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夜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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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城區的窄巷子像一根根沒洗幹淨的油膩腸子,彎彎繞繞擠在一起。王秋泉拖著兩條灌了鉛的腿往家蹭,身上那件洗得發白、袖口磨破的藍布褂子,被晚風一吹,涼颼颼地貼在他嶙峋的脊背上。他手裏攥著幾張薄薄的鈔票,是今天在社區診所坐了一天冷板凳換來的。隔壁李嬸那個咳嗽了大半年的兒子,他給仔細瞧了,開了方子,可最後遞到他手上的錢,薄得幾乎能透過光去。沒辦法,他心軟,看著李嬸抹眼淚的樣子,硬是又往回收了一半診金。胃裏空得發慌,連咕咕叫的力氣都快沒了。
    推開那扇油漆剝落、吱呀作響的破木門,一股潮濕發黴的味道混著中藥的苦氣撲麵而來。他媳婦秀英正坐在昏暗的燈下縫補一件舊衣裳,手指凍得通紅。聽見動靜抬起頭,那眼神像蒙了灰的玻璃珠子,直愣愣地瞅著他空空的兩手,聲音又幹又澀:“今兒……又沒幾個?”
    王秋泉喉嚨發緊,像塞了團棉花,隻嗯了一聲,把兜裏那幾張皺巴巴的票子全掏出來,小心地放在掉了漆的八仙桌上。秀英沒看錢,目光釘在他灰敗的臉上,那眼神裏的失望和疲憊,沉甸甸的,壓得他幾乎抬不起頭。
    “秋泉,米缸……又要見底了。”秀英的聲音輕飄飄的,卻像錘子砸在心上,“房東今兒下午又來催租了,那臉拉得老長,說話可難聽……”
    王秋泉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寬慰的話,可喉嚨裏堵得厲害,半個字也擠不出來。他默默走到牆角,打開那個斑駁掉漆的小藥櫃,裏麵稀稀拉拉躺著幾味普通草藥。他撚起一小片甘草放進嘴裏,那點微不足道的甜意,絲毫化不開滿嘴的苦澀。窗外的風嗚嗚咽咽,吹得糊窗戶的舊報紙嘩啦嘩啦響。這日子,就像被雨水漚爛了的破草席,又沉又濕,看不到頭。他望著桌上那幾張薄薄的鈔票,心裏頭那股子憋屈勁兒,擰成個死疙瘩。
    夜深了,連巷子裏的野貓都消停了。王秋泉兩口子蜷在冷硬的薄被子裏,聽著窗外呼呼的風聲,誰也沒睡著。就在這時,一陣刺耳的汽車喇叭聲,像把鈍刀子,猛地劃破了巷子裏死一樣的寂靜,緊接著,是砰砰砰急促的拍門聲,又快又重,震得門框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
    “王大夫!王秋泉大夫在嗎?救命啊!開開門!” 一個陌生男人焦急的聲音在門外嘶喊。
    王秋泉和秀英幾乎同時驚坐起來。秀英一把拉住丈夫的胳膊,聲音都在抖:“這大半夜的……別是啥壞人吧?秋泉,別去!”
    王秋泉的心也怦怦直跳,但他還是扒開媳婦的手,摸索著披上褂子,趿拉著鞋去開門。門閂一拉開,一股冷風卷著個高大的身影就撞了進來。來人穿著考究的深色呢子大衣,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隻是臉色蒼白得嚇人,額頭上全是細密的冷汗,一手死死捂著心口,一手扶住門框才勉強站穩。
    “您……您是王秋泉大夫?”那人喘著粗氣,眼神急切地在他臉上搜尋確認。
    王秋泉點點頭:“我就是。您是……”
    “敝姓陳,”那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緊緊抓住王秋泉的手腕。那手指冰涼刺骨,像剛從冰水裏撈出來,激得王秋泉一哆嗦。“家父……家父突發急症,心口疼得打滾,眼看就不行了!求求您,千萬救命!診金您隻管開口,多少都行!”
    “多少都行”四個字像重錘敲在王秋泉心上。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屋裏,秀英正扒著裏屋的門框,緊張又帶著一絲期盼地望著他。家裏那點米,那點房租,還有秀英手上凍裂的口子……全都在這四個字裏翻騰起來。可這深更半夜,對方身份不明……
    “陳先生,這……”王秋泉有些猶豫。
    陳先生看他遲疑,更急了,抓著他手腕的力氣又大了幾分,冰得王秋泉骨頭縫都發涼:“王大夫!都說您是菩薩心腸,醫術高明!我爹眼看就要……我給您跪下了!”說著膝蓋一彎,真要往下跪。
    “別!快別這樣!”王秋泉趕緊托住他。那冰涼的觸感讓他心頭的不安又加深了一層,但看著對方慘白焦急的臉,想到自己行醫的本分,再想到家裏那窘迫的光景,他終於一咬牙,“走!我跟你去!”
    秀英追到門口,隻來得及喊出一句“當心點啊!”那輛在昏黃路燈下閃著幽光的黑色轎車,已經載著王秋泉和那位陳先生,像一道無聲的影子,迅速消失在巷子迷宮般曲折的黑暗深處。冷風吹起地上的落葉,打著旋兒。
    車子七拐八繞,最後停在城西一片王秋泉幾乎沒來過的區域。這裏矗立著幾棟舊式的洋樓,在濃重的夜色裏顯得格外沉寂。陳家是其中一棟,高大的鐵門無聲地滑開,車子駛入一個幽靜的院子。院子裏黑黢黢的,隻有小樓門廳透出點慘白的光。
    王秋泉跟著陳先生快步走進客廳。廳堂很大,天花板高高的,吊著盞華麗但光線慘淡的水晶燈。家具都是老式的紅木,擦得鋥亮,卻冷冰冰地反射著燈光,一絲人氣兒都沒有。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若有似無的陳舊氣息,像是許久沒有開窗通風了。
    “王大夫,這邊請!”陳先生引著他匆匆登上鋪著厚地毯的樓梯,腳步落在上麵悄無聲息。二樓走廊又深又長,隻開了盡頭一盞壁燈,光線昏暗。推開走廊盡頭一扇厚重的房門,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藥味混合著某種難以形容的陰冷氣息撲麵而來。
    寬大的床上,躺著一位極其枯瘦的老人,蓋著厚厚的錦緞被子,隻露出一張灰敗的臉。老人緊閉雙眼,眉頭痛苦地擰成一個疙瘩,喉嚨裏發出拉風箱似的、極其粗重艱難的喘息聲,胸脯劇烈地起伏著,每一次吸氣都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
    “爹!王大夫來了!”陳先生撲到床邊,聲音哽咽。
    王秋泉立刻壓下心頭那股揮之不去的怪異感覺,幾步搶到床前,放下藥箱。他動作麻利地掀開被子一角,伸手去搭老人的脈門。指尖觸到的皮膚,冰涼幹澀,脈搏微弱得如同遊絲,時斷時續,每一次微弱的搏動都帶著一種極不祥的滯澀感。他心頭猛地一沉,這脈象凶險異常!
    “陳先生,令尊這病……怕是心脈淤阻,凶險得很!”王秋泉麵色凝重,語速極快,“耽誤不得!快,幫我把他扶坐起來一些!”
    陳先生連忙照做,小心翼翼地托起老人瘦骨嶙峋的上半身。王秋泉迅速打開藥箱,取出針包,攤開,裏麵長長短短、閃著寒光的銀針排列整齊。他深吸一口氣,凝神靜氣,手指撚起一根三寸長的細針。燈光下,他眼神銳利如鷹,精準地找到老人胸口膻中穴的位置,手腕沉穩地一抖,銀針無聲無息地刺入。緊接著,內關、神門、心俞……一根根銀針隨著他手指的撚、轉、提、插,精準地刺入穴位。他的動作行雲流水,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和專注。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房間裏靜得可怕,隻有老人艱難的喘息聲和王秋泉偶爾撚動銀針時發出的極細微的聲響。汗水順著王秋泉的鬢角滑落,他也顧不上去擦。大約過了一炷香的時間,老人粗重的喘息聲竟然真的奇跡般地漸漸平緩了下來!緊鎖的眉頭也一點點舒展開,灰敗的臉上似乎也透出了一點極淡的血色。
    “爹!爹!您感覺怎麽樣?”陳先生激動地伏在床邊,聲音顫抖。
    老人極其緩慢地、極其費力地睜開了一條眼縫,渾濁的目光似乎想聚焦,嘴唇翕動了幾下,發出一點微弱的氣音,目光在王秋泉臉上停留了片刻,又無力地合上了。
    “脈象平穩多了!”王秋泉長長舒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後背的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緊貼著皮膚,涼颼颼的。他小心翼翼地一一收回銀針,仔細消毒放好。
    “王大夫!您真是神醫!華佗再世啊!”陳先生緊緊握住王秋泉的手,激動得語無倫次,那冰涼的手此刻似乎也因為激動而有了一絲微弱的暖意,“您救了我爹的命!是我們陳家的大恩人!”
    他不由分說,拉著王秋泉下了樓,回到那間空曠冷清的客廳。水晶燈的光依舊慘白。陳先生快步走到靠牆的一個老式紅木五鬥櫃前,拉開其中一個抽屜。王秋泉下意識地瞥了一眼,那抽屜裏整整齊齊碼放著的,竟然是一摞摞嶄新的、深青色的鈔票!他從裏麵拿出厚厚一大遝,看那厚度,少說也有好幾萬,雙手捧著,恭恭敬敬地遞到王秋泉麵前。
    “王大夫,這點心意,請您務必收下!救命之恩,實在不知如何報答!”陳先生的眼神充滿了感激和不容推辭的堅持。
    王秋泉看著眼前這一大遝厚厚的鈔票,隻覺得腦子嗡的一聲,有點發懵。他從醫這麽多年,還從未一次性見過這麽多診金!家裏的困境、秀英凍裂的手、房東那張刻薄的臉……仿佛瞬間被這厚厚的一遝錢驅散了。他下意識地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雙手有些遲疑地伸出去:“這……這太多了,陳先生,用不了這麽多,我……”
    “不多!一點也不多!”陳先生不由分說地把錢塞進他手裏,態度堅決,“比起我爹的命,這點錢算什麽?您若不收,就是看不起我陳某人了!天快亮了,您也累了一宿,我讓司機送您回去休息。”
    那遝錢入手的感覺有些異樣,沉甸甸的,紙張的質感似乎特別光滑細膩,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涼意。但此刻被巨大驚喜衝擊的王秋泉,根本無暇細想。他暈暈乎乎地被陳先生送出門,坐進車裏。車子駛出陳家那扇沉重的鐵門時,他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那棟小洋樓在黎明前最濃的黑暗中,像一個沉默的巨獸,窗玻璃黑黢黢的,反著一點路燈的微光。
    車子把他送到巷子口時,天邊已經泛起了一層灰蒙蒙的魚肚白。王秋泉揣著懷裏那厚厚的一遝錢,心還在怦怦跳,腳步卻輕快得幾乎要飛起來。他推開家門,秀英竟一直沒睡,坐在桌邊守著那盞昏暗的燈,眼圈都是紅的。
    “秋泉!你可算回來了!急死我了!”秀英撲過來,上上下下打量他,“沒事吧?”
    “沒事!沒事!秀英,你看!”王秋泉臉上是抑製不住的興奮笑容,他像獻寶一樣,從懷裏掏出那厚厚一遝深青色的鈔票,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快看!診金!咱們有錢了!”
    昏黃的燈光下,那遝嶄新的鈔票靜靜躺在桌麵上,散發著油墨特有的、略顯刺鼻的氣味。秀英的眼睛瞬間瞪大了,她伸出手,顫抖著拿起最上麵的一張,湊到燈下仔細看。鈔票的印刷異常精美,深青色的底子上,印著複雜的花紋和一個她從未見過的銀行名稱——“冥通銀行”。她的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比紙還白,嘴唇哆嗦著,手裏的鈔票像燒紅的烙鐵一樣掉在桌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秋…秋泉……這…這不是錢!這是……這是死人用的紙錢啊!”秀英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帶著哭腔,充滿了驚駭。
    “什麽?”王秋泉臉上的笑容瞬間凍結,他猛地抓起幾張鈔票湊到眼前。燈光下,“冥通銀行”四個字清晰無比,那油墨的氣味,此刻聞起來也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冷和詭異。他腦子裏轟的一聲,一片空白。昨晚經曆的一切——深夜詭異的求診、那冰冷的手、陳家宅子裏死寂的空氣、老人冰涼的皮膚……所有的細節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瞬間湧回腦海!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全身的汗毛都炸了起來!
    “不……不可能!我親手給他爹紮了針!那老頭還睜眼了!”王秋泉失神地喃喃自語,像是要說服自己,又像是被巨大的恐懼攫住。
    “王家兄弟!大清早吵吵啥呢?”隔壁的老李頭大概是聽到動靜,趿拉著鞋,披著件舊棉襖,探進頭來。一眼看到桌上那遝“鈔票”,老李頭的臉色也變了,他湊近兩步,眯縫著眼仔細瞧了瞧,猛地一拍大腿,倒吸一口涼氣:“哎喲我的老天爺!這不是西頭陳家墳頭上燒的那種票子嗎?一模一樣!我說秋泉,你哪兒弄來這麽多這玩意兒?”
    “陳家?”王秋泉猛地抓住老李頭的手腕,聲音嘶啞,“哪個陳家?城西那個?”
    “還能有哪個!”老李頭瞪著眼睛,壓低了聲音,帶著一種講鬼故事的悚然,“就是幾年前,臘月裏那場大火!燒得那個慘喲!一家子,老的小的,連人帶房子,燒得幹幹淨淨!就剩一堆焦炭!喏,現在那地方還是片黑乎乎的瓦礫堆呢!邪門得很,晚上都沒人敢往那邊走!聽說……”他神神秘秘地湊近,聲音壓得更低,“他家老爺子,活著的時候就有心口疼的毛病!你說你這錢……”
    老李頭後麵的話,王秋泉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他隻覺一股寒氣瞬間凍結了四肢百骸,耳朵裏嗡嗡作響,眼前陣陣發黑。原來那冰冷的觸感、那死寂的宅院、那“冥通銀行”的紙錢……一切都有了答案!他昨晚,竟然是在一片早已化為焦土的廢墟裏,給一個早已死去的老人行針治病!他還收了“人”家的“錢”!
    巨大的恐懼像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了他的心髒,他雙腿一軟,跌坐在冰冷的板凳上,渾身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一句話也說不出。秀英更是嚇得麵無人色,緊緊抱著他的胳膊,眼淚無聲地往下掉。
    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著王秋泉的心,勒得他喘不過氣。整整一天,他失魂落魄,那遝深青色的“冥鈔”被他用一塊舊藍布死死包住,塞在藥箱最底層,仿佛那是塊燒紅的烙鐵。秀英更是連碰都不敢碰一下,臉色一直慘白著。到了傍晚,恐懼中漸漸生出一股邪火,混雜著被欺騙戲弄的屈辱,燒得他坐立難安。
    “不行!”他猛地站起來,聲音幹澀沙啞,“我得去弄個明白!不能這麽不明不白!”
    “秋泉!你瘋了?”秀英撲過來死死拽住他的胳膊,眼淚又湧了出來,“那是……那是鬼地方啊!你還敢去?”
    “鬼地方也得去!”王秋泉眼睛赤紅,掰開秀英的手,語氣帶著一種近乎偏執的堅決,“我王秋泉給人看病,活人死人心裏得有本賬!它要是真害我,昨晚我就回不來了!它既然給了‘錢’,我就得去看看,它到底想要什麽!”他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掙脫了秀英,從藥箱底層翻出那個藍布包,揣進懷裏,頭也不回地衝進了暮色漸濃的巷子。
    憑著昨晚模糊的記憶,王秋泉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城西那片荒僻地走。越靠近,心就跳得越厲害,咚咚咚地擂著胸膛。天色越來越暗,遠遠地,他終於看到了老李頭描述的那片廢墟——焦黑的斷壁殘垣在昏暗的天光下勾勒出猙獰的輪廓,幾根燒得黢黑的木梁像巨獸的肋骨,歪斜地刺向灰暗的天空。廢墟周圍荒草叢生,在晚風中簌簌搖擺,更添幾分淒涼和陰森。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下幾乎要衝破喉嚨的恐懼,一步步走近。濃重的焦糊味混雜著泥土和荒草的氣息,刺入鼻腔。他顫抖著從懷裏掏出那個藍布包,解開,那遝深青色的“冥鈔”在昏暗中格外刺眼。他咬咬牙,走到廢墟前一塊相對平整的空地上,蹲下身,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火柴。
    嚓!微弱的火苗亮起,點燃了最上麵一張紙錢。橘紅色的火焰貪婪地舔舐著那印著“冥通銀行”的紙張,迅速蔓延開來,深青色的紙在火中卷曲、變黑、化為灰燼,隨風飄起幾點火星。王秋泉盯著那跳躍的火光,嘴唇哆嗦著,低聲念叨:“陳老先生……陳某兄弟……你們的心意,我王秋泉……心領了。但這錢……你們留著用吧……陽世……用不上這個……”
    夜風嗚咽著掠過廢墟,卷起燃燒的紙灰,打著旋兒飛向黑暗深處,像無數細小的黑色蝴蝶。火光映著他蒼白的臉,額頭上全是冷汗。他一張接一張地燒著,每一張紙錢化為灰燼,都感覺心頭的重壓似乎輕了一分。四周靜得可怕,隻有火焰燃燒的劈啪聲和自己的心跳聲。
    當最後一縷火苗熄滅,最後一縷青煙消散在夜色中,王秋泉感到一陣虛脫般的疲憊。他撐著膝蓋站起來,環顧著這片死寂的廢墟,長長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濁氣。就在這時,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剛才燒紙的地方,身體猛地僵住了!
    就在那堆尚有餘溫的灰燼邊緣,靜靜地躺著一個東西——不是紙灰,而是一個小小的、深棕色的、毫不起眼的舊式牛皮紙信封!
    心髒瞬間又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蹲下去,手指顫抖著,極其緩慢地撿起那個信封。入手很輕,裏麵似乎隻有一張薄薄的紙。信封上沒有任何字跡。他猶豫再三,終於一咬牙,撕開了封口。
    裏麵果然隻有一張折疊起來的信紙。他展開,借著遠處城市映過來的微弱天光,看清了上麵的字跡——那是一種非常工整、帶著舊式韻味的毛筆小楷:
    “王大夫台鑒:
    深夜驚擾,實非得已。老朽沉屙纏身,陰司亦苦,幸蒙妙手,暫得紓解,恩同再造。陽世金銀,俗不可用;薄資若幹,聊表寸心,萬望笑納。另:小兒景和,性尚純良,生前亦習岐黃,惜乎未成。聞君仁心仁術,願將此生所錄《景和驗方》奉上,或可稍濟世困,亦了他未竟之念。陰間陽世,兩不相欠。珍重。
    陳氏父子 頓首”
    信紙的最後,工整地寫著“xx銀行保險櫃業務部”和一個具體的保險櫃編號,以及一串密碼。
    王秋泉捏著這張薄薄的信紙,站在廢墟的寒風中,久久無法動彈。原來如此!那遝“冥鈔”,竟是一把開啟另一個“饋贈”的鑰匙?是提醒,也是指引?他心頭翻江倒海,百味雜陳。恐懼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一種難以言喻的震撼和一種奇異的平靜。
    幾天後,王秋泉拿著那張寫有地址和密碼的紙條,找到了那家銀行。在業務員狐疑的目光下,他報出了編號和密碼。厚重的保險櫃門打開,裏麵沒有金銀珠寶,隻有一本用藍布包得整整齊齊、厚厚的手抄線裝書冊。封麵上用端正的楷書寫著《景和驗方》。他翻開,裏麵密密麻麻記錄著各種病症的獨特見解和藥方,字跡清秀工整,許多見解獨到精妙,遠超他過去所學。
    王秋泉診所的招牌,最終在老街熱鬧的一角掛了起來。鋪麵不大,但收拾得幹淨利落。王秋泉坐診,秀英抓藥。他給人看病,依舊心軟。窮苦人家來看病,他常常隻收個藥本錢,甚至分文不取。日子雖不算大富大貴,但房租能按時交了,米缸總是滿的,秀英臉上也有了紅潤的光澤。靠著那本《景和驗方》裏的幾個精妙方子,他治好了幾個被大醫院判了“死刑”的疑難雜症,名聲漸漸傳開。
    診所的玻璃藥櫃擦得鋥亮,裏麵整齊地擺放著各種藥材。最上麵一層,靜靜躺著一本深藍色封皮、邊緣已經有些磨損的《景和驗方》。每當夕陽的金輝斜斜地照進診所,王秋泉送走最後一個病人,關上門板時,總會習慣性地望向城西那片天空。
    那裏早已沒有了廢墟的痕跡,新起的樓房遮住了視線。但他知道,穿過那些鋼筋水泥的叢林,在記憶的深處,曾有一片焦土,和一段跨越了陰陽界限的奇緣。他輕輕摩挲著藥櫃玻璃,仿佛隔著冰冷的鏡麵,能觸到那本醫書溫潤的舊紙,也仿佛能看見昏黃燈光下,那對父子蒼白而感激的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