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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殯儀館的夜班,熬得人骨頭縫裏都透著涼氣。我叫王強,二十啷當歲,誤打誤撞進了這行。太平間的燈光慘白慘白的,照著冰冷的不鏽鋼停屍台,空氣裏那股消毒水和福爾馬林混著若有若無、難以名狀的氣息,滲得人腦仁疼。我縮在值班室的破沙發裏,手機屏幕的光映在臉上,指尖劃拉著短視頻,試圖驅散一點這滲入骨髓的孤寂和寒意。
“刷什麽呢小王?這地方,少看點亂七八糟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老張頭裹著件洗得發白的舊棉大衣晃悠進來,手裏端著他那個掉了漆的大搪瓷缸子,熱氣嫋嫋。他六十多了,頭發花白稀疏,臉上溝壑縱橫,仿佛刻滿了這地方特有的陰冷故事。他在這兒幹了大半輩子,是館裏的活化石。
我頭也沒抬:“張師傅,這破工作真不是人幹的,大半夜的,連個鬼影子都難見,隻能刷手機熬鷹了。”
老張頭在我對麵的小馬紮上坐下,慢悠悠吹開搪瓷缸子裏的熱氣,啜了一口濃茶,發出滿足的歎息:“後生仔,嘴上把點門。咱們這地方啊,講究多,忌諱多。老祖宗傳下來的話,寧可信其有。”他那雙渾濁的眼睛掃過空蕩冰冷的走廊,聲音壓得更低了,“尤其這後半夜,該有的動靜,不該有的動靜……都得聽著點。”
這話帶著一股子說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像冷風鑽進我後脖頸。我放下手機,搓了搓胳膊:“您老別嚇唬人行不?這都什麽年代了,還講究那些?”
“哼,年代?”老張頭嗤笑一聲,布滿老年斑的手指敲著缸子邊,“有些東西,它不管你什麽年代!就去年……”
他剛起了個頭,桌上的內部電話突然像被掐住了脖子似的尖叫起來,在這死寂裏格外瘮人。我一個激靈,差點從沙發上彈起來。老張頭倒是穩如泰山,放下缸子,慢條斯理地拿起聽筒。
“喂?老張……哦,李主任啊……嗯……嗯……明白……知道了。”他一邊聽一邊點頭,眉頭卻慢慢皺成了疙瘩,臉色也凝重起來。掛了電話,他沉默了幾秒,那沉默沉甸甸地壓在我胸口。
“張師傅,咋了?出啥事了?”我的心莫名懸了起來。
老張頭歎了口氣,指了指門外停屍區深處:“有活兒了。剛送來的,身份不明,車禍,慘不忍睹……李主任親自交代,放最裏頭的‘特殊觀察間’。” 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睛看向我,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鄭重,“小王,你跟我去搭把手。記住,手腳輕點,別多看,別多問,更別瞎琢磨。”
“特殊觀察間”這名字聽著就透著股邪性。我跟著老張頭穿過長長的、彌漫著冰冷金屬和消毒水氣味的走廊,腳步聲在空曠裏回響,像踩在鼓麵上,敲得我心慌。盡頭那扇厚重的金屬門被推開,一股更濃烈的寒氣混合著藥水味撲麵而來,激得我汗毛倒豎。
房間不大,中央停著一輛帶輪子的擔架床。床上的屍體被一個厚重的、深藍色特殊屍袋嚴嚴實實地包裹著,拉鏈拉到了頂,隻露出一點烏黑僵硬的頭發茬子。袋子表麵異常鼓脹,甚至能隱約看出底下肢體扭曲的輪廓,仿佛裏麵塞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團正在發酵膨脹、充滿惡意的肉塊。最紮眼的是袋子外麵,橫七豎八地纏著好幾圈粗大的麻繩,捆得跟個粽子似的。
“這……這怎麽還捆上了?車禍撞成這樣?”我喉嚨發幹,聲音有點抖。這陣仗透著一股子邪門勁兒。
老張頭沒立刻回答,他走到牆邊一個老舊的鐵皮櫃前,嘩啦一聲拉開抽屜。裏麵沒有器械,隻有幾個黃紙包、一把用紅布裹著的木柄小刀、幾捆用紅繩仔細纏好的東西,看著像是……糯米?還有好幾卷暗紅色的粗線,顏色深得像凝固的血。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黃紙包和一卷紅線,揣進他那件舊棉大衣寬大的口袋裏。
“別問那麽多。”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沉重,“聽我的,搭把手,把他移到那邊的台子上。記住,輕!千萬別碰散了這繩子!”
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我倆合力抬起擔架床上的屍袋。隔著厚厚的橡膠手套和屍袋,入手的感覺極其怪異,沉重得超乎尋常,而且那觸感……硬邦邦的,卻又帶著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難以言喻的彈性,仿佛袋子裏裹著的是一塊凍透了的、隨時可能爆裂開來的橡膠輪胎。我的手臂肌肉繃得死緊,屏住呼吸,和老張頭一點一點,極其緩慢地將這捆“東西”挪到了冰冷的停屍台上。金屬台麵發出沉悶的“咚”的一聲輕響,在死寂的房間裏顯得格外驚心。
做完這一切,老張頭走到牆邊一個不起眼的開關前,“啪嗒”一聲,打開了牆角一個不起眼的攝像頭上的小紅燈。那紅光幽幽地亮著,像一隻不眠的獨眼,冷冷地注視著房間中央那詭異的包裹。
“行了,走吧。”老張頭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但眉宇間的凝重並未散去。
“這就……完事了?”我看著他掏口袋,有點懵,“那黃紙包和紅線……”
老張頭擺擺手:“規矩。放這兒鎮著。走,回值班室。今晚……精神點。”
回到值班室,老張頭把他那寶貝搪瓷缸裏的殘茶倒掉,重新沏了滾燙濃釅的一杯,又從一個掉了漆的鐵罐子裏抓了一大把焦黃噴香的炒黃豆,嘩啦啦倒在值班室那張掉漆的小木桌上。
“來,小王,陪老頭子嚼點豆子,醒醒神。”他把搪瓷缸往我這邊推了推,自己先捏起幾顆豆子丟進嘴裏,嘎嘣嘎嘣嚼得山響,仿佛要用這充滿煙火氣的聲響驅散某種無形的東西。
我哪有心思吃豆子?腦子裏全是停屍台上那個捆得結結實實、透著邪乎勁的屍袋。“張師傅,那袋子……還有那繩子……到底怎麽回事啊?您別總打啞謎行不?我這心裏七上八下的。”
老張頭又抓起幾顆豆子,在滿是老繭的手心裏搓了搓,眼睛望著值班室窗外沉沉的夜色,好一會兒才開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過來:“有些橫死的人,怨氣重,煞氣大。特別是這種……不明不白,死狀又慘的。那麻繩,浸過老法子配的藥湯,捆著就是防‘驚屍’的。至於那紅線……”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那是‘捆屍索’,老輩人傳下來的手藝,快失傳了。沾了朱砂和雄雞血,對付那些不安分的……有奇效。”
“驚……驚屍?”這個詞像冰錐一樣紮進我的耳朵,“張師傅,您是說……真有那種……那種東西?”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發顫。
老張頭沒直接回答,隻是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複雜極了,混雜著無奈、警告,甚至還有一絲……悲憫?“幹咱們這行,信不信是一回事,該有的敬畏,一樣都不能少。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那都是血淚教訓堆出來的。”他又嘎嘣嚼碎一顆豆子,“今晚這具……送來的警察私下嘀咕,說發現的時候,那車撞得稀巴爛,人更是……不成樣子。可怪就怪在,出事的地方,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大半夜的,他一個人開車去哪兒?而且……”他壓低了聲音,幾乎隻剩氣音,“發現他時,他懷裏死死抱著個東西,是個沾滿泥、裂了縫的舊瓦罐,看著像剛從土裏刨出來的!邪性得很!所以李主任才這麽緊張,讓放特殊間,還特意讓開了監控。”
老瓦罐?土裏刨出來的?一股更深的寒意瞬間攫住了我。值班室的燈光似乎都黯淡了幾分,窗外無邊的黑暗仿佛要擠壓進來。我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的薄外套,隻覺得一股寒氣從骨頭縫裏往外冒。
時間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我坐立不安,老張頭那缸濃茶續了又續,桌上的炒黃豆也下去了一小半。牆上掛鍾的秒針,每一次“哢噠”的跳動都像重錘砸在我的神經上。大概快到淩晨三點,一天裏最死寂陰冷的時辰,一陣極其細微、卻又令人牙酸的“滋啦……滋啦……”聲,如同指甲在粗糙的金屬表麵反複刮擦,極其微弱地、斷斷續續地,從走廊深處那個“特殊觀察間”的方向,幽幽地飄了過來。
我的頭皮瞬間炸開,猛地看向老張頭。他不知何時已經放下了搪瓷缸,整個人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側著頭,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值班室虛掩的門縫,耳朵微微翕動,捕捉著那來自地獄般的聲響。他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繃緊了,透出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警惕。
“張……張師傅……”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像寒風中打擺的樹葉。
老張頭猛地抬手,食指豎在幹裂的嘴唇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他的眼神銳利如刀,無聲地命令我:別出聲,仔細聽!
那“滋啦……滋啦……”的聲音停了。死一樣的寂靜重新籠罩下來,沉重得讓人窒息。我和老張頭像兩尊石像,連呼吸都屏住了,豎著耳朵捕捉著任何一絲異響。
就在我以為剛才隻是極度緊張下的幻聽時——
“嘶啦——!”
一聲布帛被巨力猛然撕裂的脆響,異常清晰、無比刺耳地穿透了厚重的牆壁和金屬門,如同驚雷般在死寂的殯儀館走廊裏轟然炸開!緊接著,是一聲沉悶的“咚!”像是什麽沉重的東西狠狠砸在了堅硬的地麵上。
“壞了!”老張頭臉色劇變,猛地從椅子上彈起來,動作快得不像個老人。他一把拉開抽屜,抓起剩下的幾個黃紙包、那把紅布裹著的小刀、還有幾捆紅繩和糯米,一股腦塞進大衣口袋,同時厲聲對我吼:“小王!快!去設備間!拿那捆備用的大號裹屍布!要最厚的!快!!”
他的吼聲像鞭子一樣抽在我身上。我腦子一片空白,身體卻在本能的恐懼驅使下先於意識行動,幾乎是連滾爬爬地衝出值班室,朝著走廊另一頭的設備間狂奔。冰冷的空氣灌進肺裏,刺得生疼,耳邊隻剩下自己粗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設備間在走廊盡頭。我哆嗦著手摸出鑰匙,捅了好幾下才對準鎖孔,嘩啦一聲拉開門衝進去。裏麵堆滿各種清潔工具和備用耗材,手忙腳亂地翻找著。終於在最裏麵的架子上看到了那種厚重的、帆布質地的特大號裹屍布。我一把扯下來,沉甸甸的一大卷,抱著它就往外衝。
就在我抱著那卷沉重的裹屍布,剛衝出設備間門,一抬頭——
走廊慘白的燈光下,一個“人”正搖搖晃晃地從“特殊觀察間”那扇被撞得半開的厚重金屬門裏“走”出來!
那根本不能算走!它的動作極其僵硬、扭曲,四肢關節以不可能的角度反向彎折著,如同被頑童粗暴扭壞關節的提線木偶。它身上還掛著幾縷深藍色的屍袋碎片,裸露出的皮膚呈現出一種死氣沉沉的青灰色,上麵布滿深紫色的屍斑和車禍造成的巨大、猙獰的撕裂傷口,皮肉翻卷,隱約可見森白的骨頭茬子。最恐怖的是它的臉——半邊臉塌陷著,眼球爆裂隻剩一個黑洞洞的窟窿,另半邊臉則被巨大的撞擊撕裂,露出沾著黑血的牙床和顴骨,下頜歪斜地耷拉著,仿佛隨時會掉下來。它僵硬地轉動著那顆殘破不堪的頭顱,那隻僅存的、渾濁灰白的眼球,毫無生氣地、緩慢地掃視著空蕩的走廊。
當它那顆恐怖的頭顱轉向我所在的方位時,那隻灰白的眼球似乎極其短暫地、極其詭異地停頓了一下。緊接著,它喉嚨深處發出一陣“嗬……嗬嗬……”的、如同破風箱抽氣般的怪響,拖著一條似乎也折斷了的腿,以一種極其不協調卻又異常迅捷的姿勢,猛地朝我撲了過來!帶起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腐臭和血腥氣!
“媽呀——!”我魂飛魄散,慘叫一聲,巨大的恐懼瞬間壓垮了理智。什麽裹屍布,什麽任務,全拋到了九霄雲外!求生的本能占據了絕對上風,我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字:跑!
我抱著那卷礙事的裹屍布,像隻沒頭蒼蠅,轉身就沿著走廊瘋狂逃竄。身後傳來沉重、拖遝卻又緊追不舍的腳步聲,還有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嗬嗬”聲,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咬在身後。冰冷的恐懼像毒蛇一樣纏繞著我的心髒,幾乎要把它捏爆。我慌不擇路,一頭撞開旁邊一扇虛掩的門,衝進了遺體化妝間。
化妝間裏燈光慘白,彌漫著濃重的化妝品和消毒水混合的怪味。幾麵巨大的鏡子反射著冰冷的光,映照出我驚恐扭曲的臉和身後那個緊追而來的、非人的恐怖身影。我繞著中央幾張化妝台跌跌撞撞地跑,身後“哐當!”一聲巨響,是那東西撞翻了一張放著瓶瓶罐罐的小推車,玻璃碎裂聲刺耳無比。
“小王!這邊!快!”一個熟悉而嘶啞的吼聲突然從門口傳來!
是張師傅!他像一尊門神般堵在門口,滿臉焦急,手裏緊緊攥著一把剛剛撒開的糯米,雪白的米粒在他指縫間簌簌落下。
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後一根稻草,我爆發出全身力氣,抱著那卷裹屍布,連滾帶爬地朝他衝去。就在我即將撲到門口的瞬間,身後那股濃烈的惡臭和冰冷的死亡氣息已經近在咫尺!一隻青灰色、指甲烏黑、沾著粘稠汙物的手,帶著一股陰風,猛地朝我的後心抓來!
“低頭!”老張頭目眥欲裂,爆喝一聲!
我幾乎是本能地猛一縮脖子,身體向前撲倒。就在那隻鬼爪幾乎擦著我頭皮掠過的同時,老張頭手中的那把糯米,如同天女散花,帶著一股破風聲,精準無比地、狠狠地劈頭蓋臉砸在了那屍變怪物的臉上和胸口!
“噗嗤嗤——!”
一陣極其詭異的、如同燒紅的烙鐵淬入冷水的聲音驟然響起!糯米接觸到怪物青灰色皮膚的瞬間,竟然冒起了縷縷刺鼻的白煙!那怪物發出一聲淒厲到不似人聲的慘嚎“嗷——!!!”,整個身體劇烈地抽搐起來,抓向我的那隻手像被無形的烙鐵燙到一樣猛地縮回,僅存的那隻灰白眼珠裏,第一次流露出一種近乎野獸受傷般的痛苦和狂怒!它踉蹌著後退了幾步,撞在身後的化妝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快!布!給我!”老張頭的聲音嘶啞而急促,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過去,把懷裏那卷沉重的裹屍布奮力推向他。老張頭一把抓住布卷的一頭,動作快如閃電,猛地一抖!厚重的帆布如同巨蟒般展開,帶著一股風,呼啦一下,朝著那正因劇痛而短暫僵直的怪物當頭罩了下去!
“嗬——!”怪物在布下發出沉悶的嘶吼,劇烈地掙紮起來,裹屍布被頂起一個個恐怖的凸起,眼看就要被撕裂!
“幫忙!按住!”老張頭吼著,整個人如同矯健的豹子撲了上去,用盡全身力氣壓住布下瘋狂扭動的軀體。我也顧不上害怕了,求生的欲望壓倒了一切,撲上去死死壓住另一頭。布下的力量大得驚人,每一次劇烈的掙紮和衝撞都震得我雙臂發麻,五髒六腑都像要移位,一股股冰冷刺骨的寒氣隔著厚厚的帆布透過來,凍得我牙齒打顫。
“刀!繩!”老張頭一邊用膝蓋死死頂住布下怪物的腰部,一邊朝我吼,汗水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頰小溪般淌下。
我這才想起他之前塞進口袋的東西,手忙腳亂地在他那件舊棉大衣口袋裏掏摸。指尖觸碰到冰冷的刀柄和粗糙的麻繩,趕緊拽出來遞給他。
老張頭接過那卷暗紅色的粗繩——他之前說的“捆屍索”,還有那把用紅布包裹的小刀。他動作快得眼花繚亂,一手死死按住裹屍布,一手用小刀極其利落地在帆布上劃開幾個小口子,然後將那暗紅色的捆屍索飛快地從口子中穿進去,圍繞著布下瘋狂掙紮的軀體,一圈,又一圈,狠狠地纏繞、勒緊!他纏繞的手法極其古怪,像是在打一種複雜的死結,每繞一圈,口中還念念有詞,含糊不清,像是某種古老的咒語。
說來也怪,那暗紅色的繩索一纏上去,布下那瘋狂掙紮的力道,竟真的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減弱下來!那令人心悸的衝撞和嘶吼,漸漸變成了沉悶的、不甘的嗚咽和抽搐。
老張頭絲毫不敢放鬆,直到將那卷紅繩幾乎全部纏完,打上最後一個複雜無比的死結。他這才鬆開手,整個人像虛脫了一樣,背靠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臉色灰敗,汗水浸透了棉衣的前襟。
裹屍布下,隻有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抽搐,像被扔上岸的魚在做最後的垂死掙紮。那股濃烈的腐臭和血腥氣似乎也被這厚重的帆布和詭異的紅繩暫時封印住了。
我癱軟在地,渾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心髒還在胸腔裏瘋狂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響。冰冷的汗水浸透了後背的衣服,緊貼在皮膚上,凍得我直哆嗦。化妝間裏一片狼藉,翻倒的推車,散落的化妝品,破碎的玻璃瓶,還有中央那個被厚重裹屍布和詭異紅繩捆得嚴嚴實實、仍在微微蠕動的“包裹”,無聲地訴說著剛才那場噩夢般的搏鬥。
“張……張師傅……”我喉嚨幹得冒火,聲音嘶啞得厲害,“它……它到底是什麽東西?”
老張頭閉著眼,胸膛劇烈起伏,緩了好一會兒,才疲憊地睜開眼,指了指那怪物僅剩的一隻腳踝露在裹屍布外的一小截皮膚。借著慘白的燈光,我赫然看到,那青灰色的皮膚上,竟然紋著一個極其古怪的圖案——像是一張扭曲痛苦的人臉,被纏繞的藤蔓緊緊束縛著,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邪異和不祥。
“看見了?”老張頭的聲音沙啞無力,帶著深深的倦意,“‘縛魂紋’……老輩子盜墓賊裏一些亡命徒才敢弄的東西。據說是請邪門的‘師傅’刺上去的,下到凶穴裏能‘鎮’住墓裏的東西,給自己壯膽辟邪……哼,邪上加邪!活人沾上這鬼東西,死了都不得安生,怨氣煞氣比普通橫死鬼重十倍!那瓦罐……”他喘了口氣,“怕是剛從哪個要命的凶墳裏刨出來的陪葬品!陰氣入骨,沾了生人氣,能不炸屍嗎?”
我的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盜墓賊?凶穴?縛魂紋?這些詞像冰錐一樣紮進我的腦子。難怪!難怪這屍體邪門到這種地步!
“那……那現在怎麽辦?”我看著那還在微微抽搐的“包裹”,心有餘悸。
老張頭扶著牆,艱難地站起來,走到那個怪物旁邊,俯下身,將之前從鐵皮櫃裏拿出的那幾個黃紙包,小心翼翼地、隔著裹屍布,分別塞在了那東西的頭頂、心口和腳底的位置。
“暫時壓住了。”他做完這一切,才長長舒了口氣,臉上的緊張稍微緩解了些,“等天一亮,陽氣足了,叫館裏聯係特殊部門的人來處理吧。這種‘東西’,咱們處理不了根兒。”
他抹了把臉上的汗,從口袋裏掏出最後一樣東西——一個小小的、用紅布縫成的三角護身符,上麵用墨筆畫著些看不懂的符文,針腳歪歪扭扭,看著有些年頭了。他走過來,不由分說地塞進我還在發抖的手裏。
“拿著,小子。自己做的,不值錢。裏頭有點廟裏的香灰,還有幾粒陳年的糯米。”他那雙渾濁的眼睛看著我,裏麵沒有了平時的調侃,隻剩下一種沉重的、過來人的滄桑,“幹咱們這行,見多了,就懂了。這世上有些事兒,說不清道不明,但該怕的,還是得怕。拿著它,多少……能定定魂。”
那小小的三角護身符入手粗糙,帶著老張頭棉衣口袋裏的體溫和一股淡淡的陳年香火味。我緊緊攥著它,冰冷的指尖似乎真的感受到了一絲微弱卻真實存在的暖意。剛才幾乎被嚇散的魂魄,仿佛被這小小的物件一點點拽了回來,重新凝聚在冰冷的軀殼裏。
天剛蒙蒙亮,灰白色的光線艱難地透過化妝間高處的窗戶,驅散了些許黑暗,卻驅不散彌漫在空氣中的陰冷和濃重的腥腐味。特殊部門的人來了,穿著嚴密的防護服,動作專業而沉默,像處理某種極度危險的生化廢料。他們小心地將那個被裹屍布和紅繩捆得嚴嚴實實、早已不再動彈的“包裹”裝入一個特製的、帶有複雜鎖扣的金屬箱中。沉重的箱蓋“哐當”一聲合攏、鎖死,那聲音像一塊石頭落了地,又像關上了地獄的一道縫隙。
我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看著金屬箱被抬走,手裏還死死攥著那個小小的紅布三角護身符。老張頭站在旁邊,臉色依舊灰敗,但腰杆挺直了些,默默地看著這一切。
幾天後,我遞上了辭職信。李主任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麵,象征性地挽留了幾句,眼神卻飄忽不定,似乎也急於擺脫這樁邪門的麻煩。他簽字的動作很利落。
走出殯儀館大門的那一刻,外麵陽光刺眼。我深深吸了一口帶著汽車尾氣和塵埃味道的空氣,竟覺得無比清新。仿佛從一個冰冷粘稠的噩夢中終於掙脫出來,重新回到了充滿煙火氣的、活生生的世界。我把口袋裏那點可憐的工資和那個小小的紅布護身符放在一起。護身符的棱角硌著掌心,提醒我昨夜經曆的一切並非虛幻。
日子似乎回到了正軌。我在一家晝夜喧囂的24小時便利店找了份新工作,明亮的日光燈,冰櫃的嗡鳴,顧客掃碼的嘀嘀聲,泡麵和關東煮的味道……這一切都充滿了嘈雜卻踏實的“生”氣。我試圖把那晚的經曆徹底埋進記憶深處,連同那個護身符一起,塞進了出租屋抽屜的最底層。
直到那個悶熱的夏夜。我值夜班,店裏空無一人,隻有空調單調的送風聲。我百無聊賴地靠著櫃台刷手機。突然,店外寂靜的街道上,由遠及近,傳來一陣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響——
“嗒…嗒…嗒…”
是腳步聲。僵硬,拖遝,每一步落地都帶著一種沉滯的重量感,像是穿著濕透的硬皮鞋在水泥地上艱難地拖動。
這聲音……像一根冰冷的針,瞬間刺穿了我努力構築的平靜假象!我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握著手機的手指變得冰涼僵硬。一股源自骨髓深處的寒意,順著脊椎蛇一樣竄上來。
那詭異的腳步聲,在便利店緊閉的玻璃門外,毫無征兆地、突兀地停下了。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連空調的送風聲似乎都消失了。隻有我擂鼓般的心跳,在胸腔裏瘋狂撞擊,震耳欲聾。
冷汗瞬間浸透了我的後背。我僵硬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脖子像生了鏽的齒輪,一格一格地轉向那扇明亮的玻璃門。
門外,空無一人。隻有路燈昏黃的光暈,靜靜地投射在空蕩的人行道上。
可是,就在那光與暗的交界處,在玻璃門底部靠近地麵的位置——一小片極其模糊、極其黯淡的濕痕,正悄無聲息地洇開。那形狀,像是一隻沾滿了汙泥的……鞋印。
心髒驟然緊縮,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抽屜底層那個小小的、粗糙的紅布三角護身符,此刻仿佛隔著木板和距離,散發出微弱卻灼人的熱度,無聲地烙印在我的意識深處。老張頭嘶啞的警告,如同幽靈的低語,再次無比清晰地回蕩在耳邊:“……活人沾上這鬼東西,死了都不得安生……”
那模糊的濕印子,靜靜地趴伏在門外昏黃的光影裏,像是一個沉默的、來自冰冷深淵的標記。它無聲地宣告著:有些東西,一旦沾上,無論你逃得多遠,那跗骨的寒意與窺伺,或許從未真正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