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我在殯儀館當無常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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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夜風刮過市郊殯儀館光禿禿的院子,帶著刺骨的寒意。我,陳默,裹緊了身上那件洗得發白、印著殯儀館ogo的舊棉服,蜷在值班室的破沙發裏。麵前小桌上那桶紅燒牛肉麵還冒著虛弱的白氣,廉價塑料叉子泡在湯裏。電腦屏幕慘白的光刺得我眼睛發酸,密密麻麻的報表數字像一群躁動不安的小螞蟻,爬滿了我的視野。隔壁停屍間裏,大功率冷庫壓縮機不知疲倦地發出低沉的嗡鳴,像是某種巨大生物在黑暗裏壓抑的呼吸。福爾馬林消毒水那股子特有的、帶著點甜膩的刺鼻氣味無孔不入,頑強地鑽進我的鼻孔,提醒我此刻身處何方。這就是我的日常,一個殯儀館合同工,守著無數人生命的終點站,麻木又疲憊。
“媽的,又算錯了!”我煩躁地抓了把亂糟糟的頭發,狠狠灌了口已經涼透的茶水,那苦澀勁兒直衝腦門。就在這時,一聲沉悶的“咚”從隔壁停屍間的方向傳來,像是什麽重物輕輕磕在了金屬櫃子上,在這死寂的夜裏格外瘮人。我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緊了。值夜班最忌諱的就是停屍間出怪聲,館裏的老規矩了。我摸起牆邊那根沉甸甸的橡膠警棍,手心瞬間沁出一層冷汗,黏糊糊的。
推開停屍間厚重的金屬門,一股混雜著消毒水和特殊冰冷氣息的寒意撲麵而來,激得我打了個哆嗦。慘白的節能燈管發出低微的電流聲,照亮一排排閃著寒光的不鏽鋼停屍格位。循著剛才那聲響動,我屏住呼吸,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往最裏排挪動。突然,一個佝僂的黑影正蹲在某個格位前!
那是個幹癟老頭,穿著件髒兮兮、辨不出本色的舊夾克,稀疏的白發像被風吹亂的枯草。他手裏正捧著個盤子,裏麵是白天家屬留下的幾個貢品橘子。他掰開一個,正把橘子瓣往嘴裏塞,發出細微的咀嚼聲。
“誰?!”我頭皮發麻,警棍下意識地往前一捅,聲音都變了調,“幹什麽的!”
老頭被我嚇了一跳,猛地回過頭。他那張臉皺得像顆風幹的核桃,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珠在昏暗光線下幾乎看不清瞳孔。他倒沒跑,反而用一種帶著濃重口音的沙啞嗓子,慢悠悠地嘟囔:“後生仔,莫要大驚小怪嘛……餓得很,借點吃的墊墊肚子。”他說話時,嘴裏還嚼著橘子,那坦然的樣子,仿佛隻是誤入了鄰居家的廚房。
“借?這是貢品!給死人的!”我又急又氣,警棍指著他,“趕緊走!不然我報警了!”這老頭太邪門了,大半夜出現在停屍間偷吃貢品,怎麽看都不正常。
老頭慢條斯理地咽下最後一口橘子,咂咂嘴,居然還歎了口氣:“唉,這橘子,放久了,酸得很,不新鮮咯。”他顫巍巍地扶著冰冷的停屍櫃站起來,身形瘦小得像隨時會被風吹倒。他拍拍屁股上的灰,渾濁的眼睛似乎朝我這邊瞥了一眼,又好像沒有,眼神飄忽得很。“後生仔,我看你印堂發暗,最近怕是要撞點東西……”
“撞你個頭!少在這兒裝神弄鬼!”我打斷他,心裏那點恐懼被惱怒壓下去不少,“趕緊走!再不走我真動手了!”我揮了揮警棍,試圖增加點威懾力。
老頭嘿嘿笑了兩聲,那笑聲幹澀得像枯枝摩擦,也沒再爭辯,佝僂著背,慢吞吞地繞過我,朝門口走去。路過我身邊時,他身上似乎帶著一股難以形容的、若有似無的陰冷氣息,讓我後頸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他消失在門外走廊的黑暗裏,腳步聲輕得幾乎聽不見。
我鬆了口氣,抹了把額頭滲出的冷汗,心裏暗罵晦氣。鎖好停屍間的門,回到值班室,那桶泡麵已經完全涼透了,黏糊糊地坨在一起。我毫無胃口,重新癱回沙發,報表上的數字更加模糊不清。那老頭的話,尤其是那句“印堂發暗”,像根細小的刺,紮在我心裏某個角落,隱隱作痛。
不知過了多久,外麵風聲似乎更緊了,嗚嗚地刮著窗戶。就在我昏昏欲睡之際,一陣極其微弱、斷斷續續的呻吟聲順著風飄了進來。開始我以為聽錯了,但那聲音時有時無,像垂死小動物的哀鳴,透著一股子絕望勁兒。我煩躁地起身,走到窗邊往外看。院子角落裏那棵光禿禿的老槐樹下,似乎蜷著個黑乎乎的影子。
“媽的,沒完了是吧!”我抄起警棍,罵罵咧咧地衝了出去。寒風像刀子一樣刮在臉上,我衝到槐樹下,果然又是那個老頭!他蜷縮在地上,渾身篩糠似的抖著,臉色在清冷的月光下白得發青,嘴唇烏紫,牙齒咯咯打顫。
“喂!老頭!醒醒!”我蹲下去推他,手碰到他胳膊,冰得嚇人,簡直像摸到了停屍櫃裏的鋼板。
他勉強睜開眼,眼神渙散,氣若遊絲:“冷……好冷啊……回……回不去了……”那模樣,眼看就要不行了。
“你他媽別嚇我!”我心頭一緊,也顧不上他邪門不邪門了。這大冷天,要是真凍死在這兒,我這工作也別想幹了。我趕緊把他扶起來,他輕飄飄的,幾乎沒有重量。半背半拖地把他弄進值班室,暖氣開到最大。又把我那件舊棉服裹在他身上,翻箱倒櫃找出半瓶不知道誰留下的高度白酒。
“張嘴!喝兩口!”我捏開他的嘴,硬給他灌了點下去。辛辣的酒液下肚,他劇烈地咳嗽起來,臉上總算恢複了一點點血色,身體也不再抖得那麽厲害了。他緩了好一陣,渾濁的眼睛才聚焦,定定地看著我,眼神複雜,好像有點意外,又有點別的什麽。
“後生仔……心腸不壞……”他聲音依舊沙啞,但順暢了些。
“少廢話!暖和點沒?暖和了就趕緊走,哪兒來的回哪兒去!”我繃著臉,心裏直打鼓。
老頭沒接話,反而顫巍巍地伸出手,從他那件破夾克的內兜裏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塊東西,不由分說就塞進我手裏。那東西觸手冰涼,像一塊剛從冰櫃裏拿出來的石頭。我低頭一看,是塊半個巴掌大的玉佩,黑沉沉的,看不出材質,上麵刻著些極其古怪、扭曲的符號,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邪乎勁兒。
“這什麽玩意兒?我不要!”我像被燙到一樣,想甩開。
老頭枯瘦的手卻像鐵鉗一樣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氣大得驚人。“拿著!”他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不是白拿你的酒和暖和地方……拿著它,算個憑證。過兩天……過兩天我可能得麻煩你幫個小忙……”
“幫忙?幫什麽忙?我跟你很熟嗎?”我使勁想掙脫他的手,那冰冷的觸感讓我渾身不自在。
“拿著!”老頭又重複了一遍,渾濁的眼睛直勾勾盯著我,那眼神深處似乎有種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保管好它……”說完,他猛地鬆開手,力氣撤得幹幹淨淨,然後利落地站起身,把裹在身上的棉服脫下丟還給我。動作之麻利,跟剛才凍僵瀕死的狀態判若兩人。
“哎!你的……”我拿著那塊冰涼的玉佩,話還沒說完,老頭已經拉開值班室的門,瘦小的身影一閃,融入了門外的夜色裏,消失得無影無蹤,比來時更快。隻有玉佩那冰冷詭異的觸感,實實在在地提醒我,剛才發生的一切並非幻覺。
我低頭看著手裏這塊黑沉沉的玉佩,上麵那些扭曲的符文在燈光下似乎隱隱流動。一股強烈的不安攫住了我。我把它扔進抽屜最深處,像丟掉一塊燒紅的烙鐵。老頭那句“過兩天麻煩你幫個小忙”,像魔咒一樣在我腦子裏盤旋。幫什麽忙?一個偷吃貢品、凍得快死又突然活蹦亂跳的詭異老頭,能有什麽好事?我煩躁地抓了把頭發,努力想把他那張皺巴巴的臉從腦子裏趕出去。
接下來的幾天,我過得提心吊膽,總覺得背後有雙眼睛在盯著。可日子風平浪靜,報表照做,夜班照值,除了殯儀館特有的陰冷氛圍,倒也沒再出什麽怪事。我緊繃的神經慢慢鬆懈下來,抽屜裏那塊玉佩也被我刻意遺忘。
直到第四天深夜。我正和衣躺在值班室沙發上打盹,外麵寒風呼嘯。突然,一陣極其刺耳的噪音毫無征兆地穿透了風聲和冷庫的嗡鳴,狠狠紮進我的耳膜——像是無數根鏽蝕的鐵片在玻璃上來回刮擦,又像是幾百隻指甲同時摳抓金屬門板!
“滋啦——!滋啦——!!”
我猛地從沙發上彈起來,心髒狂跳,瞬間睡意全無。這聲音太近了,近得仿佛就在值班室門外!緊接著,“哐當”一聲巨響,像是沉重的金屬垃圾桶被狠狠踹倒!
“誰?!”我抄起警棍衝到門邊,猛地拉開門。
門外走廊空無一人。隻有慘白的燈光照著冰冷的地磚。可那刮擦聲和撞擊聲並未停止,反而更加清晰、更加瘋狂地從走廊盡頭——那個存放著今天剛送來的、一位姓李老太太遺體的告別廳方向傳來!聲音裏充滿了無法形容的怨毒和狂躁。
一股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我握緊警棍,手心全是冷汗,一步步朝告別廳挪去。越是靠近,那刮擦聲就越發刺耳,像無數根針在紮我的腦子。空氣似乎也變得更加陰冷粘稠,吸進肺裏都帶著冰碴子。我甚至能聞到一股若有似無的、類似燒焦頭發混著鐵鏽的怪味。
終於挪到告別廳門口。門緊閉著,但那瘋狂的噪音正從門板後麵源源不斷地衝擊出來。我咽了口唾沫,猛地推開門——
眼前的情景讓我頭皮炸開,血液幾乎凝固!
慘白的燈光下,告別廳中央的水晶棺安然無恙。但四周的景象如同被龍卷風肆虐過!沉重的花圈被無形的力量撕扯得粉碎,白色的挽聯碎片像紙錢一樣漫天亂飛。原本擺放整齊的塑料椅子被掀翻、砸碎,碎片散落一地。最恐怖的是,那扇巨大的、對著院子的落地玻璃窗上,布滿了一道道深深的、縱橫交錯的劃痕!仿佛有無數隻看不見的利爪在瘋狂地抓撓!
而在這片狼藉的中心,在那口水晶棺旁邊,一個模糊的影子正懸浮在離地半尺的空中!那影子依稀能看出是個穿著深色壽衣的老太太形體,但極其扭曲、不穩定,像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麵。它沒有臉,或者說,那本該是臉的地方,隻有一片濃得化不開的、翻滾攪動的黑色霧氣!一股令人窒息的怨毒和冰冷的絕望感,如同實質的潮水,從那個黑影身上洶湧地彌漫開來,瞬間淹沒了整個空間!
我渾身僵硬,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作響,警棍“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那黑影似乎察覺到了我的闖入,它“頭部”那片翻滾的黑霧猛地轉向我!雖然沒有眼睛,但我清晰地感覺到兩道冰冷怨毒到極點的“視線”死死鎖定了我!
“呃……嗬……”一種非人的、如同破風箱拉扯的嘶啞聲音從那黑影處發出,直接在我腦子裏響起,“滾……滾出去……都……滾……我的……樹……我的……骨灰……”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我的心髒,我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有一個念頭——跑!就在我腿肚子轉筋,準備轉身逃命的瞬間,胸前突然傳來一股灼熱感!
那感覺如此清晰,像一塊燒紅的炭隔著衣服燙了我一下!是那塊被我扔在抽屜裏的黑玉佩!它竟然自己跑到了我胸前口袋裏,此刻正散發著驚人的熱量!
這股突如其來的灼燙感像一道電流,猛地驚醒了我。幾乎是同時,一個熟悉的、幹澀沙啞的聲音,帶著點不耐煩,突兀地在我耳邊響起:“小子!發什麽愣!還不趕緊問問她,到底哪棵破樹底下埋了她家老頭子的骨灰?!”
我猛地扭頭,隻見那個偷貢品的老頭——老謝,不知何時,像個鬼魅一樣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身側。他依舊是那副幹癟邋遢的樣子,破夾克皺巴巴的,但此刻他那雙渾濁的眼睛裏,卻射出一種極其銳利、冰冷的光,直勾勾地盯著告別廳中央那個怨氣衝天的黑影。
“啊?……問……問什麽?”我舌頭打結,大腦一片混亂。問一個厲鬼她家骨灰埋哪兒?這老頭瘋了?
“嘖,蠢!”老謝極其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渾濁的眼睛飛快地掃了我一眼,那眼神裏帶著一種“朽木不可雕也”的鄙夷。“她在那兒嚎了半宿,不就為這事嗎?城西老槐樹!她家老頭子的骨灰壇子!趕緊問清楚了,地址!具體哪棵樹!不然她這股邪火消不了!沒時間磨蹭了!”他語速極快,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同時,他那枯瘦如柴的手,已經探進了他那件髒得看不出本色的破夾克懷裏,似乎在摸索著什麽。
我被他吼得一哆嗦,那灼熱的玉佩似乎又燙了我一下。看著老謝那副“趕緊辦事”的嚴肅表情,再看看告別廳中央那個散發著滔天怨氣的恐怖黑影,我意識到,這老頭恐怕真不是普通人。眼下這局麵,不聽他的,我怕是第一個完蛋。
“李……李奶奶?”我強壓著聲音裏的顫抖,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朝著那個懸浮的、沒有臉的恐怖黑影喊了一聲。聲音在空曠狼藉的告別廳裏顯得格外微弱。
那翻滾著黑霧的“頭顱”猛地轉向我,那股冰冷的怨毒感幾乎讓我窒息。
“呃啊——!”黑影發出一聲更加尖銳、飽含痛苦的嘶鳴,整個模糊的身軀劇烈地扭曲波動起來,周圍的空氣溫度驟降,飛散的紙屑和塑料碎片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卷起,形成一個微型的、充滿惡意的旋風,直撲我麵門!
“小心!”老謝一聲低喝,動作快得超出我的視覺捕捉能力。隻見他那枯瘦的手臂閃電般從懷裏抽出,一道暗沉沉的、帶著金屬摩擦聲的黑影“唰啦”一聲甩了出來!那竟是一根纏繞著黑色霧氣、仿佛由無數細小鎖環扣成的沉重鐵鏈!鐵鏈如同有生命的毒蛇,精準地抽打在那股撲向我的小型旋風上。
“啪!”
一聲清脆的爆響,那充滿惡意的旋風應聲潰散,紙屑碎片無力地飄落。老謝手腕一抖,那條沉重的鐵鏈如同活物般在他身側緩緩盤旋,鏈環摩擦發出“嘩啦、嘩啦”的低響,在死寂的告別廳裏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後生仔!問重點!”老謝的聲音如同兩塊生鐵在摩擦,冰冷、強硬,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目光如電般刺向我。他另一隻空著的手,不知何時已緊握成拳,指縫間隱隱有幽暗的光芒透出。
那厲鬼似乎被老謝的鐵鏈和氣勢震懾了一下,動作出現了一瞬間的凝滯,周身翻滾的黑霧也稍稍平緩了些許。
玉佩的灼熱感再次傳來,像是一記悶棍敲醒了我。我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吼了出來:“李奶奶!您消消氣!您要找您老伴的骨灰對不對?埋在城西老槐樹底下?是哪棵?具體位置在哪兒?您告訴我!我天亮就去給您找出來!保證送到您麵前!您這樣鬧,嚇壞了人,誰幫您找啊!”我語無倫次,把能想到的關鍵詞全喊了出來,聲音因為恐懼和急切而嘶啞變形。
那劇烈翻騰的黑影,在我喊出“老伴骨灰”、“城西老槐樹”這幾個詞時,猛地一滯!連帶著那股幾乎要把人凍僵的怨毒寒氣,都出現了片刻的凝滯和波動。翻滾的黑霧劇烈地湧動、收縮,那個扭曲的形體似乎正在努力地“看”向我。一股極其混亂、夾雜著無盡悲苦和瘋狂執念的意念,如同洶湧的潮水,強行衝進了我的腦海:
“樹……最大的那棵……挨著……挨著老水井……張禿子……張禿子推倒了……推倒了……我的樹……我的樹啊……骨灰……沒了……找不到了……他們都該死……該死!!”那意念裏充滿了失去家園的錐心之痛、對“張禿子”這個名字刻骨的仇恨,以及對骨灰不知所蹤的絕望瘋狂。
“是拆遷隊的張禿子推倒了那棵樹?”我捕捉到關鍵信息,立刻大聲確認,“挨著老水井邊最大的那棵槐樹?您老伴的骨灰壇子就埋在那棵樹底下?”
“呃……嗬……是……是……”那混亂的意念似乎找到了宣泄口,帶著一種撕心裂肺的悲鳴在我腦中回蕩,“……最大的……水井邊……張禿子……推了……推了……壇子……碎了……找不到了……啊——!!”那意念驟然變得尖銳狂暴,黑影猛地膨脹,黑霧劇烈翻騰,告別廳裏所有散落的碎片再次被無形的力量卷起!那股冰冷的怨毒瞬間暴漲,比之前更加瘋狂!
“問完了!退後!”老謝的厲喝如同炸雷。他枯瘦的身體此刻卻爆發出驚人的氣勢,渾濁的眼中精光暴漲!他握著鐵鏈的手臂肌肉賁張,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腳下仿佛生根!盤旋在他身側的沉重鐵鏈發出一聲沉悶的嗡鳴,鏈環上纏繞的黑色霧氣驟然變得濃鬱粘稠,如同活物般流動起來!
“冥頑不靈!滯留陽間,怨氣傷人,擾亂陰陽!當拘!”老謝的聲音陡然拔高,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能穿透靈魂的震蕩力量。他手腕一抖,那條沉重的黑色鐵鏈如同被賦予了生命,又像一條蓄勢已久的黑龍,帶著撕裂空氣的尖嘯,化作一道肉眼幾乎難以捕捉的烏光,閃電般射向那狂暴膨脹的黑影核心!
“嘩啦啦——轟!”
鐵鏈精準無比地纏住了那翻騰黑霧的核心!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響起,仿佛鐵鏈擊中了無形的實體。黑影發出一聲淒厲到無法形容的尖嘯,那聲音仿佛能直接刺穿耳膜,撼動靈魂!整個告別廳的燈光瘋狂地閃爍起來,明滅不定!被鐵鏈鎖住的黑影瘋狂地掙紮、扭曲、膨脹,試圖掙脫那看似鏽跡斑斑的束縛。一股股陰冷刺骨的黑色氣流如同實質的觸手,從被鎖住的核心處噴湧而出,瘋狂地抽打向老謝!
老謝麵色冷硬如鐵,那雙枯瘦的手此刻卻穩如磐石。他緊握鐵鏈,腳下生根,身體隨著黑影的掙紮而微微晃動,但那條鎖鏈紋絲不動!鏈環上幽光流轉,每一次黑影的劇烈掙紮,都引得鏈環發出更沉悶、更響亮的嘩啦聲,仿佛有無數細小的符咒在鎖鏈上明滅。他口中念念有詞,語速極快,音節古怪艱澀,每一個音節吐出,鐵鏈上的幽光就強盛一分,那掙紮的黑影就仿佛被無形的重錘擊中,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嚎,形體就黯淡、凝實一分。
“塵歸塵,土歸土!執念不消,永墜無間!還不速速伏法!”老謝最後一聲暴喝,如同黃鍾大呂!他猛地一跺腳!一股無形的氣浪以他為中心猛地擴散開,卷起地上的紙屑碎片。同時,他緊握鐵鏈的雙手驟然發力,狠狠向後一拽!
“嗷——!”
一聲飽含無盡痛苦、不甘、最終化為絕望的悠長尖嘯驟然響起,仿佛來自九幽地獄!那被鐵鏈死死鎖住的黑影猛地向內坍縮!翻滾的黑霧被鐵鏈上流轉的幽光急速吞噬、淨化!不過眨眼之間,那個怨氣滔天、幾乎掀翻整個告別廳的恐怖厲鬼,連同那令人窒息的陰冷怨氣,消失得無影無蹤!隻有老謝手中那條沉重的黑色鐵鏈,靜靜地垂落在地上,鏈環偶爾發出極其輕微的嗡鳴,仿佛還殘留著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搏鬥餘韻。
告別廳裏一片死寂。隻剩下老謝略顯粗重的喘息聲,以及我心髒擂鼓般狂跳的聲音。燈光恢複了穩定,慘白的光照亮滿地狼藉——破碎的花圈、撕裂的挽聯、翻倒的椅子、布滿恐怖抓痕的玻璃窗……一切都無聲地證明著剛才那場超乎想象的戰鬥並非幻覺。
老謝緩緩地、有些吃力地收回那條沉重的鐵鏈。那鐵鏈在他手中如同活物般盤繞、縮短,最後悄無聲息地隱沒在他那件寬大的破夾克之下。他佝僂著背,剛才那股如同山嶽般的氣勢瞬間消散,又變回了那個幹癟瘦小、毫不起眼的邋遢老頭。他抬手抹了一把額頭——那裏竟然真的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呼……新死的鬼,怨氣倒是不小……”他喘著粗氣,聲音恢複了那種帶著濃重口音的沙啞,還帶著點疲憊的抱怨,“費老勁了……這趟差事,虧大了。”他一邊嘟囔著,一邊慢吞吞地走到那口安然無恙的水晶棺旁,伸出枯瘦的手指,在那冰冷的棺蓋上輕輕敲了三下,發出“篤、篤、篤”的輕響。那聲音仿佛帶著某種奇特的韻律。
做完這一切,他才轉過身,那雙渾濁的眼睛看向依舊僵在原地、目瞪口呆的我。他咧開嘴,露出一個極其難看的笑容,枯皺的臉皮擠在一起:“小子,剛才……幹得還不賴。關鍵時候,沒掉鏈子。”
我張著嘴,喉嚨裏像塞了團棉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巨大的恐懼和難以言喻的震驚在我腦子裏攪成一團漿糊。剛才發生的一切徹底顛覆了我的認知。眼前這個老頭……他……他到底是什麽東西?那條鐵鏈……拘走厲鬼……陰差?無常鬼?!
老謝似乎看穿了我內心的驚濤駭浪,他嘿嘿低笑了兩聲,那笑聲在空曠的告別廳裏顯得格外瘮人。他慢悠悠地踱到我麵前,枯瘦的手指毫不客氣地戳了戳我胸前鼓囊囊的地方——正是那塊依舊散發著溫熱餘韻的黑玉佩位置。
“小子,記住嘍,”他湊近了些,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陳年灰塵和某種冰冷氣息的味道鑽進我的鼻子,“你欠我的,兩清了。不過嘛……”他渾濁的眼珠狡猾地轉了轉,“這玉佩,可不止是塊憑證。它能讓你‘看見’我們這些‘東西’,也能在緊要關頭……稍微護著你點兒。”
我的心猛地一沉,護著我?這他媽是把我拖進了一個更大的火坑吧!
“等等!”我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帶著劫後餘生的嘶啞,“李老太太……李奶奶她老伴的骨灰……”
“天亮,城西老水井邊,最大那棵老槐樹被推倒的地方,”老謝不耐煩地擺擺手,打斷我,語速飛快,“去那堆爛木頭和碎磚頭裏翻翻,運氣好還能撿到幾塊壇子碎片。找點幹淨的土,和碎片一起包好,埋到城西新規劃的那片公墓區最東頭那棵鬆樹底下。記住,最東頭那棵!埋深點!弄完了,就沒你事兒了。”他交代得極其熟練,仿佛處理過無數次類似的事件。
“那……那個張禿子……”我想起厲鬼意念裏那個充滿仇恨的名字。
“張禿子?”老謝嗤笑一聲,滿是嘲諷,“那拆遷隊的工頭?哼,被這老婆子顯形鬧騰了好幾晚,嚇得屁滾尿流,這會兒正躺在市精神病院打安定呢!報應不爽,活該!”他語氣裏沒有絲毫同情。
我聽得目瞪口呆。原來這幾天城裏傳得沸沸揚揚的“城西拆遷隊鬧鬼,工頭嚇瘋”的新聞,源頭在這兒!
老謝似乎懶得再跟我廢話,他拍了拍身上的灰,仿佛剛才隻是幹了點打掃衛生的活兒。“行了,事兒完了,老頭子我還得趕下一趟活兒呢。kpi壓死人,死了都不得安生!”他嘴裏嘟囔著抱怨,聲音越來越低,身形也開始變得模糊、稀薄,像信號不良的電視圖像,仿佛隨時會融入燈光下的空氣裏。
“喂!老謝!等等!”我急了,下意識地伸手想去抓他,“這玉佩!還有……你到底是什麽人?不對……什麽鬼?!”無數疑問堵在喉嚨口。
“嘿嘿……”老謝那模糊的身影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幹笑,最後一點輪廓徹底消失在空氣中,隻有他那帶著濃重口音、飄忽不定的最後一句話,像一縷青煙,幽幽地飄進我的耳朵:“小子……咱們……後會有期咯……”
告別廳裏徹底安靜下來,隻剩下我一個人粗重的呼吸聲,還有滿地狼藉無聲地嘲笑著我混亂的世界觀。我低頭,看著胸前那塊重新變得溫涼的黑玉佩。後會有期?我一點都不想再見到這個邪門的老頭!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我頂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像個遊魂一樣飄到了城西拆遷工地。眼前一片廢墟,磚頭瓦礫堆積如山。果然,在靠近一處廢棄老水井的土堆旁,我看到了一棵被粗暴推倒、連根拔起的巨大老槐樹殘骸,虯結的根須裸露在空氣中,訴說著暴行。我在那堆腐爛的樹根和碎磚爛瓦裏翻找了足足兩個小時,弄得灰頭土臉,十指被碎瓷片劃破了好幾道口子,才勉強扒拉出幾塊深褐色的粗陶碎片,上麵還殘留著模糊的釉色。
按照老謝那邪門老頭交代的,我把碎片和從旁邊老槐樹根下挖出的一捧相對幹淨的黃土,小心翼翼地用一塊新買的白布包好。然後騎車直奔城西的新公墓區。找到最東頭那棵孤零零、枝葉還算茂盛的鬆樹,在樹蔭底下找了個地方,用工兵鏟吭哧吭哧挖了個深坑,把那個包裹鄭重地埋了進去,填土,踩實。
做完這一切,我累得一屁股坐在旁邊的石頭上,看著那座小小的新土包,心裏五味雜陳。陽光透過鬆針灑下斑駁的光點,四周一片寂靜,隻有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昨晚告別廳裏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幕,厲鬼的尖嘯、老謝那冰冷的鐵鏈、玉佩的灼熱……都變得恍惚而不真實,如同一個荒誕離奇的噩夢。隻有手指上被碎瓷片劃破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提醒我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摸了摸胸前衣服下的那塊黑玉佩,它安靜地貼著皮膚,溫涼溫涼的。一種前所未有的複雜感覺湧上心頭——恐懼、茫然、一絲荒謬,甚至還有一點點……難以言說的麻木?這個世界,好像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無聲地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露出了底下光怪陸離、完全陌生的規則。而我,陳默,一個殯儀館的底層合同工,莫名其妙地被一腳踹了進去,還莫名其妙地成了某個“後會有期”的恐怖存在的臨時工?這叫什麽事兒!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殯儀館、報表、值夜班的軌道上。那塊黑玉佩被我穿了根結實的黑繩,掛在了脖子上,藏在衣服最裏麵。雖然膈應,但老謝那句“能護著你點兒”的話,像根無形的刺紮在我心裏,讓我沒敢真把它扔了。
平靜了大概半個月。又是一個深秋的雨夜,冰冷的雨點劈裏啪啦地砸在值班室的窗戶上。我剛核對完一批骨灰寄存的信息,脖子僵硬,眼睛酸澀。正打算泡杯濃茶提神,突然,一陣強烈的眩暈毫無征兆地襲來!眼前電腦屏幕上的字瞬間變成了扭曲跳動的蝌蚪文,耳朵裏嗡鳴作響。緊接著,一股極其陰冷、帶著濃重土腥味的氣息,如同冰冷的蛇,猛地從我胸口那塊玉佩的位置鑽了出來,瞬間流遍四肢百骸!
“嗬……”我忍不住打了個巨大的寒顫,牙齒咯咯作響,身體瞬間僵硬得無法動彈。眼前的一切開始褪色、模糊,仿佛蒙上了一層灰翳。殯儀館慘白的燈光、冰冷的牆壁、堆滿文件的桌子……都在我眼中迅速失真、扭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看見”——我看見值班室門口的地磚上,憑空出現了一串濕漉漉的泥腳印!那腳印很小,像是個孩子的,一步一個,正朝著我坐的位置延伸過來!空氣中彌漫開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腐泥和水腥混合的氣味。
玉佩!又是這該死的玉佩!它在報警!那股陰冷的氣息如同實質的繩索勒緊了我的心髒,巨大的恐懼讓我幾乎窒息。我猛地想起老謝消失前那句“後會有期”的鬼話,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媽的,這“期”來得也太快了!
就在那串詭異的濕腳印離我坐的沙發不足一米遠時,那股玉佩散發出的、幾乎要將我凍僵的陰冷氣息驟然加劇!同時,一個熟悉的、幹澀沙啞、帶著濃重口音的聲音,如同貼著我的耳朵根子響起,充滿了疲憊和毫不掩飾的煩躁:
“小子!別傻坐著!東郊!東郊楊柳河廢棄的泄洪閘口下麵!快去!有個水猴子剛淹死個放學的娃!魂還沒被拖遠!撈上來還有救!快!我這邊被個百年老吊死鬼纏住了!分不開身!地址給你了!跑快點!遲了那娃就真成替死鬼了!靠你了!完事請你喝奶茶!”
那聲音又快又急,像連珠炮一樣砸進我的耳朵,正是老謝!他語氣裏的焦躁和“被纏住”的信息,讓我頭皮發麻。東郊泄洪閘?淹死的孩子?水猴子?撈魂?這他媽都什麽跟什麽!
玉佩的灼熱和冰冷交替刺激著我的皮膚,老謝那不容置疑的催促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那串濕漉漉的泥腳印還在一步、一步地朝我逼近,腐臭的水腥味濃得令人窒息。
“操!”我低吼一聲,不知道是罵這該死的玉佩,罵神出鬼沒的老謝,還是罵這徹底脫軌的人生。身體先於腦子做出了反應。我像屁股著火一樣從沙發上彈起來,一把抓起桌上的強光手電和車鑰匙,看都不敢再看那串腳印的方向,撞開值班室的門,一頭紮進了外麵瓢潑冰冷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間澆透了我的衣服,刺骨的寒意讓我打了個激靈,腦子卻詭異地清醒了一絲。我發動我那輛破舊的小電驢,車燈在如注的暴雨中劃開兩道微弱的光柱。引擎發出吃力的轟鳴,載著我,義無反顧地朝著城東那片被黑暗和雨水徹底吞噬的、傳說中邪乎無比的泄洪閘口,亡命般衝去。胸口那塊黑玉佩緊貼著皮膚,溫涼之中似乎又帶上了一絲難以察覺的、催促般的悸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