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狐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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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大海拖著那隻輪子半死不活的行李箱,一頭紮進了城中村迷宮般的窄巷裏。空氣粘稠得像是吸飽了廢水的抹布,黴味、尿臊氣,還有不知哪家飄來的廉價鹵水味,擰成一股令人作嘔的繩,勒得他喉嚨發緊。剛被公司掃地出門,口袋裏就剩三千塊,像三張滾燙的烙鐵,幾乎要燒穿褲兜。他抬頭,灰蒙蒙的水泥樓擠得天空隻剩一線慘白,電線如蛛網般盤踞其上,幾隻麻雀在電線上抖著灰撲撲的羽毛,叫聲也顯得有氣無力。他長歎一聲,像要把積壓在胸腔裏的所有濁氣都吐出來,拖著行李,繼續在迷宮般的巷子裏尋找那扇貼了“吉屋出租”的小門。
門找到了,在一棟外牆剝落得如同生了癩瘡的老樓最底層,光線吝嗇得隻能勉強勾勒出門框的輪廓。門吱呀一聲被拉開,門縫後探出的,是張布滿溝壑的臉,皮膚鬆弛下垂,唯獨那雙眼睛,亮得不合時宜,像被雨水洗過後的黑曜石,幽幽地看過來,直看到趙大海心裏莫名地打了個突。
“租房的?”老太太的聲音帶著點奇怪的沙沙響動,像枯葉在粗糙地麵上摩擦。
趙大海趕緊點頭:“對對,大媽,是我打電話問過的。”
老太太沒再言語,側身讓開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屋裏光線更暗,一股陳年木頭混合著某種難以言喻的、類似動物巢穴的氣味撲麵而來。家具全是老掉牙的款式,一張八仙桌漆皮斑駁,角落裏那個舊式碗櫥,櫃門歪斜著,仿佛隨時會散架。租金低得驚人,押一付一,趙大海幾乎沒猶豫,當場就掏了錢。老太太接過那幾張薄薄的鈔票,枯瘦的手指撚了撚,發出輕微的窸窣聲,臉上沒什麽表情,隻說了句:“叫我田姨就成。”隨後便慢悠悠地踱回了她那間房門緊閉的屋子。
趙大海在屬於自己的小隔間裏安頓下來。這所謂的“家”,除了一張嘎吱作響的木板床、一張搖搖晃晃的桌子和一把瘸腿椅子,再無長物。失業的焦慮和前途的渺茫像兩把鈍刀子,輪番切割著他的神經。他正對著斑駁脫落的牆壁發愣,門外卻傳來幾下輕微的叩擊。拉開門,田姨端著一個搪瓷盤子站在外麵,盤子裏是切得整整齊齊的幾牙西瓜,鮮紅水靈,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誘人,絲絲寒氣甚至肉眼可見地往上冒。
“天悶,吃點涼快的。”田姨把盤子塞進他手裏,動作麻利得不似她這個年紀。
趙大海道了謝,接過盤子,指尖立刻傳來一股沁骨的冰涼,激得他一哆嗦。他忍不住好奇:“田姨,您這冰箱……效果也太好了吧?”這大冬天的,冰箱能凍出這效果?他下意識朝她那緊閉的房門瞥了一眼。
田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極淡、幾乎看不出是笑的表情,眼角的皺紋堆疊起來:“老物件了,經用。比不得你們年輕人,火氣旺。”說完,也不等趙大海再說什麽,轉身就回了屋,留下趙大海端著那盤冰得透心的西瓜,站在門口發愣。他咬了一口,瓜肉冰涼清甜,那股寒氣順著喉嚨直竄下去,激得他一個激靈,心裏的疑惑卻像藤蔓一樣悄然滋生。
日子在失業的煎熬中一天天捱過。趙大海發現這位田姨的生活習慣透著說不出的古怪。她似乎對食物有著某種近乎苛刻的執著。一次,趙大海煮了碗泡麵端回房間,幾滴湯水不小心濺落在坑窪的水泥地上,田姨正巧從她屋裏出來,渾濁的眼睛掃過那幾點油漬,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慢慢蹲下身,用指甲一點點刮起地上那點凝結的油脂,又掏出一塊洗得發白的手帕,極其認真地反複擦拭那塊地麵,直到看不出任何痕跡。那專注的神情,仿佛在清理什麽不可饒恕的汙穢。
更奇的是,趙大海發現田姨似乎從不開夥做飯。他那次買的幾個饅頭,隨手放在公用小廳的舊八仙桌上忘了拿,隔了好幾天,幾乎絕望地以為肯定長滿綠毛了,結果拿起來一看,饅頭依舊白白胖胖,捏上去甚至還有彈性,連一絲幹硬的跡象都沒有,像是剛出鍋不久。他捏著那饅頭,心裏的疑雲越發濃重。這老太太,究竟藏著什麽秘密?
就在趙大海被失業和積蓄即將耗盡的雙重壓力逼得快要喘不過氣時,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砸到了他頭上。他在網上投了無數份簡曆都石沉大海,這天卻接到一個麵試通知,是一家業內小有名氣的公司。他像抓住救命稻草般衝去麵試,過程出奇順利。然而,當他強壓著激動,腳步輕快地回到出租屋樓下時,那點微弱的希望之光瞬間被澆滅了。
樓門口停著一輛黑色的越野車,車身布滿塵土,車窗貼著深色的膜,看不清裏麵。車旁靠著三個男人,為首的那個身材壯碩,臉上橫著一條猙獰的刀疤,從眉骨一直劃到嘴角,像一條醜陋的蜈蚣趴在臉上。他穿著件緊身黑t恤,露出的胳膊上肌肉虯結,刺著張牙舞爪的紋身。另外兩個也是滿臉橫肉,眼神凶狠地掃視著進出的人。
趙大海的心猛地一沉,腳步僵在原地。刀疤強!他大學時鬼迷心竅借的一筆高利貸,利滾利早已成了天文數字。他以為躲到這個犄角旮旯就安全了。
刀疤強也看見了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煙熏得焦黃的牙齒:“喲,大海兄弟!可讓哥幾個好找啊!”他慢悠悠地踱過來,帶著一股濃重的煙臭味,蒲扇般的大手重重拍在趙大海肩上,力道大得讓他一個趔趄。“怎麽著,發達了?躲這耗子洞裏享清福?該還的錢,連本帶利,一個子兒都不能少!”
趙大海臉色煞白,手心全是冷汗,強撐著說:“強哥……再寬限幾天,我剛找到工作,發了工資一定……”
“寬限?”刀疤強嗤笑一聲,臉上的刀疤隨著肌肉扭動,更顯猙獰,“老子的錢是大風刮來的?今天不給個準話,老子就幫你‘搬搬家’!”他身後的兩個混混立刻上前一步,眼神不善地盯著趙大海那間小屋的門,其中一人還故意用腳踢了踢旁邊堆著的破紙箱,發出嘩啦的聲響。
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緊了心髒,趙大海幾乎能聽到自己牙齒打顫的聲音。就在這時,身後那扇破舊的單元門“吱呀”一聲開了。田姨慢吞吞地走了出來,手裏還拎著個裝了幾個空塑料瓶的舊編織袋,像是要出去賣廢品。她仿佛沒看見門口劍拔弩張的架勢,渾濁的目光平靜地掃過刀疤強和他身後兩個凶神惡煞的打手,最後落在臉色慘白的趙大海身上。
“小趙,杵門口幹啥呢?”田姨的聲音依舊帶著那種奇特的沙沙聲,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緊張得幾乎凝固的空氣。
刀疤強被這突然冒出來的幹癟老太太弄得一愣,隨即不耐煩地揮揮手:“老太婆,少管閑事!滾一邊去!”
田姨沒動,反而往前挪了一小步,離刀疤強更近了些,抬起頭,那雙異常清亮的眼睛定定地看著他臉上那道疤,慢悠悠地開口:“小強啊……”這稱呼讓刀疤強和他身後的混混都愣了一下。
“你爹當年在工地上,左臉上也留了道口子,可比你這道淺多了。”田姨的語氣平淡得像在聊家常,“他那人啊,脾氣躁,可最講究個‘理’字,從不欺負老實人。怎麽到了你這輩兒,路就走歪了呢?”
刀疤強的臉色瞬間變了,驚疑不定地盯著眼前這個貌不驚人的老太太。他爹臉上確實有道舊疤,是年輕時在工地被鋼筋劃的,位置和他臉上這道很像,但這事連他手下都不知道!這老棺材瓤子怎麽會……
“你……你胡說什麽!”刀疤強色厲內荏地吼道,但底氣明顯不足了,眼神裏閃過一絲慌亂。
田姨沒理他,目光轉向趙大海,聲音柔和了些:“小趙欠你們多少?”
“連……連本帶利,十八萬……”趙大海聲音發顫,幾乎不敢看田姨的眼睛。這對他現在來說是個根本無法想象的數字。
田姨聽了,沉默了幾秒鍾,像是在心裏盤算著什麽。樓道裏昏暗的白熾燈管接觸不良似的嗡嗡低鳴,光線在她溝壑縱橫的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刀疤強和他的手下也屏住了呼吸,等著看這古怪的老太婆能玩出什麽花樣。
“等著。”田姨隻丟下這兩個字,轉身又慢悠悠地踱回了她那扇緊閉的房門裏。門關上,隔絕了外麵所有的目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樓道裏死一般寂靜。刀疤強煩躁地踱著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響。他身後一個小弟忍不住低聲嘀咕:“強哥,這老太婆搞什麽鬼?不會報警吧?”
“閉嘴!”刀疤強低吼一聲,心裏卻也沒底。那老太太的眼神,還有她提到他爹的事……太邪門了!他煩躁地摸出煙盒,剛叼上一支,還沒來得及點燃——
“啪嗒!”
頭頂那盞昏黃的白熾燈猛地爆了!細碎的玻璃渣子稀裏嘩啦地掉下來,驚得刀疤強和兩個手下同時一縮脖子。幾乎是燈滅的同時,一股陰冷的風毫無征兆地在狹窄的樓道裏憑空卷起,打著旋兒,卷起地上的灰塵和碎紙屑,發出嗚嗚的怪響,吹得人汗毛倒豎。這風來得詭異,毫無源頭,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土腥氣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野性皮毛在密閉空間裏悶久了的淡淡膻味。
“媽的,邪門了!”另一個混混聲音發顫,驚恐地四下張望。黑暗和突如其來的怪風放大了恐懼。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混亂中,田姨那扇緊閉的房門,“吱呀”一聲,再次緩緩打開。沒有燈光泄出,隻有門內一片更濃重的漆黑。一股更濃烈的、混合著陳年藥草和奇異獸類的氣味猛地湧了出來。
趙大海站在離門最近的地方,心髒狂跳得幾乎要衝破胸膛。他下意識地眯起眼,努力想看清門內的景象。就在那深不見底的黑暗中,他恍惚間似乎看到……兩點幽綠的光芒,像是兩盞小小的、冰冷的燈籠,懸浮在門內的黑暗裏,一閃,又隱沒不見。那綠光一閃即逝,快得讓他以為是自己的錯覺,但一股寒意卻從腳底板直衝頭頂,讓他渾身僵硬,血液都仿佛凍住了。
緊接著,一個佝僂的身影從黑暗裏慢慢挪了出來,正是田姨。她手裏捧著一個鼓鼓囊囊、用舊報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方塊,步履蹣跚地走到刀疤強麵前。
“喏,點點。”田姨的聲音聽起來比剛才更加嘶啞低沉,像砂紙摩擦著朽木。她把那包東西往前一遞。
刀疤強驚魂未定,又被剛才的詭異景象弄得心裏發毛,他驚疑不定地接過那沉甸甸的紙包,手指都有些發抖。他迅速撕開一個口子,裏麵露出的,赫然是整整齊齊、簇新得紮眼的——百元大鈔!一遝遝,捆紮得整整齊齊。他飛快地抽出一遝,撚了撚,又對著昏暗的光線看了看防偽標記,是真的!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猛地抬頭看向眼前這個瘦小枯幹的老太太,像是在看一個怪物。這破地方,這窮酸老太婆,怎麽可能隨手拿出十八萬現金?
“錢……錢對了。”刀疤強咽了口唾沫,聲音幹澀,眼神複雜地掃過田姨平靜無波的臉,又瞥了一眼那扇黑洞洞的房門,最後落在趙大海身上,“小子,算你走運!”他不再廢話,朝兩個手下使了個眼色,三人幾乎是逃也似的鑽進越野車,引擎發出一聲暴躁的轟鳴,卷起一陣煙塵,迅速消失在巷口。
直到引擎聲徹底遠去,趙大海才像被抽掉了骨頭,腿一軟,後背重重地靠在冰冷的牆壁上,大口喘著氣,冷汗浸透了內衣。他看向田姨,嘴唇哆嗦著,想說些什麽,感激、疑問、恐懼……無數情緒堵在喉嚨口,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田姨隻是疲憊地擺了擺手,那動作緩慢而沉重。“回屋歇著吧。”她沙啞地說了一句,沒再看趙大海,佝僂著背,慢騰騰地挪回自己那扇門後。門輕輕關上,隔絕了一切,也隔絕了趙大海滿腹的驚濤駭浪。
那一夜,趙大海在硬板床上翻來覆去,像個被扔進油鍋裏的活蝦。黑暗中,樓道裏那陣憑空卷起的陰風嗚嗚聲似乎還在耳邊回蕩,門縫裏那兩點一閃而過的幽綠寒光,更是像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他的視網膜上,揮之不去。田姨那張布滿溝壑的臉,在記憶裏時而模糊,時而清晰,最後總是定格在那雙異常清亮、此刻回想起來卻透著無盡深邃的眼睛上。他越想越怕,身體不由自主地縮成一團,薄薄的被子根本擋不住從骨頭縫裏滲出來的寒意。十八萬現金……一個靠撿廢品度日的老太太……還有那風,那光……這一切都指向一個他從小隻在誌怪故事裏聽過的字眼。他死死閉著眼,拚命想把那些可怕的念頭壓下去,卻隻是徒勞,冷汗把枕頭浸濕了一大片。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趙大海頂著兩個濃重的黑眼圈,像踩在棉花上一樣,輕手輕腳地挪到客廳。他鼓足勇氣,走到田姨緊閉的房門前,想道個謝,也想……探個究竟。他抬起手,指關節剛要碰到那扇斑駁掉漆的木門,卻發現門竟是虛掩著的,輕輕一碰,便無聲地滑開了一道縫隙。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陳舊塵埃和某種奇異草藥的味道撲麵而來。屋裏異常昏暗,窗簾拉得嚴嚴實實。借著門縫透進來的微光,趙大海看到房間出奇地空蕩,幾乎沒有任何個人生活的痕跡,隻有角落裏那張老舊的木板床,床上被褥疊得整整齊齊,卻透著一股人去樓空的冷清。
田姨不見了。
趙大海的心猛地一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恐慌攫住了他。他推開門走進去。房間裏空空蕩蕩,隻有空氣裏殘留的那點特殊氣味,證明著曾經有人居住。他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牆角那個歪斜的舊碗櫥——那是田姨房間裏唯一的“家具”。
鬼使神差地,他走過去,拉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櫃門。
櫃子裏同樣空空如也,隻在最底層角落的灰塵裏,孤零零地躺著一隻鐲子。趙大海把它撿起來,入手冰涼溫潤,是隻玉鐲,但玉質渾濁,透著一種難以形容的灰白色,看上去並不值錢。他湊近了,借著昏暗的光線仔細看,赫然發現鐲子內圈靠近接口的地方,竟嵌著幾根毛發!那毛極細,晶瑩如絲,在昏暗光線下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白色,與他記憶中任何動物的毛發都截然不同。
他捏著那隻古怪的玉鐲,指尖傳來冰冷的觸感,那幾根奇異的白毛在幽暗中仿佛帶著微弱的光暈。他猛地想起什麽,轉身衝出田姨的房間,幾步跨到自己那個狹小的隔間。目光急切地掃過桌麵——前天晚上他心情煩悶,隻吃了半碗的方便麵還放在那裏,忘了倒掉。
他幾乎是撲到桌前,端起那個廉價的塑料碗。碗裏剩下的麵條和湯水,在昏暗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毫無變化的形態。沒有一絲一毫的酸腐氣味飄出。他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撥開表麵已經凝成一層膠質的紅油,挑起幾根麵條……麵條居然還保持著柔軟,甚至帶著一點詭異的彈性,仿佛剛剛被熱水泡開不久!這碗麵,已經在這悶熱潮濕的小屋裏,敞開放置了足足兩天兩夜!
一股強烈的戰栗瞬間竄遍趙大海的全身,比昨夜那陣陰風更冷,更刺骨。他握著那隻嵌著白毛的冰涼玉鐲,呆呆地看著碗裏那碗凝固了時間般的剩麵。城中村窗外傳來小販模糊的叫賣聲,鄰居家孩子的哭鬧,遠處工地的機械轟鳴……一切日常的聲響都變得遙遠而不真實。現實世界的邊界仿佛在這間昏暗的小屋裏悄然溶解了。
他緩緩抬起手,那幾根嵌在玉鐲接口處的奇異白毛,在從窗口縫隙擠進來的微光裏,幽幽地,幾乎不可察覺地,閃動了一下。像深潭底下一尾倏忽不見的銀魚,隻留下圈圈無聲擴散的漣漪,攪亂了水麵原本清晰的倒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