眼神時常是空洞的,隻有在給母親匯款和視頻時,才會短暫地燃起一絲微弱的光亮。
這天傍晚,天色陰沉得如同浸透了墨汁,空氣悶得讓人喘不過氣。周正剛送走一個對著鏡子懺悔了半小時的中年女人,疲憊地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準備提前打烊。卷閘門剛拉下一半,一陣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刹車聲在店門外炸響!緊接著,“砰!”一聲巨響,那扇剛放下一半的沉重卷閘門被一股巨大的蠻力從外麵狠狠踹中!
金屬門發出痛苦的呻吟,扭曲變形。三個彪形大漢像凶神惡煞般闖了進來!為首的那個,剃著貼頭皮的青皮,一道猙獰的刀疤從左眼角一直劃拉到下巴,像條扭曲的蜈蚣趴在臉上,眼神凶戾得如同要吃人。正是這一帶臭名昭著、無人敢惹的惡霸,外號“過江龍”的龍哥!他身後跟著的兩個馬仔,也是一臉橫肉,眼神凶狠,手裏還拎著明晃晃的西瓜刀!
店裏的空氣瞬間凝固了,充滿了令人窒息的暴戾氣息。
龍哥那雙布滿血絲的狼眼,像兩把淬了毒的刀子,一下子就釘在了櫃台後臉色煞白的周正身上。他大步上前,沉重的皮靴踏在水泥地上發出“咚咚”的悶響,每一步都像踩在周正的心尖上。龍哥猛地俯身,那張帶著刀疤、滿是橫肉的臉幾乎要貼到周正的鼻子上,濃重的煙味、汗臭味和一股子血腥氣混合著撲麵而來,熏得周正胃裏一陣翻騰。
“姓周的!”龍哥的聲音嘶啞低沉,像砂紙在摩擦生鏽的鐵皮,每一個字都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飾的殺意,“老子今天隻問一句!昨天,哪個不開眼的王八蛋,用你這破鏡子,照了我兄弟阿彪?!”他猛地伸手,粗糙如砂紙、帶著厚厚老繭的手指,帶著一股惡風,狠狠戳在周正因為極度恐懼而劇烈起伏的胸口,力道大得讓周正眼前一黑,幾乎窒息。
“說!是誰?!”龍哥的唾沫星子噴了周正一臉,眼中凶光畢露,“敢他媽告密!害老子折了個兄弟!今天你要是不把那個雜碎的名字吐出來,”他猛地一揮手,身後一個馬仔立刻上前一步,手中的西瓜刀“哐當”一聲重重地剁在周正麵前的實木櫃台上!鋒利的刀刃深深嵌進木頭裏,刀身嗡嗡震顫,寒光刺眼!“老子就把你的手指頭,一根一根切下來喂狗!讓你這黑店,開!不!下!去!”
冰冷的刀鋒近在咫尺,那股金屬特有的腥氣和龍哥身上狂暴的殺氣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絕望的壓迫感。周正的心髒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幾乎停止跳動。他渾身僵硬,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後背瞬間被冷汗濕透。阿彪?那個幾天前來照過鏡子、看到自己“搶劫傷人”記錄後臉色慘白溜走的混混?告密?誰告的密?他腦子裏一片空白,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是被堵住,隻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
“啞巴了?!”龍哥的耐心徹底耗盡,眼中凶光暴漲,猛地一把揪住周正胸前的衣領,像拎小雞一樣把他上半身粗暴地拽過櫃台!周正的臉因為窒息和恐懼漲得通紅,雙腳幾乎離地。
“老子數三聲!”龍哥的咆哮如同炸雷,震得周正耳膜嗡嗡作響,“三!”他揪著衣領的手猛地收緊,勒得周正眼珠外凸。
“二!”另一個馬仔獰笑著,伸手抓住了周正的右手腕,巨大的力量像鐵鉗,死死地將他瘦弱的手掌按在了冰冷的櫃台上,正對著那把深深嵌在木頭裏的西瓜刀!刀鋒的寒氣透過皮膚,直刺骨髓!
巨大的、瀕死的恐懼像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周正的喉嚨,讓他無法呼吸,無法思考。就在龍哥那聲如同喪鍾般的“一!”即將脫口而出的瞬間,周正因為被揪著衣領、身體前傾而扭曲的視線,無意間掃過了櫃台裏側某個角落——那麵被他慌亂中碰倒、此刻正斜倚在一個舊紙箱上的烏銅古鏡!
鏡麵,恰好朝上。
就在周正的目光觸及鏡麵的那一刹那,異變陡生!
那麵烏蒙蒙、仿佛永遠蒙塵的銅鏡深處,驟然爆發出一片刺目的、令人心悸的血紅光芒!仿佛鏡子裏封印著一片沸騰的血海!光芒一閃即逝,快得如同幻覺。緊接著,幾行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巨大、更加猙獰、如同用滾燙的鮮血和淋漓的怨氣直接書寫的暗紅色字跡,帶著一種審判般的殘酷威嚴,猛地浮現在鏡麵中央,每一個筆畫都仿佛在燃燒、在控訴:
“殺人埋屍!南郊廢棄磚窯廠東牆根下!2022年11月15日夜,被害人:劉強)”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了。
揪著周正衣領的龍哥,臉上那暴戾凶殘的表情瞬間凝固!他像是被一道無形的九天雷霆狠狠劈中,整個人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幾乎要撕裂眼眶,死死地、難以置信地盯著鏡子裏那行如同地獄符咒般的血字!他臉上的橫肉不受控製地劇烈抽搐著,那條猙獰的刀疤也扭曲起來,從最初的暴怒、凶狠,瞬間轉變為一種深入骨髓的、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極致驚駭!那是一種秘密被徹底剝開、赤裸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巨大恐懼!他抓著周正衣領的手,下意識地鬆開了力道。
死死按住周正手腕的馬仔,也看到了鏡子裏的字,臉上的獰笑瞬間僵住,化作一片死灰般的驚懼,按著周正的手也不自覺地鬆了。
就是現在!
周正被鬆開的手腕一得自由,求生的本能和一股被逼到絕境的、不顧一切的勇氣猛地爆發出來!他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說出來!指著鏡子說出來!這是他唯一的生路!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因為恐懼而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此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死死地盯住龍哥那張因極度震驚而扭曲變形的臉。他用盡全身力氣,用那隻剛剛脫離桎梏、還在劇烈顫抖的手,猛地指向櫃台裏那麵散發著不祥血光的銅鏡!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激動而嘶啞、尖利、破碎,卻帶著一種穿透死寂的清晰:
“你…你殺的人…劉強!埋在…南郊…磚窯廠…東牆根下!”
每一個字,都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龍哥的神經上!
“嗡——!”
就在“下”字出口的瞬間,一股無法抗拒的、仿佛能抽走人靈魂的巨大力量,猛地攫住了周正!眼前的世界——龍哥那張因極度驚駭而扭曲的臉、馬仔們慘白的表情、店裏昏黃的燈光、甚至那麵散發著血光的銅鏡——所有的景象都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劇烈地晃動、扭曲、拉長、變形,最後徹底碎裂成無數光怪陸離、飛速旋轉的色塊!
無邊的黑暗,冰冷而沉重,像一塊巨大的黑布,瞬間將他從頭到腳、由外至內,徹底吞沒。沒有聲音,沒有光,沒有感覺,隻有一片虛無的死寂。他甚至來不及感受到恐懼,意識便如同斷線的風箏,徹底墜入了無底的深淵。
……
仿佛在冰冷黏稠的深海中漂浮了千萬年。
一絲微弱的光感,艱難地刺破厚重的黑暗。眼皮沉重得如同壓著千斤巨石。周正費力地掀開一絲縫隙。
映入眼簾的,是陌生的、有些發黃的天花板。空氣裏彌漫著消毒水和陳舊被褥混合的味道。耳邊,不再是死寂,而是低低的、壓抑的啜泣聲,還有許多人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和說話聲。
這是…哪裏?
他艱難地轉動如同生鏽齒輪般的脖子,目光茫然地掃過四周。視線慢慢聚焦。
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狹窄的單人床上。床邊,圍滿了人!不是凶神惡煞的龍哥和他的馬仔,而是一張張陌生的、飽經風霜的麵孔。他們大多穿著沾著泥灰的舊工裝,皮膚黝黑粗糙,眼神裏充滿了疲憊,但此刻,這些眼睛裏卻都閃爍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真摯的感激和深切的擔憂。
一個頭發花白、背脊佝僂得像張弓的老工人,正用粗糙如樹皮的手背,不停地抹著通紅的眼角。一個身材壯實、但臉上帶著淤青的中年漢子,看到他睜開眼睛,激動地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麽又哽咽住。還有一個抱著孩子的年輕女人,孩子在她懷裏睡著了,她則紅著眼眶,充滿感激地望著他。
“醒了!周老板醒了!”不知是誰激動地低喊了一聲,聲音帶著哭腔。
人群一陣小小的騷動,所有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周正蒼白的臉上。
“周老板!恩人啊!”那個頭發花白的老工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床邊,布滿老繭的雙手顫抖著抓住周正蓋在被子外的手,聲音哽咽沙啞,“謝謝您!謝謝您揭發了龍哥那個畜生!替我家強子…替我家強子申了冤啊!”老人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周正的手背上,滾燙。
“是啊周老板!”臉上帶著淤青的中年漢子也激動地湊上前,“警察根據您…根據您提供的線索,在南郊磚窯廠,真的…真的挖出了劉強兄弟的…唉!”他重重歎了口氣,眼圈也紅了,“龍哥和他那幾個爪牙,一個都沒跑掉,全給抓了!法院判了!死刑!馬上執行!劉強兄弟…他在九泉之下,也能閉眼了!”他聲音哽咽,帶著一種大仇得報的激動和解脫。
“謝謝您周老板!”抱著孩子的年輕女人也哽咽著,“要不是您…龍哥那夥人不知道還要禍害多少人…您是俺們的大恩人!”她懷裏的孩子似乎被吵醒,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懵懂地看著這一切。
周正茫然地聽著,大腦一片空白。龍哥…被抓了?死刑?南郊磚窯廠…劉強…這些名字像隔著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揭發?我…我揭發的?什麽時候?怎麽揭發的?他努力回想,可關於那生死一刻的記憶,隻剩下龍哥那張猙獰的臉和冰冷的刀鋒,然後就是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揭發的過程?完全沒有印象!如同被徹底抹去。
就在這時,他的目光越過圍在床邊、激動訴說著感激的人群,落在了房間靠牆那張小小的、略顯破舊的單人床上。
床上躺著一個老人,蓋著洗得發白的薄被,身形瘦弱,頭發稀疏花白。是母親!她閉著眼睛,似乎睡得很沉,臉色是一種病態的蒼白,但呼吸均勻。一個穿著幹淨圍裙、麵容和善的中年婦女大概是護工張阿姨)正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用溫熱的毛巾,動作輕柔地擦拭著母親的手。
母親!周正的心髒猛地一縮!他想起來了!最後的時刻!他選擇說出真相,換來失憶!藥!母親的藥!他是不是又錯過了?!巨大的恐慌瞬間攫住了他!
“藥…我媽…藥…”他掙紮著想坐起來,聲音嘶啞幹澀,充滿了恐懼。
“別急!周老板您別急!”張阿姨立刻放下毛巾,快步走過來,臉上帶著寬慰的笑容,“藥按時吃著呢!您放心!養老院那邊,您昏迷這段時間,一直是這些工友大哥大姐們輪流幫襯著照應,藥費也是大夥兒湊的,一分沒耽誤!您就安心養著!老太太這邊有我看著,好著呢!”
工友們也紛紛點頭,七嘴八舌地安慰:“對!周老板您放心!”“老太太有我們呢!”“您是大恩人,這點事算啥!”
周正緊繃的身體慢慢放鬆下來,重新跌回枕頭上。他看著床邊這一張張真誠、樸實的臉,看著母親安睡的側顏,一股巨大的、劫後餘生的酸楚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暖洪流,猛地衝垮了他心中那堵由恐懼、算計和孤獨築起的高牆。眼淚毫無預兆地洶湧而出,順著眼角無聲地滑落,浸濕了枕頭。不是為了自己的遭遇,而是為了這份在絕境中降臨的、意想不到的善意和救贖。
他張了張嘴,想說聲謝謝,卻發現喉嚨哽咽得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用力地、笨拙地點了點頭。
工友們和張阿姨又細心地叮囑安慰了一番,怕打擾他和老太太休息,才帶著依舊激動的情緒,輕手輕腳地陸續離開了這間小小的屋子。房間裏終於安靜下來,隻剩下母親均勻平緩的呼吸聲。
周正疲憊地閉上眼,身心俱疲,卻又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平靜。過了許久,他才再次睜開眼,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房間。
這似乎是張阿姨家一間閑置的小屋,陳設簡單。牆角堆放著幾個舊紙箱,一些雜物。就在那堆雜物旁邊,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他看到了它——
那麵曾經攪動風雲、帶來財富也帶來災禍的烏銅古鏡。
它被隨意地放在一個落滿灰塵的舊木箱頂上,鏡麵朝下,蓋著一張不知從哪裏扯來的舊報紙,隻露出邊緣那圈熟悉的、刻著古怪花紋的銅框,蒙著一層厚厚的灰,顯得黯淡而孤寂,仿佛一件被徹底遺忘的、毫無價值的舊物。
周正靜靜地看著那蒙塵的銅框,心中五味雜陳。恐懼?似乎淡了。貪念?早已消失無蹤。隻剩下一種深深的疲憊和一種塵埃落定後的平靜。他緩緩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要將積壓在胸中的所有沉重、所有的恐懼和算計,都隨著這口氣徹底呼出體外。他移開目光,重新看向母親安睡的側臉,感受著這份劫後餘生的寧靜。
窗外的光線,漸漸暗淡下去,黃昏的餘暉給小小的房間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那布滿灰塵的舊木箱頂上,被舊報紙覆蓋著的銅鏡邊緣,一道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淡金色光芒,如同呼吸般極其微弱地閃爍了一下,隨即悄然隱沒。仿佛有什麽東西,在無人知曉的塵埃深處,被悄然觸動、改寫。
鏡麵深處,那蒙塵的烏黑之下,一行細若蚊蚋、卻流轉著溫潤光澤的金色字跡,如同神隻無聲的歎息,悄然浮現,又悄然隱去:
“善念破障,孝心動天。為母延壽,百日之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