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獵人與狐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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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裏的天,說變就變。前半晌還透亮著,後半晌那風就裹著雪沫子,嗚嗷嗚嗷地嚎開了,刮得人臉皮子生疼,像是被砂紙蹭過。雪片子不是飄的,是橫著砸下來的,密得連幾步開外的鬆樹都隻剩下個模糊的灰影子。元旦剛過沒兩天,這老天爺就翻了臉。
    程默縮著脖子,裹緊了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硬邦邦的舊軍大衣,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沒過腳踝的新雪,往他那輛破舊的皮卡巡邏車挪。車燈昏黃的光柱在狂暴的風雪裏吃力地劈開一道縫,光裏全是瘋狂亂舞的雪粒子,攪得人眼暈。他剛巡完最遠的西坡梁子,骨頭縫裏都透著寒氣,隻想趕緊鑽回山腰那個能遮風避雨的值班小屋,灌上幾口燒刀子暖暖腸子。
    剛拉開車門,一股子能凍掉下巴的冷風就猛地灌了進來,激得他猛打了個哆嗦。正要抬腿跨進去,耳朵邊猛地鑽進一絲動靜。那聲音又尖又細,還打著顫,被風撕扯得斷斷續續,像根快崩斷的線。不是風聲,也不是樹枝子刮蹭的響動。他心頭一緊,砰地甩上車門,擰著眉頭,側著耳朵使勁兒聽。
    嗚…嗚…嗚…
    聲音是從車子左前輪那邊傳過來的,細弱,帶著一種絕望的哆嗦。程默眯起被雪粒打得生疼的眼睛,頂著風,弓著腰往前湊。車燈的光柱正好掃到輪子旁邊一個雪窩子。雪窩子裏,一團白乎乎的東西正微微地抽搐著。
    他蹲下身,湊近了看。雪沫子被風吹開些,露出底下那東西的真容——一隻狐狸。通體雪白,沒一根雜毛,像是上好的羊脂玉掉進了雪堆裏,隻是這會兒沾滿了汙泥和半融的雪水,顯得狼狽不堪。它的一條後腿被一個鏽跡斑斑、帶著鋸齒的鐵夾子死死咬住了,鐵齒深深嵌進皮肉裏,暗紅的血在潔白的皮毛上洇開一大片,又被冰冷的雪水凍住,結成暗紫色的冰痂。狐狸小小的身體因為劇痛和寒冷篩糠似的抖著,那雙濕漉漉的黑眼睛半睜著,蒙著一層瀕死的灰翳,艱難地轉向程默的方向,裏麵盛滿了純粹的、令人心碎的恐懼和哀求。那細微的嗚咽聲就是從它微微張開的嘴裏擠出來的,每一聲都耗盡了力氣。
    程默心裏像被那冰冷的鐵夾子狠狠硌了一下。他認得這玩意兒,是山下那些偷獵的癟犢子下的套子,專逮值錢的皮毛獸。他啐了一口,罵了句娘,也不管地上冰寒刺骨,單膝跪在雪窩子邊上,伸出帶著厚棉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避開狐狸的傷口,試探著去碰那鐵夾子。
    手指一挨著冰冷的鐵器,狐狸猛地一哆嗦,發出一聲短促淒厲的哀鳴,身體本能地往後縮,扯動了傷口,那凝固的血痂又裂開了點,滲出新的血絲。
    “別怕,別怕啊……”程默下意識地放低了聲音,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陌生,平時跟村裏人打交道,他嗓門粗得能震下房梁灰,“我幫你弄開這破玩意兒,忍著點,啊?”
    他深吸了一口凜冽的空氣,定了定神,手上猛地加力。那老舊的彈簧夾子發出令人牙酸的“嘎吱”聲,鏽蝕的部件艱難地對抗著。狐狸疼得渾身繃緊,爪子無意識地在雪地上亂刨,嗚咽聲堵在喉嚨裏,變成痛苦的抽氣。程默咬著後槽牙,手臂上的青筋都繃了起來,額頭上硬是憋出了一層熱汗,瞬間又被冷風吹得冰涼。
    “哢噠!”
    一聲脆響,夾子終於被硬生生掰開。程默趕緊把那隻冰涼、沾滿血汙和泥雪的傷腿輕輕抽出來。狐狸像是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軟軟地癱在雪地裏,隻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證明它還活著。程默脫下自己那件舊軍大衣,顧不得冷,小心翼翼地把這團輕飄飄、濕漉漉的白毛球裹起來,抱在懷裏。隔著薄薄的毛衣,他能感覺到那小小的身體傳遞過來的微弱顫抖和冰涼。他抱著它,像抱著一捧隨時會化掉的雪,深一腳淺一腳地頂著風雪,快步走向不遠處的皮卡。
    值班小屋裏燒著個鐵皮爐子,爐膛裏柴火劈啪作響,總算有了點暖和氣兒。程默把裹著軍大衣的白狐放在爐子旁邊地上鋪著的舊麻袋上。他翻箱倒櫃,找出半瓶以前處理野豬咬傷時剩下的高度劣質白酒,又撕了一件實在沒法再穿的舊汗衫當布條。他倒了點酒在破搪瓷盆裏,用溫水兌了兌,然後蹲下身,動作盡量放輕地去擦洗狐狸後腿上那個血肉模糊的傷口。
    酒精的刺激讓昏迷的狐狸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嚨裏發出細微的呻吟。程默的手頓了頓,低聲咕噥:“忍忍,不弄幹淨,爛了更遭罪。”他用溫鹽水小心地衝洗掉傷口周圍的汙泥和冰渣,露出翻卷的皮肉。狐狸疼得直哆嗦,但那雙黑眼睛卻一直望著程默,裏麵的恐懼似乎淡了些,多了點難以言喻的東西。
    簡陋地處理包紮完,程默又找了個豁了口的粗瓷碗,倒上溫水,還往裏掰了點自己當幹糧的硬麵餅子,攪成糊糊,推到狐狸嘴邊。白狐警惕地看著碗,又看看程默,鼻子微微翕動。過了好一會兒,也許是實在餓極了,也許是程默身上那股子煙味和汗味混合的氣息讓它覺得不那麽危險,它才伸出粉色的舌頭,小口小口地舔食起來,動作很輕,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優雅。
    程默靠著冰冷的牆壁,就著爐火的光,默默地看著這隻通體雪白的生靈。爐火跳躍的光映在狐狸濕潤的眼眸裏,像落進了兩點細碎的星辰。屋外,風雪還在不知疲倦地咆哮著。
    日子像山澗裏的溪水,不緊不慢地淌著,轉眼就開春了。山上的積雪化得差不多了,露出底下濕漉漉、黑黢黢的土地,空氣裏彌漫著泥土和腐殖質混合的清新氣味。山腳程家坳那個隻有三間破瓦房的小學,沉寂了一個冬天後,又響起了孩子們參差不齊、卻充滿生氣的讀書聲。
    這天程默開著那輛破皮卡下山,去鄉裏林業站領開春防火的宣傳冊子。車子剛拐進村口那條坑坑窪窪的土路,就看見小學校門口圍了一小圈人,大多是閑著沒事幹的老頭老太太,還有幾個拖著鼻涕看熱鬧的半大孩子。人群中間,站著個姑娘。
    那姑娘穿著件洗得發白的淺藍色薄棉襖,下身是條普通的黑褲子,腳上一雙幹淨的帆布鞋。背著個半舊的帆布雙肩包,梳著簡單的馬尾辮,露出光潔的額頭和一小段白皙的脖頸。她正微微彎著腰,跟老村長說著話,側臉線條柔和,眉眼幹淨得像山泉水洗過一樣。在一群穿著灰撲撲、麵色黧黑的村民中間,她顯得格外打眼,像石頭縫裏突然開出的一朵小白花。
    “程默!程默!過來過來!”老村長眼尖,看見他的車,隔著老遠就揮手招呼,嗓門洪亮。
    程默把車靠邊停下,熄了火,跳下車,慢吞吞地走過去。他個子高大,骨架也大,常年巡山風吹日曬,皮膚是粗糙的古銅色,濃眉下眼神習慣性地帶著點警惕和疏離,嘴唇習慣性地抿著,顯得有點生人勿近。他走到人群邊上,那股子生猛的山野氣息讓圍著的人下意識地給他讓開條縫。
    “喏,這是新來的胡老師,胡珊。”老村長指著那姑娘,臉上笑開了花,“城裏來的大學生!自願到咱這山旮旯裏支教,教娃娃們念書!胡老師,這是我們村的護林員,程默,大小夥子能幹著呢,這周圍的山頭溝坎,沒他不熟的!”
    胡珊轉過身,目光迎上程默。她的眼睛很大,瞳仁是極深的黑色,看人的時候顯得特別專注沉靜,像兩泓深潭。她對著程默微微一笑,嘴角彎起一個柔和的弧度,聲音清亮悅耳,帶著點城裏口音,但不讓人覺得別扭:“你好,程大哥。以後就在一個村了,還請多關照。”她自然地伸出手。
    程默愣了一下。他長這麽大,跟村裏大姑娘小媳婦都沒怎麽握過手。看著眼前這隻白皙纖巧的手,他猶豫了一秒,才伸出自己那隻蒲扇般的大手,粗糲的手指關節上滿是老繭和細小的傷痕。他輕輕碰了下胡珊的指尖,感覺像是碰著一片溫潤的玉,立刻就像被燙著似的縮了回來,含糊地“嗯”了一聲,算是回應。臉上沒什麽表情,耳朵根子卻有點不爭氣地發熱。
    老村長還在絮叨:“胡老師啊,學校後麵那間放雜物的小屋騰出來了,就是有點破舊,委屈你先住著。缺啥少啥,跟村裏說,或者找程默也行!他常下山!”
    胡珊笑著點頭:“挺好的,謝謝村長,謝謝程大哥。”她的目光又落回程默臉上,帶著點恰到好處的好奇,“程大哥是護林員?那一定對這山裏的草木鳥獸都很了解吧?以後要是想帶孩子們認識認識大自然,還得向你請教呢。”
    程默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眼神飄向旁邊光禿禿的老槐樹杈,甕聲甕氣地說:“山裏……也就那樣。有啥好認識的。”他頓了頓,想起什麽,又生硬地補了一句,“最近開春了,林子幹,防火緊要。別……別讓孩子們往深山裏跑。”
    “嗯,記住了。”胡珊認真地點頭,那專注的神情讓程默覺得自己的提醒好像是什麽金科玉律。
    誰也沒想到,這新來的胡老師,似乎對程默那個孤零零杵在半山腰、又破又舊的值班小屋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頭幾天,程默還能自欺欺人地以為她是走岔了道。那天他巡山回來,遠遠就看見小屋門口站著個人影,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長。走近一看,正是胡珊。
    “胡老師?你…怎麽跑這兒來了?”程默有點意外,鑰匙插鎖孔都頓了一下。
    胡珊轉過身,臉上帶著點恰到好處的窘迫和不好意思:“哎呀,程大哥你回來了。我想去後山認認草藥,結果走著走著就迷路了,轉來轉去就看到你這亮著燈的小屋了。天都快黑了,心裏有點發毛……”她不好意思地攏了攏耳邊的碎發。
    程默“哦”了一聲,沒多想,山裏岔路多,生人迷路也正常。他打開吱呀作響的木門:“進來坐會兒,喝口水?等會兒我送你下山。”
    小屋裏的景象讓胡珊輕輕“呀”了一聲。屋子不大,一張硬板床,一張瘸腿桌子,牆角堆著些工具、繩索和幾個空酒瓶子。床上被子胡亂卷著,桌子上散亂地放著幾個油膩膩的搪瓷碗,還有半包幹硬的烙餅。地上也散落著煙頭和灰塵。整個屋子彌漫著一股汗味、煙味、黴味和機油味混合的複雜氣息。
    “程大哥,你這地方……挺有生活氣息啊。”胡珊的語氣聽不出是揶揄還是感歎。
    程默難得地有點臉熱,手忙腳亂地想把床上那團“抽象派”被子抖開疊一下,結果越弄越糟。他尷尬地咳了一聲:“山裏人,糙慣了。你…坐。”他搬過屋裏唯一一把還算完好的破椅子,用袖子胡亂抹了抹上麵的灰。
    胡珊倒沒嫌棄,坐下了。程默給她倒了碗白開水。她小口喝著,眼睛卻像探照燈似的掃視著屋裏的每一個角落,目光最後落在那張瘸腿桌子上堆積的“碗山”上。
    “程大哥,”她放下碗,語氣自然得像是討論天氣,“你看你這桌子,碗都堆成這樣了,怎麽吃飯啊?要不……我幫你洗洗?”
    程默嚇了一跳,連忙擺手:“不用不用!哪能讓你幹這個!我…我等會兒自己弄!”
    “沒事兒,順手的事。我坐這兒也閑著。”胡珊不由分說地站起來,動作麻利地開始收拾那幾個油碗。程默攔都攔不住,隻能手足無措地站在旁邊,看著她纖瘦的背影在水桶邊忙碌,聽著碗碟相碰的清脆聲響。心裏頭怪怪的,有點不自在,又有點說不出的……暖乎?
    那天胡珊洗完碗,程默用皮卡把她送回了學校。他以為這事兒就算完了。沒想到,這隻是個開始。
    第二天下午,程默巡山回來,離小屋老遠,就看見屋頂的煙囪正嫋嫋地冒著青煙。他心裏咯噔一下:誰啊?快步走過去推開門。
    一股好聞的、帶著陽光味道的清新氣息撲麵而來,取代了往日那股子混合怪味。屋裏的景象讓他愣在門口:床上那團“抽象派”被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疊得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的“豆腐塊”。瘸腿桌子擦得露出了原木色,上麵空蕩蕩的,隻放著一個搪瓷杯。地上掃得幹幹淨淨,連他那些亂丟的工具都被歸攏到了牆角,碼得整整齊齊。爐子上坐著一個鐵皮水壺,正咕嘟咕嘟地冒著熱氣,顯然是剛燒上不久。
    胡珊正背對著門,踮著腳,努力用一塊濕抹布去擦高處窗框上積的陳年老灰。聽見門響,她扭過頭,額頭上沾著點灰,臉頰因為幹活而微微泛紅,鼻尖上沁出細小的汗珠,看到程默,她眼睛一亮,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程大哥回來啦?正好,水快開了。”
    程默張了張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點難以置信:“胡老師?你…你怎麽又來了?還…還幫我收拾屋子?”他指了指那疊得讓他都不敢碰的“豆腐塊”,又指了指一塵不染的地麵,“這…這也太麻煩你了!”
    “不麻煩呀。”胡珊跳下凳子,把抹布放到一邊,動作輕快得像隻林間的小鹿,“我今天沒課,想著山上空氣好,就上來轉轉。看你這裏……嗯,地方不大,收拾一下住著也舒心點嘛。順手的事。”她走到爐子邊,提起開始叫喚的水壺,熟練地給程默那個搪瓷杯裏倒上熱水,“喝點熱水暖暖,巡山累了吧?”
    程默接過那杯滾燙的水,指尖傳來的熱度一路燙到了心口窩。他看著眼前這個忙碌又自然的姑娘,心裏那點不自在慢慢化開了,湧上一種久違的、被人惦記著的暖意。他悶悶地“嗯”了一聲,捧著杯子,低頭小口喝著水,掩飾著自己臉上的不自然。
    自打這天起,胡珊隔三差五就往山腰小屋跑。理由五花八門:上山認草藥迷路了程默覺得這山對她好像有魔力,總迷路),找程默借本書程默那破桌子上除了防火手冊就沒別的),或者幹脆說山上清淨,備課效果好。每次來,她總能找到點活幹:要麽把程默攢下的髒衣服搜羅出來洗了,晾在小屋外的繩子上,迎著山風招展;要麽帶來些自己做的簡單吃食,一碟醃得脆生生的鹹菜,幾個烙得兩麵金黃的餅子;要麽就是帶來一小把新采的、帶著露水的野花,插在一個洗幹淨的酒瓶子裏,放在那張瘸腿桌子上,給這簡陋的小屋添上那麽一點點鮮活的亮色。
    程默從最初的渾身不自在,到漸漸習慣,再到後來,巡山回來遠遠看見小屋的煙囪冒煙,或者看到晾衣繩上飄著自己的衣服,心裏頭竟會莫名其妙地踏實一下。隻是他話少,對著胡珊,更是常常不知道該說什麽,多數時候就是悶頭聽著她清脆的聲音講學校裏孩子們的趣事,或者聽她問一些關於山裏草木鳥獸的問題。他偶爾蹦出幾個字,胡珊卻聽得極認真,那雙深潭似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讓他覺得自己說的每個字都特別重要。
    這天,胡珊又來了,手裏還提著個小布包。程默剛巡完一片陡坡,累得夠嗆,正坐在門檻上歇氣,卷著旱煙。
    “程大哥,”胡珊在他旁邊蹲下,把布包放在地上打開,裏麵是幾樣曬幹的草根樹葉,“我聽說……大娘的老寒腿又犯了?疼得下不了炕?”
    程默卷煙的手頓了頓,眉頭鎖緊了,悶悶地“嗯”了一聲。他娘的老寒腿是多年的頑疾,天氣一變就疼得鑽心,尤其是開春化雪這段時間,更是難熬。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藥,總也不見好,隻能硬熬著。他娘怕花錢,也怕麻煩他,總忍著不說,可程默每次回家看到娘偷偷捶腿、臉上強忍痛苦的表情,心裏就跟壓了塊大石頭似的。
    “我……我姥爺以前是老中醫,留過幾個治風寒濕痹的方子。”胡珊的聲音輕輕的,帶著點試探,“我按方子配了點草藥,都是山裏能采到的。程大哥,你要是不嫌棄……拿回去給大娘試試?用這幹透的透骨草、老鸛草、艾葉,加些生薑,煮水熏蒸疼的地方,再用藥渣子熱敷。要是有新鮮的,搗爛了外敷更好,隻是現在季節還沒到。”
    她把幾樣草藥分門別類地拿出來,仔細地告訴程默名字、用量和用法。程默看著地上那些不起眼的草根樹葉,又看看胡珊認真的臉,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感激是有的,但更多的是懷疑。城裏來的大學生,姥爺是老中醫?這聽著有點玄乎。再說,那麽多大夫開的方子都不頂用,這幾把野草能行?
    他沉默著,沒說話,隻是把卷好的旱煙點上,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在肺裏打了個轉。
    胡珊似乎看懂了他的猶豫,也沒多勸,隻是把草藥重新包好,輕輕放在他腳邊:“方子我寫好了,夾在裏麵了。試試總沒壞處。萬一……有用呢?”她站起身,“我先回去了,孩子們下午有課。”
    程默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林間小道上,又低頭看看腳邊的布包。過了半晌,他掐滅了煙頭,彎腰把那包草藥撿了起來,揣進了懷裏。死馬當活馬醫吧。
    他當天就把藥送回了家,按照胡珊寫的法子,笨手笨腳地給他娘煮藥熏蒸。他娘疼得直哼哼,但也沒阻止兒子的一片心。連著熏蒸熱敷了幾天,程默也沒抱太大指望。沒想到,幾天後他再回家,剛進院子就聽見他娘在屋裏說話,嗓門亮堂了不少。他緊走幾步進屋,看見他娘正扶著炕沿,慢慢地試著挪步,雖然還有點瘸,但臉上痛苦的神色明顯減輕了!
    “默子!默子回來啦?”他娘看見他,臉上笑開了花,“哎呀,你拿回來那藥,神了!熏了幾天,敷了幾天,這腿啊,輕快多了!不像以前,那股子鑽筋透骨的寒氣頂得心口都疼!這熱敷上去,暖烘烘的,舒坦!”老太太拉著程默的手,一個勁兒地誇那藥好,還問是哪位神醫開的方子。
    程默看著娘舒展的眉頭,聽著她中氣十足的聲音,心裏那塊壓了多年的大石頭,“轟隆”一聲,終於落了地。他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喉嚨卻有點哽。神醫?他腦子裏浮現出胡珊蹲在他門檻邊,認真分揀那些不起眼草根樹葉的樣子。
    “就…就一個朋友。”他含糊地應了一句,心裏頭第一次對這個總往他小屋跑的支教老師,生出了點不一樣的、沉甸甸的信賴。
    日子在胡珊帶來的瑣碎溫暖中滑到了初夏。山裏的綠意濃得化不開,空氣裏浮動著草木蓬勃生長的氣息。
    這天,程默剛巡完一片林子,正坐在一塊大山石上歇腳,擰開水壺灌水。遠遠地,就看見胡珊沿著山道上來了,腳步輕快。她今天穿了件淺綠色的襯衫,襯得皮膚更白,像山澗旁新抽芽的嫩葉。
    “程大哥!”胡珊走到近前,額頭上沁著細密的汗珠,臉頰微紅,氣息有些急促,像是趕路趕急了。她手裏沒像往常那樣提著東西,神情卻帶著一種罕見的、不易察覺的緊繃。
    “嗯。”程默應了一聲,把水壺遞過去,“跑這麽急?有事?”
    胡珊沒接水壺,目光越過他,投向遠處那片連綿起伏、鬱鬱蔥蔥的山梁,眉頭微微蹙起。她深吸了幾口氣,像是在捕捉空氣中某種無形的訊息。
    “程大哥,”她轉回頭,看向程默,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肅,那雙總是沉靜如深潭的黑眼睛,此刻深處似乎掠過一絲極淡、極快的金芒,快得讓程默以為是陽光晃了眼,“我…我剛才在下麵,聽村裏放羊的老孫頭跟人閑聊,說後山鷹嘴崖那邊,前些日子有人偷偷摸摸炸過石頭?”
    程默一聽,臉色立刻沉了下來。鷹嘴崖那一片,地質本來就不太穩當,岩層風化得厲害,以前就出過小規模的落石。“誰他媽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在那兒炸石頭?不要命了!”他罵了一句,心裏火氣蹭蹭往上冒。偷采石料是重罪,更別說在那種危險地段。
    胡珊點點頭,臉上憂色更重:“老孫頭也是聽人傳的,具體不清楚。但程大哥,我覺得這事得趕緊去看看。連著下了幾天雨,昨天那場雨還特別大,崖體吸飽了水,萬一……”她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奇異的篤定,“我…我這心裏頭總有點慌,感覺不太好。那片林子下麵,可就是咱村通往外頭的那條主路啊!”
    “感覺不好?”程默眉頭擰成了疙瘩。他向來不信這些神神叨叨的“感覺”,但胡珊臉上的凝重和擔憂是實打實的。而且她提到的隱患確實存在。偷采石料破壞山體結構,加上連日的雨水浸泡,鷹嘴崖那片陡峭的山坡,真有可能出事!尤其是下麵那條盤山路,是村裏通往外界的唯一車道,也是孩子們上學放學的必經之路。
    “走!去看看!”程默當機立斷,猛地站起身,背上獵槍主要是防野獸),把水壺往腰上一掛,“你趕緊回村裏,跟老村長說一聲,讓他派人去鷹嘴崖下麵那條路的兩頭看著,暫時別讓車和人過!就說…就說我巡山發現有落石危險,讓他們趕緊去守著!快去!”
    胡珊用力點頭:“好!我馬上去!”她轉身就往山下跑,動作敏捷得驚人,淺綠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蔥蘢的樹影裏。
    程默也拔腿就往鷹嘴崖方向狂奔。山路崎嶇,他仗著熟悉地形,手腳並用,在濕滑的陡坡和亂石間快速穿行。越靠近鷹嘴崖,他心裏那股不祥的預感就越重。空氣中彌漫著雨後的土腥味和植被腐爛的氣味,還有一種…若有若無的、泥土深處被擠壓鬆動的不安氣息。
    終於,他爬上一處視野開闊的高坡,鷹嘴崖那巨大的、如同鷹喙般突出的岩體赫然在望。他舉起胸前的望遠鏡,仔細地掃視著那片區域。
    這一看,程默的心瞬間沉到了穀底!望遠鏡清晰的視野裏,鷹嘴崖根部靠近山路的陡坡上,赫然出現了幾道新鮮的、猙獰的裂縫!其中最大的一道,足有手臂粗細,像一條醜陋的蜈蚣蜿蜒在濕潤的山體上,裂縫邊緣的泥土和碎石簌簌地往下掉。更可怕的是,裂縫上方一大片山體,明顯能看到不正常的、緩慢蠕動的跡象!那一片的樹木都呈現出一種傾斜的姿態!
    “糟了!”程默頭皮發麻,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這跡象太明顯了,這是大規模山體滑坡的前兆!隨時可能垮下來!他立刻掏出對講機,調到緊急頻道,嘶聲大吼:“總部!總部!程默呼叫!鷹嘴崖!鷹嘴崖出現嚴重山體鬆動跡象!裂縫巨大,上部山體位移!隨時可能大麵積滑坡!重複,隨時可能大麵積滑坡!下方是村主幹道!請求立刻封鎖道路兩端!疏散人員!立刻!立刻!”
    他一邊對著對講機吼,一邊焦急地望向山下那條蜿蜒的盤山路。隻見路的東頭,老村長正帶著兩個後生,揮舞著紅布條山裏常用的警示標誌),攔住了幾輛正準備通過的農用車和摩托車。路的西頭,胡珊那抹淺綠色的身影也出現了,她不知從哪裏找了根長樹枝,也拚命地揮舞著,試圖攔住西邊過來的車輛和行人。隔著這麽遠的距離,程默似乎都能感受到她動作裏的焦急。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在油鍋裏煎熬。程默死死盯著那片蠕動的山體,握著望遠鏡的手心全是冷汗。終於,在對講機裏傳來鄉裏緊急調派人員和工程車、道路已暫時封鎖的消息後不久,那片醞釀了許久的不祥區域,猛然發出一陣沉悶的、如同巨獸低吼般的轟鳴!
    轟隆隆——!
    仿佛大地在痛苦地抽搐。鷹嘴崖下那片巨大的、飽含水分的山體,像一塊被切開的、巨大而沉重的豆腐,整體脫離了基岩,先是緩慢地、勢不可擋地向下滑動、擠壓、變形,然後速度驟然加快,裹挾著成千上萬噸的泥土、岩石、折斷的樹木,形成一股勢不可擋的濁流,轟然傾瀉而下!
    巨大的聲響在山穀間回蕩,震耳欲聾。煙塵衝天而起,瞬間遮蔽了小半個天空。泥石流如同一頭狂暴的土黃色巨獸,瘋狂地撲向下方那條盤山路。
    程默站在高處,眼睜睜看著那股毀滅性的洪流,以摧枯拉朽之勢,狠狠地撞在盤山路上!他剛才用望遠鏡看到的那幾輛被攔在路東頭的農用車和摩托車,離那泥石流的前鋒隻有不到二十米的距離!可以想象,如果不是胡珊的“感覺不好”和她、老村長的及時攔截,後果將不堪設想!那將是怎樣一幅人間地獄的景象!
    煙塵彌漫了許久才緩緩散去。程默放下望遠鏡,後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衣服,被山風一吹,冰涼刺骨。他望著山下那條被厚厚的、濕滑粘稠的泥漿和巨大石塊徹底掩埋、堵死的道路,望著被攔在安全距離外、驚魂未定的人群,長長地、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劫後餘生的慶幸感和一種難以言喻的後怕,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他。
    他慢慢轉過頭,望向村口的方向。胡珊那抹淺綠色的身影,正被幾個村民圍著,似乎在說著什麽。隔得太遠,看不清她的表情。但程默心裏,對胡珊的認知,第一次產生了巨大的、無法解釋的震動。僅僅是“聽老孫頭閑聊”和“感覺不好”?這巧合,精準得讓他心驚肉跳。
    鷹嘴崖滑坡事件之後,程默心裏像是揣了塊燒紅的烙鐵,對胡珊那份沉甸甸的信賴裏,攪進了越來越多、越來越濃的疑雲。那精準到可怕的“預感”,她身上總帶著的那股若有若無、難以形容的、清冽又帶著點野性的異香,還有她那些不經意間流露出的、遠超常人的敏銳——比如在昏暗的光線下,她總能一眼發現程默掉在草叢裏的鑰匙;比如隔著老遠,她就能嗅出程默藏著的、打算晚上就酒的一點野味臘肉;比如她似乎對山裏最隱秘的小徑、最稀少的草藥都了如指掌……
    這些細小的碎片,像一塊塊冰冷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程默心頭,讓他麵對胡珊時,那份暖意總被一絲莫名的寒意打斷。他變得更加沉默,眼神裏的探究和困惑也越來越藏不住。
    胡珊顯然察覺到了他的變化。她依舊會來小屋,幫忙收拾,帶些小東西,隻是話似乎也少了一些。兩人之間,彌漫著一種心照不宣的、微妙的隔閡。她那雙深潭似的眼眸望著程默時,裏麵似乎多了些欲言又止的複雜情緒,像是藏著千言萬語,卻又被無形的堤壩死死攔住。
    夏天最悶熱的時候到了。這天午後,天色陰沉得厲害,墨汁般的烏雲沉甸甸地壓在頭頂,空氣粘稠得沒有一絲風,悶得人喘不過氣。一場醞釀已久的暴雨,眼看就要兜頭澆下。
    程默剛巡完一片靠近村子的林子,正準備回小屋。剛走到村口曬穀場附近,就聽見一陣孩童尖利急促的哭喊聲和女人們驚恐的尖叫,刺破了暴雨前的死寂!
    “啊——!”
    “小寶!小寶快跑!”
    “車!車刹不住啦!”
    程默心頭一凜,循聲望去,渾身的血瞬間衝到了頭頂!
    隻見村口那條有些坡度的土路上,一輛滿載著化肥的舊卡車,正像一頭失控的鋼鐵野獸,咆哮著從坡上衝下來!車頭歪歪扭扭,顯然刹車失靈了。駕駛室裏司機麵無人色,徒勞地猛打方向盤、狂踩那已經失效的刹車板。
    而就在卡車失控衝下的方向,曬穀場邊緣,一個三四歲大的小男孩,正被這突如其來的恐怖景象嚇懵了,手裏抓著個破風車,呆呆地站在路中間,完全忘了反應!一個年輕媳婦,應該是孩子的娘,正從曬穀場另一邊尖叫著、連滾帶爬地撲過來,但距離太遠,眼看根本來不及!
    周圍幾個納涼的老頭老太太也嚇傻了,反應快的剛喊出聲,身體卻僵在原地動彈不得。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失控的卡車裹挾著死亡的轟鳴,距離那個嚇傻的小男孩隻有不到十米!巨大的輪胎眼看就要將那個小小的身影碾碎!
    程默目眥欲裂!他離得比那年輕媳婦還遠!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抓背後的獵槍,可這念頭剛起,他就絕望了——開槍打司機?打輪胎?根本不可能!距離、角度、時間,都不允許!他隻能眼睜睜看著慘劇即將發生,一股冰冷的絕望瞬間攫住了他的心髒!
    就在這千鈞一發的刹那!
    一道白色的影子,快得超越了人眼的捕捉極限!像一道撕裂陰霾的白色閃電,從程默側後方——曬穀場旁邊堆放的一堆柴草垛後麵——猛地激射而出!帶著一股決絕的、義無反顧的慘烈氣勢,直撲向路中央那個嚇傻了的孩子!
    是胡珊!她今天穿了件白色的短袖襯衫!程默腦子裏隻來得及閃過這個念頭。
    “砰!”
    一聲沉重的悶響!是肉體狠狠撞擊在堅硬物體上的聲音!
    失控的卡車帶著巨大的慣性,車頭猛地一震,像是撞上了一塊巨大的、有彈性的石頭,方向被強行撞偏了一點!沉重的車頭幾乎是擦著小男孩的身體邊緣,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橡膠摩擦地麵的焦糊味和刺耳的刹車片尖嘯雖然刹車失靈,但輪子被強行別住的摩擦聲),猛地衝下了路基,一頭狠狠紮進了路邊的泥水溝裏,發出巨大的轟響和金屬扭曲的呻吟。
    而就在卡車擦過小男孩身體的同時,那道白色的影子在巨大的撞擊力下,像一片被狂風撕扯的樹葉,猛地被彈飛出去好幾米遠,重重地摔在曬穀場邊緣堅硬的夯土地上,發出一聲令人心碎的悶響。
    小男孩被這巨大的動靜嚇得哇哇大哭起來,被終於撲到的年輕母親死死摟在懷裏,渾身篩糠般抖著,但毫發無傷!
    周圍死寂了一瞬。隨即,更大的驚呼聲、哭喊聲、叫罵聲轟然炸開!人們從震驚中回過神,紛紛湧向翻倒的卡車和摔出去的那道白影。
    程默的大腦一片空白。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像慢鏡頭一樣在他腦子裏反複回放:那道快如鬼魅的白影,那精準到不可思議的撲救角度,那被巨大力量撞飛的弧線……還有,在卡車車燈最後掃過那道白影的瞬間,他似乎,不,他絕對看到了!那張熟悉的、此刻痛苦地皺著的小巧臉龐的嘴角邊,沾著幾根極其細微的、在車燈光線下泛著奇異銀白色光澤的……絨毛!
    一股寒氣,比即將到來的暴雨更冰冷徹骨,瞬間從程默的尾椎骨竄遍全身!幾個月來的所有疑雲、所有不可思議的細節、所有心頭沉甸甸的石頭,在這一刻,轟然匯聚成一個讓他頭皮炸裂、靈魂都在顫抖的答案!
    他像一頭被徹底激怒的、受傷的猛獸,喉嚨裏發出一聲低沉的、近乎野獸般的咆哮,猛地撥開眼前驚慌失措的人群,幾步就衝到了胡珊摔落的地方。
    胡珊蜷縮在冰冷的泥土地上,身體痛苦地抽搐著。她試圖撐起身子,但左臂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扭曲著,顯然是斷了。額角撞破了,鮮紅的血順著蒼白的臉頰流下來,滴落在白色的衣襟上,觸目驚心。嘴角也破了,殷紅的血跡旁邊,那幾根細小的、銀白色的絨毛,在陰暗的天光下,依舊清晰可見!
    她抬起眼,看向衝到眼前的程默。那雙深潭般的眼睛裏,此刻沒有了往日的沉靜,充滿了劇烈的痛楚,還有一絲被看穿後的驚惶和無措。她下意識地想抬手去擦嘴角,但劇痛讓她無力動彈。
    人群圍了上來,七嘴八舌:“胡老師!”“天哪!胡老師你怎麽樣?”“快!快去找赤腳醫生!”“胡老師為了救小寶……”關切和感激的聲音潮水般湧來。
    程默卻像聽不見。他死死地盯著胡珊嘴角那幾根刺眼的絨毛,又猛地扭頭看向遠處翻倒在泥溝裏、冒著白煙的卡車殘骸,再轉回來盯著胡珊那張痛楚而熟悉的臉。幾個月來的相處,那些點點滴滴的溫暖、那些無法解釋的異樣、那隻雪地裏救下的白狐、這場以命相搏的舍身相救……所有的線索瞬間串成一條冰冷刺骨的線!
    “是你……”程默的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是砂紙摩擦著喉嚨,每一個字都帶著血氣和冰碴子。他猛地抬手,動作快如閃電,“嘩啦”一聲,利落地從背後拽下了那杆老舊的獵槍!槍栓拉動的聲音在死寂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耳!
    黑洞洞的、冰冷的槍口,帶著山裏漢子獵殺野獸時特有的煞氣,猛地抬起,直直地、劇烈地顫抖著,指向了地上蜷縮著的胡珊!
    周圍所有的聲音瞬間消失了!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掐斷了喉嚨。村民們驚恐地瞪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程默和他手中那杆對準了救命恩人的槍!時間仿佛凝固了。隻有豆大的雨點,開始劈裏啪啦地砸落下來,越來越密,砸在泥土上,砸在人們的頭上、身上,也砸在程默布滿血絲的眼睛裏和胡珊蒼白的臉上。
    冰冷的雨水順著程默的臉頰流下,混合著眼角不知是雨水還是別的什麽滾燙的東西。他的胸口劇烈起伏,像拉破了的風箱,握著槍托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發白,指甲深深陷進木頭裏。他看著地上那個渾身是血、痛得蜷縮成一團的身影,那張幾個月來早已刻進他生活裏的臉,此刻卻讓他感到一種徹骨的陌生和……恐懼。
    “說!”程默的咆哮撕破了雨幕,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痛苦和一種被愚弄的屈辱而扭曲變形,像受傷野獸的嘶嚎,“是、不、是、你?!”槍口隨著他身體的顫抖,危險地晃動著,離胡珊的額頭隻有不到一尺的距離。
    胡珊的身體猛地一顫,不是因為槍口,而是因為這聲撕裂般的質問。她費力地抬起沒受傷的右手,不是去擋槍,而是徒勞地想捂住自己流血的嘴角,想遮住那幾根暴露了她非人身份的絨毛。這個動作在程默眼中,無異於最直接的招供。
    她的嘴唇翕動著,雨水和血水混合著流進嘴裏。那雙總是沉靜如深潭的眼眸,此刻被巨大的痛楚、被看穿的慌亂、還有一種深不見底的悲傷和絕望所淹沒。她看著程默,看著那黑洞洞的槍口,看著周圍村民驚恐茫然的臉,一滴滾燙的淚,混著冰冷的雨水和額角的血,終於從眼角滑落。
    “……是。”一個極其微弱、幾乎被雨聲淹沒的氣音,從她顫抖的唇間逸出。這微弱的承認,卻像一道驚雷,劈在程默的心上,也劈在周圍每一個人的頭頂!
    “嗬…嗬嗬……”程默發出一連串神經質的、破碎的冷笑,雨水順著他扭曲的麵頰往下淌,“好…好得很!胡老師?胡珊?還是該叫你……狐狸精?!”最後三個字,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從牙縫裏擠出來,帶著刻骨的恨意和被欺騙的狂怒。
    “耍我……好玩嗎?”他往前逼近一步,槍口幾乎要戳到胡珊的額頭上,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棱,“裝模作樣地往我那破屋裏鑽,幫我收拾那狗窩似的屋子……給我娘弄那神神叨叨的草藥……還有鷹嘴崖!什麽狗屁預感!都是你搞的鬼,是不是?看著我像個傻子一樣被你耍得團團轉,看著我對你……看著我對你……”他哽住了,後麵的話像塊燒紅的炭堵在喉嚨裏,燙得他說不下去,巨大的羞恥感淹沒了他。
    “看著我一點點信了你,依賴你……你是不是躲在暗處,笑得肚子都疼了?啊?!”他猛地一抬槍口,那冰冷的金屬幾乎蹭到了胡珊濕透的鬢角,動作帶著毀滅一切的瘋狂,“你們這些山精野怪,是不是都覺得耍弄人心特別有意思?!”
    “不……不是的!”胡珊猛地抬起頭,不顧斷臂的劇痛,聲音因為急切和痛苦而尖利起來,淚水洶湧而出,衝刷著臉上的血汙,“程大哥!你聽我說!不是那樣的!我……”她劇烈地喘息著,想解釋,想告訴他那個飄雪的元旦夜,想告訴他自己隻是想報那一命之恩,想告訴他所有的接近、所有的幫助都源於最純粹的感激,想告訴他……自己早已在這份朝夕相處中,交付了遠超過報恩的東西。
    “閉嘴!”程默厲聲打斷她,像被針紮了一樣猛地後退一步,槍口劇烈地晃動,眼神裏是徹底的瘋狂和破碎,“妖孽!滿嘴謊言!你救我娘?你幫村裏人?你救那孩子?誰知道你安的什麽心!誰知道你是不是想騙更多的人!誰知道你們這些鬼東西到底想幹什麽!”他被巨大的恐懼和背叛感吞噬了,所有關於精怪吸人精氣、禍亂人間的恐怖傳說,此刻都成了最真實的注解。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胡珊絕望地哭喊,聲音在瓢潑大雨中顯得那麽微弱無助,“我隻是想……想報答你……想……”她看著程默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如同看世間最汙穢毒物般的憎惡和恐懼,後麵的話,再也說不出口了。那眼神,比斷臂的疼痛,比冰冷的雨水,更讓她痛徹心扉。所有的解釋,在根深蒂固的恐懼和偏見麵前,都顯得蒼白可笑。
    她眼中的光,一點一點地熄滅了。隻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絕望和哀傷。她不再試圖解釋,不再試圖遮擋嘴角的絨毛。她隻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程默最後一眼,那一眼,複雜得包含了太多太多——感激、眷戀、痛苦、絕望,還有一種程默永遠也無法理解的、屬於另一個世界的孤寂與悲涼。
    然後,在程默那劇烈顫抖的槍口下,在周圍村民驚駭欲絕的目光中,在越來越大的滂沱雨幕裏,胡珊的身體,開始發生不可思議的變化!
    她的身體輪廓變得模糊、扭曲,仿佛信號不良的影像。一道柔和的、卻不容忽視的白色光芒,從她身體內部透射出來,越來越亮,瞬間吞噬了她染血的白襯衫和人類的身形!光芒強烈得讓所有人都下意識地閉上了眼,或者抬手遮擋。
    程默也被這突如其來的強光刺得眯起了眼,但他強撐著,死死地盯著光芒的中心!他隱約看到,那光芒中,一個熟悉的、優雅的白色輪廓正在急速凝聚、成形——尖尖的吻部,蓬鬆如雲絮的巨大尾巴……
    光芒隻持續了短短一瞬,便驟然收斂、消散。
    雨,還在嘩嘩地下著。
    原地,隻剩下濕漉漉的泥濘土地,和幾滴尚未被雨水完全衝淡的、混著泥水的暗紅色血跡。胡珊,或者說那隻白狐,已經徹底消失不見了。仿佛從未出現過。
    隻有空氣裏,似乎還殘留著一絲極淡、極淡的,清冽如雨後梔子花的奇異幽香,在濃重的土腥味和雨水的濕冷氣息中,固執地縈繞了一小會兒,然後,也被無情的風雨徹底打散,再無痕跡。
    程默像一尊被雨水澆透的石像,僵立在原地。冰冷的雨水順著他呆滯的臉龐流下,流進他的脖子裏,他卻感覺不到絲毫寒意。手中那杆沉重的獵槍,“哐當”一聲,脫手掉落在泥水裏。槍口,還殘留著指向虛無的姿勢。
    村民們麵麵相覷,臉上交織著驚恐、茫然和後怕。有人看著程默失魂落魄的樣子,張了張嘴,終究什麽也沒說,默默地抱起嚇壞了的孩子,攙扶著虛脫的孩子母親,三三兩兩地、悄無聲息地散去了。隻留下程默一個人,站在空曠的、被暴雨瘋狂衝刷的曬穀場上,站在胡珊消失的地方。
    雨越下越大,天地間白茫茫一片。程默緩緩地、緩緩地蹲下身,伸出顫抖的、沾滿泥水的大手,遲疑地、小心翼翼地,撫向地上那幾處混著血跡的泥濘。指尖觸到的,隻有冰冷的雨水和粘稠的泥土。
    那隻雪白的、靈動的、曾闖入他冰冷生活的身影,那隻救了他母親、救了全村人、剛剛又用自己的命換回一個孩子命的“妖孽”,真的徹底消失了。隻留下他,和他心中那片被狂風暴雨徹底摧毀、隻剩一片狼藉廢墟的世界。雨水衝刷著他的臉,分不清是雨還是別的什麽。
    日子像山澗裏裹著泥沙的水,渾渾噩噩地往前流。程家坳似乎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隻是這平靜底下,多了一些諱莫如深的沉默和偶爾壓低的、帶著敬畏的議論。關於那個突然出現又離奇消失的支教老師,關於那天暴雨中驚心動魄的一幕,關於程默那杆指向恩人的獵槍……一切都成了村民們心照不宣、卻又不敢深談的秘密。
    程默變得更沉默了。他依舊巡山,腳步踏遍每一個山頭溝坎,隻是那背影比以前更加佝僂,像背負著一座無形的大山。他不再去鄉裏的小酒館,那間山腰的值班小屋,也徹底恢複了它最初的樣子——淩亂、冰冷、彌漫著孤獨的黴味。胡珊留下的那點微不足道的痕跡:桌上曾經插過野花的空酒瓶,牆角碼放整齊的工具,甚至空氣中殘留的最後一絲若有若無的異香,都被時間無情地抹去。小屋像一個被遺棄的殼,空空蕩蕩,隻剩下程默沉重的呼吸和窗外永不停歇的山風。
    他娘的老寒腿,在用了胡珊留下的方子一段時間後,奇跡般地好了大半,陰雨天也不再疼得死去活來。老太太時常念叨:“那胡老師留下的方子,真是神了,默子,你說她……”每次話沒說完,就被程默一聲沉悶的“嗯”或者幹脆的沉默打斷。老太太看著兒子日漸憔悴、眼底布滿血絲的臉,也隻能歎口氣,把後麵的話咽回肚子裏。
    程默心裏那處被挖空的地方,日夜被悔恨、痛苦和一種難以言說的巨大失落啃噬著。那杆掉在泥水裏的獵槍,被他撿回來,擦得鋥亮,卻再也沒有背在身上。它被掛在了小屋最顯眼的牆壁上,像一個冰冷的、無聲的審判,日日夜夜提醒著他那場暴雨中的決絕和愚蠢。
    時間一晃到了深秋。山裏的樹葉變得五彩斑斕,像打翻了調色盤,空氣裏滿是幹燥的草木氣息和即將入冬的蕭索。
    這天,程默剛巡完一片防火重點林區,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他那間更加破敗的值班小屋。一推開門,就看見地上躺著一個牛皮紙大信封。信封很厚實,上麵沒貼郵票,隻寫著幾個打印的、方方正正的黑體字:“程默護林員) 親啟”。
    誰放的?程默皺緊眉頭,彎腰撿起信封。入手沉甸甸的。他帶著疑惑,撕開封口。裏麵沒有信紙,隻有一張對折著的、印刷精美的硬質紙片。他抽出來展開。
    那是一張銀行匯款憑證的複印件。憑證上清晰地打印著:
    收款人:程家坳鄉林業站護林點設備更新及維護基金
    金額:人民幣 壹佰萬元整
    匯款人:匿 名
    附言:謝謝那碗薑湯
    “壹佰萬元整”那幾個字,像燒紅的烙鐵,燙得程默手指猛地一哆嗦!匯款憑證飄然落在地上。
    他像被釘在了原地,渾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凝固,又猛地衝上頭頂!耳邊嗡嗡作響,眼前一陣發黑。他踉蹌著退後一步,後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門板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薑湯……薑湯……
    記憶像決堤的洪水,帶著冰冷的刺痛,洶湧地衝垮了他竭力築起的堤壩!暴風雪,冰冷的車廂,那隻瑟瑟發抖、後腿血肉模糊的白狐,破舊的值班小屋,燒得通紅的鐵皮爐子……他笨拙地掰開鐵夾子,用舊軍大衣裹住那團冰涼的白毛球抱回來……他燒了熱水,掰碎了硬邦邦的幹糧……然後,他記得自己哆嗦著,翻出角落裏不知放了多久的一塊老薑,笨手笨腳地拍碎了,扔進燒水的鐵皮壺裏,想著給這凍僵的小東西驅驅寒……
    一碗渾濁的、帶著濃烈辛辣味的薑湯水,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推到那隻驚恐未消的白狐麵前……
    “謝謝那碗薑湯”……
    原來……原來她一直記得!記得那麽清楚!記得那個風雪交加的夜晚,記得那碗簡陋到甚至稱不上是薑湯的、帶著他笨拙善意的熱水!
    巨大的酸楚和遲來的、排山倒海般的悔恨,像兩隻冰冷的鐵手,死死攥住了程默的心髒,狠狠地揉搓!他感覺呼吸困難,胸口悶得快要炸開!他背靠著門板,身體不受控製地往下滑,最終頹然地跌坐在冰冷的地上。
    他猛地抬起雙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臉。粗糙的手指深深陷入眼窩。指縫間,滾燙的液體再也無法抑製,洶湧而出,瞬間濡濕了他布滿老繭的手掌和布滿風霜的臉頰。壓抑的、如同受傷野獸般的嗚咽聲,從他緊咬的牙關和顫抖的胸膛裏,斷斷續續地擠壓出來,在空蕩、破敗的小屋裏低低地回蕩。
    窗外,山風嗚咽著掠過枯黃的草尖,卷起幾片凋零的落葉,打著旋兒,飛向鉛灰色的、深秋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