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珍珠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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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坊街的午後,陽光懶洋洋地鋪在青石板路上。周明軒坐在自家“明軒閣”古玩店裏,百無聊賴地擦著一個粉彩花瓶。店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帶進來一陣穿堂風,吹得櫃台角落裏那盆綠蘿葉子一陣簌簌輕響。
    “喲,周老板,生意興隆啊!”隔壁茶葉鋪的老馬探進半個身子,臉上堆著笑。
    “興隆啥呀,馬叔,這半天了,您是頭一個進門的活物。”周明軒放下花瓶,歎了口氣。他剛接手這祖傳的鋪子沒多久,生意清淡得能聽見灰塵落地的聲音。櫃台上那台老式電話突然尖銳地響了起來,嚇了他一跳。接起來,是他媽打來的,聲音隔著聽筒都能聽出那份焦心:“明軒啊,你劉阿姨介紹的姑娘,照片發你了,抽空去見見!老大不小了,這鋪子眼看也要……”
    周明軒含糊地應著,眼神卻飄向角落裏那個一直沒打開的舊木匣。電話終於掛了,店裏重歸寂靜。他鬼使神差地走過去,拂去匣子上的積塵。這匣子據說是他太爺爺收來的,一直鎖著,鑰匙早不知丟哪兒去了。他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心裏莫名有些發緊。找了把小螺絲刀,沿著鎖眼邊緣試探著撬了幾下。
    “啪嗒”,一聲輕響,鎖簧彈開了。他掀開蓋子,一股淡淡的、帶著水腥氣的涼意撲麵而來。匣子裏的紅絨布上,靜靜躺著一顆珍珠。那珍珠足有鴿子蛋大小,圓潤無比,不像普通珍珠那樣泛著溫潤的珠光,反而有種內斂的、仿佛深海般的幽光,在略顯昏暗的店裏,自己就微微亮著,像含著一小片凝固的月光。周明軒下意識地屏住呼吸,指尖小心翼翼地觸碰上去。涼的,一種沁入骨髓的、屬於深水的涼意順著指尖蔓延上來。
    “我的天……”他喃喃自語,從未見過這樣的珍珠。就在他指尖離開珍珠表麵的瞬間,那顆大珠毫無征兆地輕輕跳動了一下!周明軒猛地縮回手,心髒咚咚直跳,幾乎撞到嗓子眼。他使勁眨了眨眼,懷疑自己是不是看花了。再看過去,珍珠依舊靜靜躺在那裏,仿佛剛才那微小的悸動隻是他的錯覺。他猶豫了一下,再次伸出手指,這次,帶著點豁出去的勁兒,輕輕戳了戳珍珠。
    “別戳了!”一個細細的、帶著點不耐煩又有點嬌憨的女聲,毫無預兆地在他腦子裏響了起來!
    周明軒“嗷”一嗓子,整個人像被電打了一樣往後蹦了一大步,後背重重撞在後麵的博古架上,震得上麵幾個瓷碗叮當作響。
    “誰?誰在說話?!”他驚魂未定,聲音都變了調,眼睛慌亂地掃視著空無一人的店鋪。
    “還能有誰?”那個聲音又響起來了,帶著點小得意,“就是你眼前這顆,頂頂漂亮的大珍珠啊!”聲音清脆,像玉珠落盤,又帶著點剛睡醒的迷糊勁兒。
    周明軒死死盯著匣子裏那粒大珠,冷汗瞬間就下來了。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不是做夢!他咽了口唾沫,聲音發顫:“你…你到底是什麽東西?”
    “東西?”那聲音似乎有點不高興了,珍珠也跟著微不可察地閃爍了一下,“我可是修煉了好久的珍珠精!我叫白珍珍!你們人類真沒禮貌!”
    周明軒腿一軟,差點直接坐地上。珍珠精?他活了二十幾年,從沒想過自家祖傳的舊匣子裏能開出這麽個“寶貝”!他扶著櫃台,大口喘著氣,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修…修煉?那你怎麽跑這匣子裏來了?”
    “哼,”珍珠精白珍珍的聲音悶悶的,“還不是你家祖上那個老頭,眼光倒是不錯,把我從海邊撿回來了。這破匣子,又黑又悶,煩死了!我要出來!快把我拿出來,放到水裏去!幹巴巴的難受死了!”
    周明軒看著那顆微微顫動的珍珠,那幽光似乎帶著點委屈巴巴的意味。他腦子裏一片混亂,祖訓、科學常識、還有眼前這活見鬼的現實攪成一鍋粥。最終,還是好奇心占了上風,外加那麽一點點說不清道不明的衝動。他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把那顆冰涼的大珍珠捧了出來。入手沉甸甸的,那奇異的涼意似乎順著掌心直往骨頭縫裏鑽。
    “水呢?快點呀!要幹淨的水!”白珍珍在他腦子裏催促著。
    周明軒手忙腳亂地衝到後麵小隔間,那裏有個他平時洗手用的白瓷盆。他接了半盆清水,猶豫了一下,還是把珍珠輕輕放了進去。神奇的一幕發生了:珍珠一入水,那內斂的幽光仿佛被喚醒,瞬間變得柔和溫潤起來,絲絲縷縷的光芒在水中暈染開,整個小隔間都映上了一層夢幻的、流動的珠輝。更讓他眼珠子差點掉出來的是,那光芒越來越盛,水中仿佛有什麽東西在凝聚、伸展……光芒刺得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幾秒鍾後,光芒漸漸收斂。周明軒揉揉眼睛,再看向盆裏——珍珠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穿著身樣式古怪的、仿佛用月光和薄紗織就的素白衣裙的姑娘!她就那麽蜷坐在盆裏,濕漉漉的黑發貼在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臉頰上,一雙眼睛又大又亮,好奇地打量著四周,最後,目光定格在目瞪口呆的周明軒身上。
    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細碎的小白牙,聲音不再是響在腦海,而是清脆地回蕩在小小的隔間裏:“喂,看傻啦?謝謝你啦!水裏真舒服!”說著,她竟然像條魚一樣,靈活地從水盆裏“嘩啦”一下站了起來,帶起一片水花。
    周明軒下意識地往後一躲,還是被濺了一臉水。他抹了把臉,看著眼前這個赤著腳、渾身濕透卻笑嘻嘻的姑娘,腦子徹底宕機了:“你……你就是那顆珍珠?”
    “對呀!”白珍珍大大方方地點頭,一點兒也不在意自己渾身濕漉漉的,好奇地踮著腳,探頭探腦地往隔間外張望,“這就是你家?好像……有點舊?”她說著,邁開腿就想往外走,結果腳下一滑,“哎呀”一聲,眼看就要摔倒。
    周明軒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入手一片冰涼滑膩,像握住了一塊剛從深海裏撈出來的玉。他趕緊鬆開手,臉上有點發燙:“小心點!你……你沒穿鞋!而且……”他看著她還在滴水的衣服,“你得換身幹的,這樣會感冒!”
    “感冒?”白珍珍眨巴著大眼睛,一臉茫然,“那是什麽?海裏的病嗎?”
    周明軒拍了下額頭,得,這還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祖宗。他趕緊翻箱倒櫃,找出自己一件幹淨的t恤和一條寬鬆的運動褲。“你先換上這個,總比濕著強。”
    白珍珍好奇地摸著那柔軟的純棉布料:“這料子好奇怪哦,沒有貝殼光滑,也沒有水草軟。”她笨拙地套上寬大的t恤,運動褲更是拖到了地上。她低頭看看自己,又看看周明軒,忽然咯咯笑起來:“我這樣好看嗎?像不像你們岸上的人?”
    周明軒看著她長發濕漉漉地披散著,寬大的衣服罩在身上,光著腳丫踩在冰涼的地磚上,臉上是純粹又好奇的笑容,心裏某個角落像是被什麽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他無奈地歎了口氣,認命似的說:“像,像極了。我叫周明軒,以後……你就暫時住這兒吧。不過,珍珍,你得答應我幾件事。”
    “什麽事?”她歪著頭,一臉認真。
    “第一,絕對不能讓外人知道你是珍珠精變的!”周明軒表情嚴肅。
    “知道啦知道啦,我又不傻。”白珍珍擺擺手。
    “第二,要學著像普通人一樣生活,說話做事都得注意點。”
    “哦……”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第三,”周明軒看著她那雙純淨得不染塵埃的眼睛,“要聽話。”
    “行!”白珍珍答應得特別痛快,眼睛亮晶晶的,“那我現在能出去看看了嗎?”
    周明軒看著她躍躍欲試的樣子,忽然覺得,這死水一潭的河坊街老店,還有自己那被催婚催得發黴的日子,似乎……要變得不一樣了。
    白珍珍的到來,像一顆石子投入周明軒平靜或者說乏味)的生活水潭,激起的可不是漣漪,簡直是驚濤駭浪。
    首先就是“吃飯”問題。周明軒第一次帶她去街口的餛飩店。老板娘端上熱氣騰騰的小餛飩,白珍珍瞪著碗裏漂浮的餛飩和紫菜蝦皮,用勺子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一個餛飩,滿臉困惑:“周明軒,這個白白的小東西……是貝肉的幼崽嗎?你們人類吃這個?”她的聲音不大不小,剛好讓鄰桌幾個吃早餐的大爺聽個正著,大爺們嗆得直咳嗽,看周明軒的眼神充滿了對“年輕人玩得真花”的複雜理解。周明軒恨不得把臉埋進碗裏,壓低聲音:“這是餛飩!麵皮包的肉餡!快吃!”
    還有一次,周明軒圖省事點了外賣披薩。白珍珍拿起一塊,看著上麵融化的芝士拉出長長的絲,眼睛瞪得溜圓:“哇!這個……這個黏糊糊亮晶晶的東西,是水母曬幹磨的粉嗎?聞著好香!”她說著,好奇地伸出舌尖舔了舔拉長的芝士絲,像隻試探的小貓。周明軒捂著臉,從指縫裏艱難地解釋:“這叫芝士!奶酪做的!快吃吧祖宗!”
    最讓周明軒頭疼的是“奶茶事件”。他給她買了杯珍珠奶茶。白珍珍吸溜著甜甜的奶茶,嚼著q彈的黑珍珠,一臉滿足。突然,她嚼珍珠的動作停住了,臉上的滿足變成了驚恐,她猛地抓住周明軒的胳膊,聲音都變了調:“周明軒!這……這黑色的圓球!它們……它們是我的同類嗎?!你……你殺了它們泡水喝?!”
    周明軒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看著周圍顧客投來的詭異目光,他簡直想當場挖個洞鑽進去。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這位珍珠精祖宗明白,奶茶裏的“珍珠”隻是用木薯粉做的食物,跟她這個“成了精的珍珠”完全是兩碼事。白珍珍這才鬆了口氣,拍拍胸口:“嚇死我了,還以為你們人類這麽可怕呢!”接著又美滋滋地吸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說:“不過這個‘假珍珠’還挺好吃的,甜甜的!”
    除了這些讓人啼笑皆非的“常識課”,白珍珍對現代科技更是充滿了“敬畏”。
    周明軒教她用手機。她看著亮起的屏幕,驚訝地“哇”了一聲,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戳著屏幕:“這個小板板會發光!裏麵有小人!是法術嗎?”周明軒教她解鎖,她看著密碼圖案,皺著眉頭:“這個扭來扭去的線……像海蛇跳舞,好難記哦!”好不容易教會她接電話,第一次電話鈴響,她嚇得把手機扔了出去,像扔燙手山芋一樣:“它!它叫了!還會震動!是不是裏麵藏了電鰻?”
    更別提店裏的收銀係統了。周明軒讓她學著用pos機刷卡。白珍珍拿著顧客的卡,像捧著一片薄脆的魚鱗,緊張兮兮地問:“周明軒,我這樣刷一下,裏麵的錢……不會像小魚一樣遊走了吧?萬一遊錯了地方怎麽辦?”顧客是個大媽,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小姑娘真可愛!放心刷,錢跑不了!”白珍珍這才戰戰兢兢地操作,成功刷完卡後,她長長舒了口氣,抹了抹並不存在的汗,對著pos機一本正經地說:“辛苦你啦,小魚們安全到站!”
    日子就在這種雞飛狗跳卻又莫名溫馨的節奏中流淌。白珍珍學東西很快,雖然時不時還會鬧出點笑話,但已經越來越像個“正常”的都市女孩。她穿上周明軒給她買的合身衣服,帆布鞋,紮起清爽的馬尾,安靜地坐在櫃台後麵時,明眸皓齒,靈氣逼人,成了“明軒閣”一道獨特的風景線。不少顧客,尤其是年輕小夥子,都愛找借口來店裏轉轉,就為了多看她兩眼,跟她說幾句話。
    而白珍珍最大的天賦,竟然在古玩鑒賞上。或許是身為靈物對歲月和材質有著天然的敏感,她對那些老物件有種神奇的直覺。
    有一天,一個穿著樸素的中年男人抱著個沾滿泥巴的陶罐進來,有點不好意思地問收不收。周明軒看了看,罐子粗笨,釉色暗淡,還有些裂紋,像是個不值錢的醃菜壇子。他正想婉拒,白珍珍卻湊了過來,她伸出纖細的手指,輕輕拂過陶罐粗糙的表麵,鼻子還微微翕動了一下,像是在嗅聞什麽。然後,她抬起頭,很肯定地對周明軒說:“周明軒,這個罐罐很老很老了,它肚子裏……裝著好多好多故事呢!它以前肯定裝過特別好的東西,有股……嗯……廟裏的那種香味,淡淡的,藏得很深。”
    周明軒將信將疑,但還是按白珍珍說的,花了幾百塊收下了。他花了幾天時間,用軟毛刷一點點清理掉罐子上的陳年汙垢。當最後一塊硬泥被剝落,露出的釉麵在燈光下呈現出一種溫潤內斂的青色,罐身還隱約可見流暢飄逸的蓮瓣刻紋!周明軒的心跳瞬間加速,這器型,這釉色,這刻工……他強壓著激動,請了相熟的專家來看。結果令人震驚,這竟是一件罕見的北宋早期越窯青瓷精品,價值遠超預期!消息傳開,明軒閣在圈子裏聲名鵲起,生意一下子好了起來。
    類似的事情又發生了幾次。白珍珍總能從一堆不起眼的“破爛”裏,準確地指出那些被時光掩埋了光彩的真品。她的理由千奇百怪:“這個銅錢涼涼的,摸著很舒服,像夏天泡在淺水裏。”“這塊木頭有花紋的地方,手指摸過去會唱歌,很輕很輕的歌。”“那個小玉牌,對著光看,裏麵好像有隻小鳥在睡覺呢!” 雖然理由古怪,但結果總是出人意料地準確。周明軒驚喜之餘,也隱隱有些擔憂,他反複叮囑白珍珍,在外人麵前千萬藏好這份“天賦”,隻說是運氣好。
    周明軒的母親來過幾次。第一次見到白珍珍,上下打量了一番,臉上沒什麽表情,私下裏卻對周明軒說:“這姑娘長得是挺俊,看著也機靈。就是……太白了點,身子骨看著有點單薄,不像好生養的。” 周明軒隻能打哈哈應付過去。後來老太太再來,看到店裏生意日漸紅火,白珍珍又嘴甜勤快,手腳麻利地端茶倒水,收拾得幹幹淨淨,老太太臉上才慢慢有了點笑模樣,雖然偶爾還是會嘮叨幾句“終身大事”。
    店裏生意好了,自然引來了關注。最大的股東張伯,一個精瘦、眼神銳利如鷹的老頭,來得也勤了。每次來,他總愛坐在太師椅上,慢悠悠地喝著白珍珍泡的茶,那雙眼睛卻像探照燈似的在店裏掃來掃去,最後總會落在白珍珍身上,帶著審視和估量的意味。
    “小明啊,”有一次盤完賬,張伯放下茶杯,慢條斯理地開口,“珍珍這姑娘,真是不錯。人漂亮,又旺店。”他頓了頓,目光意味深長,“不過啊,咱們這店,根基要穩,人心更要穩。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該成個家了。找個知根知底、門當戶對的,比什麽都強。外頭那些花花草草,看著新鮮,未必長久。”這話聽著像是關心,可那眼神裏的精明和暗示,讓周明軒心裏咯噔一下。
    白珍珍正好端著新泡的茶過來,似乎沒聽出話裏的機鋒,隻是甜甜地笑著說:“張伯,喝茶。”
    張伯接過茶,臉上堆起笑:“哎,好,好。珍珍真懂事。” 等白珍珍轉身去招呼別的客人,張伯壓低聲音,對周明軒說:“我上次跟你提的,劉行長家的千金,人我見過了,大家閨秀,懂事!對你以後,對咱們這店,都大有好處!這周末,安排你們見個麵?”
    周明軒心裏一陣煩躁,像塞了團濕棉花。他敷衍地應著:“張伯,店裏最近忙,再說吧。”
    “忙?再忙終身大事也不能耽誤!”張伯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引得店裏幾個顧客都側目看過來,“就這麽定了!時間地點我發你!別給我掉鏈子!”他重重放下茶杯,發出“當”的一聲脆響,起身走了。臨走前,又瞥了一眼在櫃台邊細心擦拭一個瓷瓶的白珍珍,那眼神複雜難辨。
    張伯一走,店裏那股無形的壓力似乎才散去。周明軒煩躁地抓了抓頭發,一抬眼,發現白珍珍不知何時停下了手裏的動作,正靜靜地看著他。她的眼神很安靜,沒有了平日的靈動跳躍,像兩潭深不見底的靜水。
    “周明軒,”她輕聲問,聲音平靜得有些異樣,“張伯說的……你要去‘成家’了嗎?”
    周明軒心裏一緊,看著她清澈的眼睛,忽然覺得有些狼狽和愧疚。他張了張嘴,想解釋點什麽,卻覺得所有語言都蒼白無力。他煩躁地揮揮手:“大人的事,小孩子別瞎操心。幹活去!” 語氣是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生硬。
    白珍珍沒再說話,隻是默默低下頭,繼續擦拭那個已經光可鑒人的瓷瓶,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緒。周明軒看著她單薄的側影,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悶悶地疼。
    張伯的行動雷厲風行。相親的日子定在周六晚上,一家格調高雅的私房菜館。周明軒拗不過,更怕張伯真的在股東會上發難,影響店裏資金,隻得硬著頭皮赴約。
    劉小姐確實如張伯所說,大家閨秀,談吐得體,妝容精致,從藝術鑒賞聊到國際金融,頭頭是道。可周明軒坐在那裏,看著眼前精致的菜肴,聽著對方優雅的談吐,腦子裏卻總是不由自主地飄回明軒閣。他想起白珍珍第一次吃披薩時舔芝士的傻樣,想起她對著pos機說“小魚們辛苦了”的認真勁兒,想起她發現一件不起眼的舊物時眼中驟然亮起的光彩……那些畫麵鮮活生動,帶著溫度,襯得眼前這頓精心安排的晚餐索然無味。
    “……周先生?周先生?”劉小姐的聲音把他飄遠的思緒拉了回來。
    “啊?抱歉,劉小姐,你剛才說什麽?”周明軒有些尷尬地回神。
    劉小姐微微一笑,笑容無懈可擊,眼底卻掠過一絲了然和不易察覺的輕蔑:“周先生似乎心不在焉?是在擔心店裏的生意嗎?”
    “哦,是,是有點。”周明軒含糊地應著,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掩飾自己的失態。他忍不住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沒有任何消息。平時這個點,白珍珍總會發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或者店裏有趣的照片給他,今天卻異常安靜。這種安靜,反而讓他心裏更亂了,像被貓抓了一樣。
    好不容易熬到飯局結束,周明軒幾乎是逃也似的離開了餐廳。外麵不知何時下起了雨,初秋的夜雨帶著刺骨的涼意。他沒叫車,一頭紮進雨幕裏,任由冰冷的雨水衝刷著臉龐,仿佛這樣才能澆滅心頭的煩躁和那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掛。他越走越快,最後幾乎是跑了起來,朝著河坊街的方向狂奔。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衣服,他卻渾然不覺,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回去!快回去!
    當他氣喘籲籲、渾身濕透地衝到“明軒閣”門口時,店門虛掩著,裏麵透出昏黃的光。他猛地推開門——
    “珍珍!”
    店裏空無一人。隻有那盆綠蘿的葉子在穿堂風裏微微晃動。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周明軒的心髒,冰冷徹骨,比外麵的雨水更甚。
    “珍珍?白珍珍!”他焦急地喊著,聲音在空曠的店裏回蕩。
    “嘩啦……” 一陣輕微的水聲從後麵小隔間傳來。
    周明軒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幾步衝了過去,一把推開隔間的門——
    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僵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小隔間的地上,積著一灘水漬,還在微微晃動。而白珍珍,就蜷縮在那灘水漬中間。她身上那件周明軒給她買的淡藍色連衣裙濕透了,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單薄的身形。但這並不是最讓他驚駭的。
    她的身體,正在發生著可怕的變化!從雙腳開始,皮膚失去了血色,變得像半透明的蠟,並且以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上蔓延,逐漸失去人形,凝固、硬化,散發出一種冰冷的、屬於深海的無機質光澤。她的雙腿已經徹底失去了輪廓,融合成了一種……一種介於液體和固體之間的、珍珠質感的奇異形態!
    “周…周明軒……” 白珍珍抬起頭,臉色慘白得像一張紙,嘴唇失去了所有血色,微微顫抖著。她的眼睛依舊很大,但裏麵充滿了痛苦、恐懼和無助的淚水,像破碎的星辰。她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風中殘燭,斷斷續續:“我…我好難受……好冷……像…像要裂開了……”
    “珍珍!怎麽會這樣?!”周明軒肝膽俱裂,撲過去想抱住她,手指卻在接觸到她冰冷、正在硬化的手臂時猛地縮了回來。那觸感堅硬、冰冷、光滑,帶著海水的腥氣,完全不似活人的肌膚!
    “水……不夠……”白珍珍痛苦地蜷縮著,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抽搐,那珍珠化的趨勢已經蔓延到了腰際,“要…要回到海裏去……或者……或者……”她艱難地喘息著,目光投向周明軒,帶著一種近乎絕望的祈求,“你……你心裏……不能有別人……”她猛地咳嗽起來,咳出的不是血,而是一些細小的、閃爍著微光的珍珠色顆粒!
    這句話像一道閃電劈中了周明軒!他瞬間明白了!是因為他!因為他去相親,因為他心裏有了動搖和雜念!他那個敷衍的、被張伯安排的約會,竟然成了傷害她的利刃!巨大的悔恨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幾乎窒息。
    “沒有別人!珍珍,我……”他嘶吼著,試圖解釋。
    “砰!” 店門被粗暴地撞開!
    張伯撐著傘,帶著一股濕冷的雨氣闖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個穿著黑西裝、神情冷峻的壯漢,顯然是保鏢。張伯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他銳利的目光瞬間鎖定了隔間門口景象詭異的兩人。當他看到地上正在發生恐怖異變的白珍珍時,瞳孔驟然收縮,臉上掠過一絲驚駭,但隨即被更深的貪婪和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所取代!
    “周明軒!”張伯的聲音像淬了冰的刀子,直指過來,充滿了憤怒和被欺騙的狂躁,“好啊!好啊!我說你怎麽推三阻四!原來是被這麽個妖物迷了心竅!怪不得店裏生意突然好了!原來是用這種邪門歪道!” 他指著痛苦蜷縮的白珍珍,手指因為激動而顫抖,“我早就覺得這丫頭不對勁!邪性!今天終於現原形了!”
    “張伯!不是你想的那樣!珍珍她……”周明軒急紅了眼,想擋在白珍珍身前。
    “閉嘴!”張伯厲聲打斷他,眼中閃爍著毫不掩飾的貪婪精光,“把她交出來!這種成了精的東西,全身都是寶!把她控製住,我們就能……”他激動得聲音都在發顫,仿佛已經看到了金山銀山,“小明,別犯糊塗!想想這店!想想你媽!跟這種怪物混在一起,能有什麽好下場?把她交給我處理!這是為了你好,也是為了店裏所有人好!”
    “你休想!”周明軒目眥欲裂,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猛地張開雙臂,死死擋在隔間門口,隔開張伯和他那兩個躍躍欲試的保鏢,也隔開張伯那恨不得將白珍珍生吞活剝的貪婪視線,“誰也別想動她!”
    “冥頑不靈!”張伯徹底撕破了臉,那張精明的老臉因為極度的憤怒和欲望而扭曲,“給我抓住他!把裏麵那個妖怪給我弄出來!”他歇斯底裏地對保鏢吼道。
    兩個保鏢對視一眼,麵露凶光,大步就朝周明軒逼來。就在這時——
    “啊——!” 隔間裏傳來白珍珍一聲淒厲到極點的尖叫!那聲音充滿了無法言喻的痛苦,仿佛靈魂被硬生生撕裂!與此同時,一股強烈到刺目的、冰冷而純粹的珍珠光芒猛地從隔間裏爆發出來!如同一個小型的、冰冷的太陽在黑暗中炸開!
    這光芒帶著一種無形的、沛然莫禦的力量!衝在最前麵的保鏢首當其衝,被這光芒一衝,像是被一柄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胸口,悶哼一聲,整個人倒飛出去,撞翻了外麵的一個貨架,瓷器碎裂聲響成一片!另一個保鏢也被這光芒掃到,如同陷入冰冷粘稠的海水泥沼,動作瞬間變得無比遲滯僵硬,臉上露出極度的痛苦和驚駭,仿佛連血液都要被凍住!
    首當其衝的張伯更是狼狽,那光芒似乎對他格外“關照”。他慘叫一聲,手中昂貴的雨傘脫手飛出,臉上那副金絲眼鏡“哢嚓”一聲碎裂,鏡片四濺!他像是被一股強大的電流擊中,渾身劇烈地抽搐起來,肥胖的身體站立不穩,直接摔倒在濕漉漉的地磚上,雙手痛苦地捂著眼睛,發出殺豬般的嚎叫:“我的眼睛!我看不見了!妖法!這是妖法!”
    這突如其來的劇變讓所有人都驚呆了。連周明軒也被那強光刺得閉上了眼。光芒隻持續了短短一瞬,便驟然收斂,如同潮水般退去。店裏瞬間陷入一片死寂,隻有張伯痛苦的呻吟和保鏢粗重的喘息聲。
    周明軒猛地睜開眼,不顧一切地衝進隔間。
    隔間裏,那灘水漬還在,但白珍珍……不見了。地上,靜靜躺著一顆珍珠。正是當初那顆從舊木匣裏開出來的、鴿子蛋大小的珍珠。隻是此刻,它顯得黯淡了許多,光華內斂,甚至有些灰蒙蒙的,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珍珠旁邊,還散落著幾粒小小的、同樣黯淡無光的小珍珠,如同凝固的眼淚。
    “珍珍……”周明軒雙腿一軟,跪倒在冰冷的地上,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顆大珍珠。入手依舊是熟悉的、沁骨的冰涼,但這冰涼此刻卻像刀子一樣紮進他心裏。珍珠靜靜地躺在他掌心,再也沒有了往日的靈動幽光,也再沒有那個清脆的聲音在他腦海裏響起。它隻是一顆珠子,一顆失去了所有生命的、冰冷的珠子。
    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將他徹底淹沒。他緊緊攥著那顆珍珠,冰涼的觸感貼著滾燙的皮膚,像是握著一塊永遠不會融化的寒冰。他張著嘴,喉嚨裏卻像被什麽東西死死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洶湧而出,大顆大顆地砸落在冰冷的地磚上,也砸落在他掌心的珍珠上。
    店堂裏,張伯還在捂著眼睛哀嚎,兩個保鏢掙紮著爬起來,臉上驚魂未定,看著隔間的方向充滿了恐懼,再不敢上前一步。貨架倒塌,瓷器碎片滿地狼藉,雨水順著敞開的店門飄進來,更添淒涼。
    不知過了多久,張伯的嚎叫變成了痛苦的呻吟和惡毒的咒罵:“周明軒……你……你等著!這事兒沒完!你勾結妖物,害我眼睛……我要告你!我要讓你這破店開不下去!你給我等著!”他被保鏢攙扶著,跌跌撞撞、罵罵咧咧地離開了明軒閣,像兩條被打斷了脊梁的喪家之犬。
    周明軒對門外的喧囂充耳不聞。他隻是跪在那裏,維持著那個捧著珍珠的姿勢,像一尊凝固的雕塑。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滴落,混著淚水,洇濕了胸前一片。那顆珍珠在他掌心,無聲無息。
    夜,深得如同化不開的濃墨。雨,不知何時停了。河坊街徹底沉寂下來,隻有遠處偶爾傳來幾聲模糊的犬吠。周明軒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隔間冰冷的牆壁。那顆大珍珠被他用雙手緊緊捂在心口的位置,仿佛想用自己的體溫去焐熱它。散落在地上的幾粒小珍珠,他也一粒粒撿起來,放在貼身的口袋裏。
    時間失去了意義。他就那麽坐著,眼睛空洞地望著虛空。腦子裏像過電影一樣,全是白珍珍的畫麵:她捧著餛飩碗一臉困惑地問“貝肉幼崽”的樣子;她舔著披薩芝士絲時像隻滿足小貓的樣子;她對著pos機一本正經說“小魚們辛苦”的樣子;她發現一件真品古玩時眼中驟然綻放的璀璨光芒……每一個畫麵都鮮活無比,卻又像一把把鈍刀子,反複切割著他的心。
    “珍珍……” 他無意識地呢喃著,聲音嘶啞幹澀,如同砂紙摩擦,“回來……你回來好不好?我不去相親了……我再也不去了……我隻要你……隻要你……” 滾燙的淚水再次決堤,順著下巴滴落,砸在他捂著珍珠的手背上。
    就在這無盡的悲傷和絕望幾乎要將他吞噬殆盡時——
    掌心,緊貼著他滾燙皮膚的那顆冰冷的大珍珠,極其輕微地,跳動了一下!
    周明軒渾身猛地一震!所有的悲傷瞬間凍結,他像被施了定身咒,連呼吸都屏住了。是錯覺嗎?還是因為自己心跳太劇烈產生的震動?他僵硬地低下頭,眼睛死死盯著自己合攏的雙手縫隙。
    一秒……兩秒……三秒……
    就在他以為剛才隻是自己的幻覺時,那顆珍珠,再次清晰地、微弱地跳動了一下!這一次,他甚至感覺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暖意,像初生螢火,微弱卻頑強地從珍珠內部透出,透過他冰涼的掌心皮膚傳遞過來!
    不是錯覺!不是!
    巨大的狂喜如同海嘯般瞬間衝垮了絕望的堤壩!周明軒激動得全身都在顫抖,他小心翼翼地、像捧著世間最脆弱的珍寶,將合攏的雙手微微張開一條縫隙,低下頭,湊近了去看。
    昏暗的光線下,那顆原本灰蒙蒙、毫無生氣的珍珠,表麵似乎……有了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流光,極其緩慢地、如同呼吸般一閃,又一閃。那光芒雖然微弱,卻不再是冰冷的死物,帶著一絲微弱的暖意和生命的氣息!
    她還活著!白珍珍還在!隻是太虛弱了!
    “珍珍!珍珍你能聽到嗎?”周明軒的聲音帶著狂喜的顫抖,壓低到極致,生怕驚擾了這微弱如風中殘燭的生命之火,“堅持住!我去找水!找幹淨的水!”
    他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衝到洗手池邊,手忙腳亂地打開水龍頭,用盆接了大半盆清水。他小心翼翼地將那顆大珍珠和貼身口袋裏那幾粒小珍珠一起,輕輕放入水中。水波蕩漾,珍珠沉入水底。
    周明軒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水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就在他快要被焦灼和恐懼再次淹沒時——
    水底,那顆大珍珠表麵,那微弱如螢火的光芒,似乎……稍稍穩定了一些,不再像剛才那樣隨時會熄滅。光芒雖然依舊黯淡,卻持續地、極其緩慢地明滅著,像一顆微弱的心跳,在水中微弱地搏動。那幾粒小珍珠,也圍繞著大珍珠,在水底折射出一點點幾乎看不見的微光。
    她還在!她需要時間!
    周明軒長長地、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要把胸腔裏積壓的所有恐懼和絕望都吐出去。他靠著水池滑坐在地上,臉上還掛著淚痕,嘴角卻抑製不住地向上彎起一個劫後餘生的弧度。他伸出手指,隔著清涼的水,極其輕柔地碰了碰那顆安靜躺在水底的大珍珠。
    “睡吧,珍珍,”他低聲說,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和堅定,“好好睡一覺。我會守著你,一直守著你。等你醒了,我們就回家……回大海裏去。”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店鋪,眼神變得冷硬起來,“至於這裏……沒有人能再傷害你。我保證。”
    清晨的陽光透過明軒閣敞開的店門,斜斜地照進來,驅散了夜的陰冷。空氣裏還殘留著雨水和泥土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瓷器碎片特有的塵土味。地上,昨夜打鬥留下的狼藉觸目驚心——倒塌的貨架像被巨獸踩過,碎裂的瓷片如同散落的星辰,反射著冰冷的光,那盆綠蘿也被撞翻在地,泥土潑灑出來,綠葉沾染了泥汙,無精打采地耷拉著。
    周明軒穿著圍裙,袖子高高挽起,正沉默地收拾著殘局。他動作很慢,卻很穩,將大塊的碎瓷小心撿起,用舊報紙包好,再清掃細小的碎片。每一次彎腰,每一次觸碰那些冰冷的殘骸,昨夜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幕就清晰地閃回眼前——張伯扭曲貪婪的臉,保鏢凶狠的撲擊,還有……隔間裏白珍珍那痛苦到極致、瀕臨消散的微弱光芒。心口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隱痛。
    他下意識地抬眼,望向櫃台角落。那裏,一個幹淨的白瓷盆裏盛著清水,水中,那顆鴿子蛋大小的珍珠靜靜地躺著。清晨的光線透過水麵,在珍珠表麵折射出極其微弱、幾乎難以察覺的柔和光暈,像沉睡美人若有似無的呼吸。幾粒更小的珍珠,如同忠誠的衛星,環繞在它周圍。水麵平靜無波,隻有這微弱的光證明著水底並非死寂。
    周明軒的眼神在接觸到那盆水的瞬間,便不由自主地柔和下來,緊繃的下頜線也鬆弛了些許。他快步走過去,動作輕柔得像怕驚醒一個夢。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入微涼的水中,指尖極其輕柔地觸碰了一下那顆大珍珠光滑的表麵。
    “睡得好嗎?”他低聲問,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晨風,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和濃濃的疲憊,但更多的,是一種失而複得的小心翼翼的珍重,“別急,慢慢來。我先把這‘戰場’打掃幹淨。” 他對著水盆,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水底的精靈低語。
    他直起身,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從水中汲取了某種力量,轉身繼續清理。動作比剛才快了一些,也更有了目標。他不僅要清理幹淨,還要讓這裏恢複原狀,不,要變得更好。因為這裏,是他和珍珍的“家”。
    幾天後,一個消息在河坊街不脛而走:明軒閣的老股東張伯,和他那幾個凶神惡煞的保鏢,一夜之間都進了醫院!張伯的眼睛據說傷得很重,視力嚴重受損,看東西一片模糊,醫生也查不出具體原因,隻說是受到了“不明強光刺激”和“神經性損傷”。他那兩個保鏢也夠嗆,一個斷了兩根肋骨,另一個全身肌肉莫名勞損僵硬,像是被丟進冰窟窿裏凍了三天三夜又撈出來,稍微一動就疼得齜牙咧嘴。
    街坊鄰居們湊在一起,議論紛紛,臉上都帶著點心照不宣的神秘和敬畏。
    “聽說了嗎?老張頭這回栽大跟頭了!”
    “該!讓他平時眼睛長在頭頂上,算計這個算計那個!報應!”
    “哎,你們說……明軒閣那小周店裏,是不是真有點什麽……‘東西’護著?”
    “噓——小聲點!那天晚上動靜可不小!我隔老遠都聽見老張那殺豬似的嚎……”
    “我看小周那孩子,不像惹事的。肯定是老張頭貪心不足,踢到鐵板了!”
    這些議論或多或少也傳到了周明軒耳朵裏。他隻是沉默地聽著,臉上沒什麽表情,繼續低頭擦拭著櫃台。隻是沒人注意到,當他聽到“踢到鐵板”這幾個字時,嘴角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帶著一絲冰冷的嘲諷。他放在櫃台下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口袋裏那幾粒小小的、帶著他體溫的珍珠。
    幾天後的一個下午,周明軒正在給一個青花梅瓶打包裝。店門被推開,周明軒的母親走了進來。老太太臉色有些憔悴,眼神複雜地看著兒子,又掃了一眼店裏——雖然已經收拾整齊,但少了幾個貨架,總顯得有些空蕩。
    “媽,你怎麽來了?”周明軒放下手裏的活。
    “我能不來嗎?”老太太歎了口氣,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欲言又止,“張伯他……進醫院了,傷得不輕。他家裏人……話裏話外的意思,跟你有關?”
    周明軒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沒抬頭:“他想搶我東西,自己不小心摔的。”
    “搶東西?”老太太顯然不信,盯著兒子,“什麽東西值得他那樣?還帶著打手?小明,你跟媽說實話,是不是因為……”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櫃台後麵那個不起眼的白瓷盆,盆裏的清水在陽光下泛著微光。
    周明軒直起身,擋在了櫃台前,也擋住了母親的視線。他看著母親的眼睛,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媽,張伯的事,是他咎由自取。他惦記不該惦記的東西,動了不該動的心思。至於其他的,”他頓了頓,聲音低沉而清晰,“珍珍她很好。她隻是……需要靜養。她哪兒也不會去,就在這兒。我也不會讓她離開。”
    老太太看著兒子眼中那份從未有過的深沉和堅決,那是一種混合著守護、傷痛和不容觸碰底線的光芒。她嘴唇動了動,最終隻是長長地歎了口氣,像是瞬間蒼老了幾歲。她擺了擺手,聲音充滿了疲憊:“唉……兒大不由娘。你自己……心裏有數就好。別……別惹出大亂子。”她沒再追問白珍珍的下落,也沒提相親的事,隻是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兒子,起身默默地離開了。
    周明軒看著母親略顯佝僂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心裏沉甸甸的。他轉過身,走到櫃台邊,俯身看著水盆。幾天過去,水中的珍珠似乎有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變化。那顆大珍珠表麵的光暈雖然依舊黯淡,但明滅的節奏似乎……穩定了一些,不再像最初那樣微弱得仿佛隨時會消散。那層灰蒙蒙的“死氣”似乎也淡去了一點點,隱約透出一點內斂的溫潤感。幾粒小珍珠圍繞著它,也顯得更有“精神”了些。
    他伸出手指,再次探入清涼的水中,指尖輕輕撫過珍珠光滑的表麵。這一次,他仿佛感覺到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如同回應般的暖意,極其微弱,卻真實存在。
    “都過去了,珍珍。”他低聲說,聲音溫柔得像怕驚擾了水中的夢境,“壞人都被打跑了。我媽……她也會慢慢接受的。你聽到了嗎?快點好起來。”
    水中的珍珠靜靜躺著,光芒微弱而執著地閃爍著。周明軒的臉上,終於露出了這些天來第一個發自內心的、帶著希望的微笑。他知道,他的珍珠,正在努力地回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明軒閣的生意漸漸恢複了些許元氣。周明軒沒有再請人,自己一個人打理著店鋪,進貨、清潔、招呼客人。河坊街的喧囂依舊,人潮來了又走,談論著各種真真假假的古董和八卦。關於張伯的傳言慢慢淡了下去,成了人們茶餘飯後偶爾提起的、帶著點神秘色彩的談資。
    周明軒的生活似乎恢複了往日的節奏,卻又截然不同。他的心思,很大一部分都係在了櫃台後那個安靜的白瓷盆裏。他每天都會給盆裏換上最幹淨的清水,動作輕柔得像在進行某種神聖的儀式。有時是清晨剛打來的山泉水,有時是特意買的瓶裝純淨水。他會把盆放在早晨陽光能照到一會兒的地方,但時間絕不會太久。午後,他又會把盆挪到陰涼的角落。
    店裏沒客人的時候,他常常會搬個小凳子坐在櫃台後麵,對著水盆低聲說話。
    “珍珍,今天店裏來了個客人,拿著個假得離譜的‘元青花’,那畫工,嘖嘖,還沒你畫的好看呢。”他像是在分享日常,語氣輕鬆。
    “河坊街口新開了家奶茶店,排隊排老長。等你好了,帶你去嚐嚐?不過這次可不準再問是不是你同類了。”
    “後院的梔子花好像要開了,香味都飄進來了,你聞到了嗎?”
    “今天……天氣很好。”
    他的聲音不高,絮絮叨叨,說的都是些瑣碎的小事。水盆裏的珍珠大多數時候隻是安靜地躺著,表麵的光暈微弱而穩定地明滅著,像一顆沉睡的心髒。但偶爾,非常偶爾的,當周明軒說到某個有趣的細節,或者發出一聲低低的笑聲時,那水底的光芒似乎會極其輕微地、幾乎無法察覺地閃爍一下,亮那麽一絲絲。每當這時,周明軒的心就會像被羽毛輕輕拂過,湧起一陣暖流。他知道,她聽得到。
    時間如同小河,靜靜流淌。轉眼,距離那個驚心動魄的雨夜,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深秋的氣息愈發濃重,空氣裏帶著清冽的寒意。
    這天午後,陽光難得地慷慨,透過明軒閣的雕花木窗,灑下一片暖融融的光斑,正好落在櫃台角落的白瓷盆上。周明軒剛剛送走一位熟客,正在整理賬目。店裏很安靜,隻有他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
    突然,一個極其細微、如同氣泡破裂般的“啵”聲,打破了這份寧靜。
    周明軒的筆尖猛地頓住!他幾乎是屏住了呼吸,猛地抬頭看向水盆!
    隻見盆中清澈的水底,那顆沉寂了一個多月的鴿子蛋大珍珠,表麵那一直微弱閃爍的光暈,毫無征兆地驟然明亮了一下!那光芒並不刺眼,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清晰、穩定,如同水底點亮了一盞小小的、溫暖的燈!
    緊接著,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那明亮起來的光芒,開始如同呼吸般,有節奏地、穩定地明滅起來!不再是那種隨時會熄滅的微弱螢火,而是像一顆真正複蘇的心髒,在水中堅定地搏動!噗通……噗通……那光芒的明滅,仿佛帶著生命的韻律!
    圍繞著它的幾粒小珍珠,也仿佛受到了召喚,同時散發出比平時更亮一些的微光,如同眾星拱月。
    周明軒的心跳驟然加速,幾乎要跳出胸膛!他猛地站起身,帶倒了身後的凳子也渾然不覺,兩步就衝到櫃台邊,雙手撐在櫃台上,眼睛死死地盯著水盆,一眨也不敢眨!
    “珍珍?”他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狂喜和小心翼翼的顫抖,“是你嗎?你……你醒了?”
    水盆裏沒有任何聲音回答他。但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那顆珍珠的光芒,再次明亮地閃爍了一下!像是在回應他的呼喚!
    就在這時,店門口的風鈴清脆地響了一聲。一個背著雙肩包、學生模樣的年輕女孩走了進來,好奇地打量著店裏的陳設。她很快被櫃台裏一串設計別致的珍珠手鏈吸引了目光。
    “老板,這串手鏈能看看嗎?”女孩指著玻璃櫃。
    周明軒的注意力全在水盆上,聽到聲音,才有些倉促地回過神來。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臉上擠出一個職業化的微笑:“哦,好,稍等。” 他轉身打開櫃台,取出那串手鏈遞給女孩。
    女孩接過手鏈,對著光仔細看著,嘴裏讚歎:“這光澤真特別,不是那種死亮死亮的,好溫潤啊!老板,這是什麽品種的珍珠啊?”
    周明軒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又飄向了角落的水盆。盆裏,那顆珍珠的光芒依舊在穩定地、充滿生機地明滅著,像是在積蓄力量,又像是在默默注視著他。
    他轉回頭,看著眼前等待回答的女孩,又看了看手中這串由普通養殖珠串成的手鏈。一個念頭,一個清晰無比的念頭,如同破土而出的新芽,在他心中瞬間長成參天大樹。
    他微微一笑,那笑容裏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釋然和篤定。他沒有直接回答女孩的問題,而是用一種平緩而清晰的聲音說道:
    “珍珠啊,有很多種。有海裏天然長的,費時費力,難得圓滿;也有人工養的,又快又圓,光澤也亮。”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溫柔地掃過那個安靜的白瓷盆,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暖意和力量,“但真正的好東西,有靈性的東西,永遠都是獨一無二的。它們不靠別人的眼光定價,也不該被鎖在保險櫃裏。它們的光,在懂的人心裏。”
    女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覺得這老板說話有點深奧,但感覺挺有道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買下了那串手鏈。
    送走女孩,店裏重歸安靜。午後的陽光更加溫暖,斜斜地照射進來,將水盆籠罩在一片金色的光暈裏。水底的珍珠,在這暖陽中,那搏動般的光芒似乎也變得更加溫暖、更加有力了。
    周明軒走回櫃台後,沒有坐下。他彎下腰,雙手輕輕捧起那個盛著清水的白瓷盆。盆裏的水微微蕩漾,那顆珍珠隨著水波輕輕晃動了一下,表麵的光芒溫柔地閃爍,如同回應。
    他小心翼翼地將水盆端起來,穩穩地放在櫃台上陽光最充足、最顯眼的位置。清水在陽光下折射出細碎的光點,那顆大珍珠靜靜地躺在盆底,周身縈繞著柔和而堅定的光暈,像一枚沉在水底的月亮。幾粒小珍珠依偎在旁,忠誠地折射著微光。
    周明軒的手指,輕輕拂過冰涼光滑的盆壁。他低下頭,對著水中那顆仿佛沉睡了千年、又仿佛剛剛蘇醒的精靈,用隻有他們兩人能聽見的聲音,清晰而溫柔地低語:
    “珍珍,天晴了。”
    “我們回家。”
    陽光下,水波輕漾,那顆珍珠的光芒,溫柔而堅定地閃爍著,如同亙古不變的承諾,也如同一個嶄新故事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