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剖腹的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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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楊從電梯裏鑽出來時,整棟寫字樓已經空了。他皮鞋踏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麵上,發出空洞的回響,像敲打著某個巨大而寂靜的棺槨。隻有走廊盡頭那間玻璃隔斷的辦公室,還固執地亮著一片慘白的光。那扇門虛掩著,泄出鍵盤敲打的聲音,密集得如同疾雨落在鐵皮屋頂上,劈啪作響。老楊心裏微微一動,腳步不由自主地朝那片光挪了過去。
    推門進去,陳誌正埋在那張堆滿文件的巨大辦公桌後麵。屏幕幽藍的光映著他那張年輕卻過分瘦削的臉,顴骨幾乎要戳破皮膚突出來,眼窩深陷,裏麵嵌著一雙熬得通紅的眼睛,血絲密布,像一張破敗的蜘蛛網。他身上那件原本熨帖的白襯衫,此刻皺巴巴地裹在身上,袖口挽著,露出的手腕骨節分明,顯得格外嶙峋。
    “還不走?”老楊的聲音在寂靜裏顯得有點突兀。
    陳誌猛地抬起頭,仿佛剛從深水裏掙紮出來,眼神還有些渙散,好一會兒才聚焦到老楊身上。他咧開嘴,露出一個疲憊但極其真誠的笑容,像一塊未經打磨的原石。“楊總?您……您怎麽回來了?我在核對‘天樞’項目的最終風控模型,有幾處交叉驗證的數據點,總覺得有點……說不出的別扭,怕有疏漏。”他搓了把臉,試圖驅散那份濃重的倦意。
    “天樞”,老楊心頭一緊。那是他押上身家性命、投入了所有心血和資源的項目,也是他在這殘酷金融叢林裏殺出重圍、真正站穩腳跟的最後一搏。所有核心數據,所有精妙絕倫的算法模型,所有致命的市場切入點,都像最精密的齒輪,嚴絲合縫地咬合在這個項目裏,鎖在他辦公室那個冰冷的鈦合金保險櫃深處。鑰匙隻有兩把,一把在他自己身上,日夜貼著皮膚,另一把……他目光掃過陳誌桌麵。那張小小的銀色卡片,正安靜地躺在陳誌的電腦鍵盤旁邊。這是他親自交給陳誌的,代表著絕對的信任。
    老楊沒再說什麽,隻是走過去,厚重的手掌沉沉地落在陳誌單薄的肩上,用力按了按。那一下,帶著一種沉甸甸的份量,仿佛要把自己所有的信任和期望都壓進這年輕人的骨頭裏。“早點弄完,早點回去歇著。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垮了,什麽都沒了。”他聲音低沉。
    “嗯,快了楊總,核對完最後這點就撤。”陳誌用力點點頭,手指又在鍵盤上飛快地跳躍起來,專注得仿佛整個世界隻剩下他和屏幕上那些跳動的數字。
    老楊轉身離開,帶上了門。走廊裏依舊空寂,隻有他自己的腳步聲在回蕩。經過茶水間時,他眼角的餘光瞥見角落裏一個佝僂的身影。是老李,公司的清潔工,正背對著他,慢條斯理地擦拭著飲水機旁邊一個不起眼的老式銅盆。那銅盆暗沉沉的,邊緣磨損得厲害,盆底似乎積著一層薄薄的、灰白色的粉末,像是某種陳年的香灰。老李的動作極其緩慢,近乎一種儀式般的專注。老楊的腳步頓了頓,目光在那銅盆上停留了一瞬,終究沒說什麽,隻是眉頭下意識地微微蹙了一下。這老物件,灰撲撲的,和這光鮮亮麗的寫字樓格格不入。
    幾天後的清晨,老楊剛踏進頂層屬於他的空間,一股無形的低氣壓就像冰冷的潮水般撲麵而來。平日裏井然有序的開放式辦公區此刻一片死寂,所有員工都僵在自己的工位上,眼神躲閃,空氣沉重得能擰出水來。他的得力幹將、副總王明,一個平日裏總是梳著油光水滑背頭、眼神精明的男人,此刻正臉色鐵青地站在他的辦公室門口,手裏緊緊攥著一遝打印紙,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楊總!”王明一見到他,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躥了過來,聲音又尖又利,帶著一種刻意壓製的憤怒和恐慌,“出大事了!我們的‘天樞’……核心數據模型,還有那份絕密的收購標的價格區間……全泄露了!”他把那遝紙狠狠拍在老楊那張昂貴的紅木辦公桌上,“您看看!這是早上剛收到的匿名郵件截圖!對方開價,要我們拿整個‘天樞’項目去贖!不然就全網公開!”
    老楊隻覺得腦袋裏“嗡”的一聲,像被一柄重錘狠狠砸中。他一把抓起那遝紙,眼睛飛快地掃過屏幕上刺目的文字和那些再熟悉不過的、本該深鎖在保險櫃裏的關鍵數據截圖。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他猛地抬起頭,眼神像淬了火的刀子,掃過辦公室外一張張驚惶不安的臉:“誰幹的?!”
    王明立刻湊近一步,壓低了聲音,卻足以讓周圍豎著耳朵的人聽個真切:“楊總,這還用問嗎?接觸過完整核心數據的,除了您和我,就隻有……”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目光像毒蛇的信子,倏地射向角落那個剛放下背包、臉上還帶著一絲晨起懵懂的陳誌,“就隻有陳誌了!而且……”他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痛心疾首的煽動性,“技術部查了昨晚的監控和門禁記錄!隻有他,陳誌,淩晨一點多又折返回來過!一個人!在您辦公室裏待了半個多小時!”他猛地指向陳誌,“陳誌!你還有什麽好說的?你對得起楊總對你的信任嗎?!”
    整個辦公區瞬間炸開了鍋。所有懷疑的、震驚的、鄙夷的目光,像無數根無形的針,齊刷刷地刺向站在角落、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的陳誌。
    “不……不是我!王副總!楊總!”陳誌像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猛地從座位上彈起來,聲音因為極度的震驚和冤屈而變了調,嘶啞得厲害,“我昨晚是回來了!那是因為……”他急切地看向老楊,眼神裏充滿了懇求和慌亂,“是因為我負責的最後一部分模型驗證報告,我……我落在這裏了!那份報告今天上午風控會議就要用!我……我隻是回來拿報告!我隻在楊總辦公室門口等保安開了門,拿了放在外間茶幾上的報告就走了!我發誓!我連裏間的門都沒碰一下!更別說保險櫃了!楊總!您信我!”
    “信你?”王明嗤笑一聲,那笑聲像玻璃刮過金屬,刺耳又冰冷,“證據呢?就憑你一張嘴?保安隻看見你進去了,誰能證明你隻拿了報告?誰能證明你沒動保險櫃?陳誌啊陳誌,平時看著老實巴交,裝得可真像!沒想到是個吃裏扒外的白眼狼!”他轉向老楊,語氣更加咄咄逼人,“楊總!事實擺在眼前!這小子肯定是被人收買了!現在對方手裏攥著我們的命門,開價就是要‘天樞’!您還猶豫什麽?報警!讓警察來查他個底兒掉!”
    周圍的議論聲更大了,像一群蒼蠅在嗡嗡作響。那些目光裏的懷疑和鄙夷幾乎要將陳誌淹沒、撕碎。
    “我沒有!!”陳誌的嘶吼帶著絕望的哭腔,他猛地推開身前的椅子,踉蹌著衝到老楊的辦公桌前。他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一種被至親之人誤解、被逼到懸崖邊的巨大悲憤。他的目光死死地鎖在老楊臉上,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裏,此刻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火焰,混雜著極度的委屈、痛苦和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楊總!!”陳誌的聲音像是從靈魂深處撕裂出來,帶著血淋淋的痛楚,“我跟了您五年!從您隻有一個小工作室就跟起!我陳誌是什麽樣的人,您難道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我把這裏當家!我把您……我把您當父親一樣敬重啊!”他的眼淚終於控製不住,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砸在光潔的桌麵上,“我怎麽可能……怎麽可能背叛您?!背叛這個我當成命一樣的地方?!”
    他猛地吸了一口氣,胸膛劇烈起伏,眼神掃過周圍那些或冷漠或懷疑的臉,最後又落回老楊那雙深不見底、此刻也翻湧著驚濤駭浪的眼睛上。絕望像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他的心髒。解釋?辯解?在“鐵證”麵前,在眾口鑠金的指摘下,顯得那麽蒼白無力。一股巨大的、足以摧毀一切的悲憤和冤屈,像火山熔岩般在他身體裏奔突衝撞,灼燒著他的理智。他的目光,如同瀕死的困獸,絕望地掃過老楊那張驚疑不定的臉,掃過王明那毫不掩飾的得意和狠厲,掃過周圍那一張張寫滿懷疑和鄙夷的麵孔。最後,那目光定格在老楊辦公桌角——那裏放著一把厚重的黃銅裁紙刀。刀身古樸,線條冷硬,刀尖在頂燈照射下,反射出一點刺目的、冰冷的寒芒。
    就在這一刹那,一個瘋狂而決絕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了他混亂的腦海。所有的聲音仿佛都消失了,所有的麵孔都模糊了,整個世界隻剩下那把刀,和心口那股幾乎要將他炸開的、無處宣泄的赤誠與冤屈!
    “好!你們要看證據?!我給你們看!!”陳誌發出一聲非人般的嘶吼,那聲音淒厲得如同鬼嘯,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響。在所有人——包括老楊——都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的瞬間,他像一道撲向烈火的飛蛾,猛地探身過去,一把抓住了那把沉重的黃銅裁紙刀!
    “陳誌!你幹什麽?!”老楊的驚呼破空而出,帶著前所未有的驚恐和惶惑。
    晚了!
    陳誌的動作快得隻剩下殘影!他沒有任何猶豫,右手緊握著那冰冷的黃銅刀柄,用盡全身的力氣和全部的絕望,朝著自己左側腹部的方向,狠狠地、決絕地捅了進去!
    噗嗤——!
    一聲沉悶得令人頭皮發麻的、皮肉被利器豁開的可怕聲響,清晰地回蕩在死寂的辦公室裏。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被凍結了。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眼球暴突,嘴巴無意識地張開,喉嚨裏卻發不出任何聲音,隻有一片倒抽冷氣的嘶嘶聲此起彼伏。眼前這一幕的衝擊力,遠遠超過了任何語言、任何所謂的“鐵證”。那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在用最原始、最慘烈、最觸目驚心的方式,進行著最後的自證!
    陳誌的身體猛地一弓,像一隻被滾油燙熟的蝦米。他左手死死捂住刀柄刺入的位置,但鮮紅粘稠的血液,已然像決堤的洪水,瞬間從他指縫間瘋狂地奔湧而出!迅速染紅了他白色的襯衫,浸透了衣料,滴滴答答地落在他腳下昂貴的地毯上,洇開一大片迅速擴大的、刺目驚心的暗紅。他的臉因為劇痛而扭曲變形,冷汗像瀑布一樣瞬間浸透了他的頭發和額角,大顆大顆地往下滾落。他搖搖欲墜,卻硬撐著沒有倒下,那雙布滿血絲、此刻因為劇痛而瞳孔放大的眼睛,依舊死死地、執著地盯著老楊,仿佛要將自己燃燒殆盡的生命之火,全部投射進老楊的眼底。
    “楊……楊總……”他嘴唇劇烈地哆嗦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血泊裏艱難地擠出來,帶著氣泡破裂的嘶嘶聲,微弱卻又無比清晰地敲擊在每一個人僵死的神經上,“您……您看……我的心……我的腸子……在……在左邊啊……”他試圖扯動嘴角,想露出一個證明清白的、屬於陳誌式的、帶著點執拗傻氣的笑容,卻隻牽動出一個無比慘烈、令人心膽俱裂的弧度,“我……我要是賊……心……心該在……右邊啊……”
    話音未落,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像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沉重地向前撲倒。那沉重的軀體砸在地毯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如同喪鍾敲在每個人心頭。
    “啊——!!!”幾個女同事終於從極致的驚恐中反應過來,發出了歇斯底裏的尖叫。
    “快!快叫救護車!!”老楊如夢初醒,聲音嘶啞變形,帶著一種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恐懼和破碎。他踉蹌著撲過去,雙腿發軟,幾乎是跪倒在陳誌身邊。他想去碰觸那不斷湧出鮮血的傷口,手卻抖得如同秋風中的落葉,根本不敢落下。那刺目的紅,那迅速流逝的生命熱度,像無數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的心上。他腦子裏一片空白,隻有陳誌倒下前那雙絕望而執著的眼睛,還有那句如同詛咒般縈繞不散的話——“在左邊啊……”
    王明也驚呆了,臉上的得意和狠厲早已被極度的驚駭所取代,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嘴唇翕動著,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他精心策劃的“鐵證”,在這血淋淋的剖腹自證麵前,瞬間顯得如此卑劣和可笑。
    人群徹底炸開了鍋,恐慌像瘟疫一樣蔓延。有人尖叫著撥打急救電話,語無倫次;有人臉色慘白,捂著嘴衝到垃圾桶旁幹嘔;更多的人則是手足無措地圍在遠處,驚恐地看著地上那不斷擴大的血泊和血泊中迅速失去生氣的年輕人。
    就在這片混亂、驚恐、絕望到極致的時刻,一個佝僂的身影,卻異常沉穩地撥開了擁擠慌亂的人群。是老李!那個平日裏沉默寡言、仿佛隱形人般的清潔工。他手裏,穩穩地端著那個邊緣磨損、毫不起眼的舊銅盆。他的臉上沒有絲毫驚惶,隻有一種近乎冷酷的平靜,眼神卻銳利得如同鷹隼,穿透了混亂的空氣,直直鎖定在陳誌那可怕的傷口上。
    “讓開!都讓開點!”老李的聲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啞,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奇異威嚴,像一把無形的拂塵,瞬間掃開了擋在他前麵的幾個驚魂未定的職員。他幾步就跨到了陳誌身邊,動作竟出乎意料的敏捷。他看也沒看旁邊跪著、渾身顫抖、麵無人色的老楊,徑直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那個暗沉沉的銅盆放在了陳誌身體左側、靠近傷口下方的地毯上。
    接著,在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老李做了一個讓所有人靈魂出竅的動作——他伸出那雙布滿老繭、指節粗大的手,竟直接探向了陳誌腹部那血肉模糊、還在汩汩冒血的可怕傷口!
    “你……你幹什麽?!”老楊驚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伸手想去阻止。這老頭瘋了嗎?!
    老李的手卻異常穩定,沒有絲毫猶豫。他的手指沾滿了溫熱的血液,卻精準地探入了那可怕的創口深處!在所有人驚恐的注視和倒抽冷氣聲中,他竟然小心翼翼地從那創口裏,捧出了一小段滑膩膩、帶著血汙的……腸子!那畫麵血腥得令人作嘔,幾個心理承受能力差的職員當場就彎腰吐了出來。
    老李卻視若無睹。他極其輕柔地將那段腸子放入身旁的銅盆裏,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莊重,仿佛在放置一件稀世珍寶,而非血淋淋的人體內髒。接著,他再次探手入創口,又捧出一段……他的動作有條不紊,穩定得可怕,每一次探入、捧出、放入銅盆,都帶著一種近乎神聖的專注。銅盆底部那層薄薄的、灰白色的粉末香灰?)迅速被溫熱的鮮血浸透、染紅。
    老楊看得肝膽俱裂,胃裏翻江倒海,幾次想開口阻止,喉嚨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隻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他眼睜睜地看著老李那雙沾滿鮮血的手,在陳誌敞開的腹腔裏動作著,每一次進出都帶著令人頭皮炸裂的粘膩聲響。他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
    終於,當最後一段腸子被放入銅盆,老李停止了動作。他長長地、無聲地籲了一口氣,額頭上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沒有立刻處理那敞開的、血肉模糊的巨大創口,而是伸出右手食指,探入銅盆中那混雜著鮮血和灰白粉末的粘稠混合物裏,指尖蘸滿了暗紅濕滑的漿液。
    然後,他做出了更讓人匪夷所思的舉動——他將那蘸滿血泥的食指,緩緩地、極其鄭重地,點在了陳誌血肉模糊的創口邊緣!
    就在指尖觸及皮肉的瞬間,異變陡生!
    一道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柔和白光,倏然從老李的指尖與陳誌創口的接觸點迸發出來!那光芒微弱得如同夏夜螢火,一閃即逝,快得讓人幾乎以為是眼花。但在場的每一個人,尤其是離得最近、死死盯著創口的老楊,都無比清晰地捕捉到了那轉瞬即逝的微光!
    緊接著,更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發生了。陳誌腹壁上那道原本猙獰外翻、血肉模糊的巨大創口,邊緣的肌肉組織竟以一種肉眼可見的、極其細微的速度,極其緩慢地開始向內……蠕動!收縮!仿佛有無數看不見的、極其微小的生命在創口邊緣努力地工作著,要將這可怕的裂痕重新彌合!
    老李的手指並沒有離開。他保持著那個點按的姿勢,口中開始用一種極其低沉、含混不清的語調,飛快地念誦著什麽。那聲音嘶啞含混,音節古怪,完全不像任何一種已知的語言,倒像是從古老歲月深處傳來的、某種神秘的禱言或咒語。每一個古怪的音節從他口中吐出,都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仿佛能引動周圍的空氣產生微不可察的漣漪。
    老楊徹底呆住了,如同石雕泥塑。他跪在陳誌身邊,眼睛瞪得幾乎要裂開,死死地盯著陳誌腹部的創口和那銅盆裏浸泡在血泥中的腸子。他完全無法理解眼前正在發生的這一切。科學?醫學?常識?在這一刻被徹底顛覆!那微光,那蠕動的肌肉,那含混古老的咒語……這一切都指向了科學之外的神秘領域。他感覺自己的世界觀正在崩塌重組。
    老李的念誦持續了大約一分鍾。在這令人窒息的六十秒裏,辦公室內死寂一片,隻有老李那低沉古怪的咒語聲在回蕩,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越來越近的救護車淒厲鳴笛。
    當最後一個古怪的音節落下,老李終於收回了手指。他看也沒看周圍那些如同見了鬼般呆滯驚恐的眾人,隻是默默地從自己那身洗得發白的舊工作服口袋裏,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他撕開油紙,裏麵是同樣灰白色的細膩粉末。他小心翼翼地將這些粉末均勻地撒在銅盆中那浸泡著腸子的血泥上。
    說來也怪,那些灰白色的粉末一接觸到盆裏粘稠的血泥,竟如同鹽粒落入雪堆,瞬間消融無蹤,仿佛被那血泥完全吸收了。
    做完這一切,老李這才長長地、真正地舒了一口氣。他抬起頭,目光第一次正眼看向旁邊魂不守舍、麵無人色的老楊,眼神平靜得像一口古井,深不見底,卻又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滄桑。他的聲音依舊沙啞平淡,卻清晰地穿透了救護車越來越近的笛聲:
    “楊總,讓開些吧,醫生來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地上依舊昏迷但臉色似乎不再那麽死灰的陳誌,又看了看那盆詭異的混合物,嘴角似乎極其細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近乎悲憫的痕跡。“放心,忠心的腸子……自己認得回家的路。”
    話音剛落,辦公室的玻璃門被猛地推開,幾名穿著白大褂、抬著擔架的急救人員氣喘籲籲地衝了進來,後麵跟著一臉焦急的保安。
    “傷者在哪裏?!讓開!快讓開!”為首的醫生大聲喊著,迅速指揮隊員上前。
    當醫生和護士們看到陳誌腹部的創口和旁邊銅盆裏的景象時,饒是見慣了血腥場麵,也都倒吸了一口冷氣,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那巨大的開放性傷口,那暴露在外的內髒……這簡直是凶案現場!
    “快!建立靜脈通道!加壓止血!準備緊急手術!動作快!”醫生嘶吼著,迅速指揮團隊展開急救。護士們飛快地操作著,止血紗布按上去,瞬間被染得透紅。然而,就在醫生準備將銅盆裏那捧血泥中浸泡的腸子小心放回腹腔時,他猛地愣住了。
    “等等!”醫生猛地抬手製止了旁邊的護士,他的眼睛死死盯著陳誌腹部的創口,眼神裏充滿了極度的震驚和不可思議,仿佛看到了最荒誕的醫學奇跡。“這……這創口……”
    旁邊的護士也湊近一看,瞬間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圓:“天啊!醫生!這……這創口邊緣……它……它在自己收縮?!”
    沒錯!雖然極其緩慢,但那創口邊緣的組織,正以一種肉眼難以察覺、卻又真實存在的速度,極其頑強地向著中心一點一點地蠕動、靠攏!雖然距離愈合還差得遠,但這種超出常理的自愈現象,足以顛覆任何一個經驗豐富的急救醫生的認知!
    醫生猛地抬頭,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一樣掃過周圍呆若木雞的人群,最終停留在蹲在旁邊、正默默用一塊舊抹布擦拭手上血跡的老李身上。“怎麽回事?!剛才發生了什麽?誰處理的傷口?!”他的聲音帶著強烈的質問和探究。
    老李隻是慢吞吞地站起身,將那塊沾血的抹布隨意地疊了疊,塞回口袋,對醫生的質問置若罔聞。他佝僂著背,端起那個盛放著詭異混合物的銅盆,仿佛那隻是一個普通的髒水盆,轉身就要離開。
    “站住!你……”醫生還想追問。
    “醫生!救人要緊!!”老楊如夢初醒,猛地站起來,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擋在了老李和醫生之間,目光複雜地看了一眼老李佝僂的背影,又轉向急救醫生,“先救我的人!有什麽問題,等手術結束再說!快!送醫院!快啊!”
    醫生被老楊的氣勢一震,又看了一眼擔架上氣息微弱但生命體征竟出乎意料穩定的陳誌,以及那仍在頑強收縮的創口,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咬牙揮手:“快!抬上擔架!保持穩定!小心腸管!通知手術室一級準備!”他不再追問,職業的本能讓他將所有疑惑暫時壓下,專注於搶救生命。
    救護人員迅速而專業地將陳誌轉移到擔架上,固定好,抬起來就往外衝。人群自動分開一條通道。
    老楊焦急地跟在擔架旁,就在即將衝出辦公室門的瞬間,他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老李端著那個暗沉沉的銅盆,已經走到了茶水間的角落。他似乎感覺到了老楊的目光,腳步微微一頓,卻沒有回頭,隻是佝僂的背影在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更加瘦小單薄。他走到那個飲水機旁,極其自然地擰開了水龍頭,清澈的水流嘩嘩地衝進銅盆裏,將裏麵那些觸目驚心的血汙、灰白粉末和被血浸透的腸子……一點點衝刷幹淨。水流卷著暗紅色的汙物流入下水道,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匪夷所思的一切從未發生。
    老楊的心猛地一沉,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順著脊椎爬升。他張了張嘴,最終卻什麽也沒能說出來,隻是深深地、無比複雜地看了那個默默洗盆的背影最後一眼,轉身跟著擔架衝了出去。
    警笛聲再次撕裂空氣,救護車載著生死未卜的陳誌和心亂如麻的老楊,呼嘯著駛向醫院。
    手術室的燈亮得刺眼,像一隻冰冷無情的眼睛,俯視著走廊裏焦灼不安的人群。老楊像個被抽空了靈魂的軀殼,癱坐在冰冷的塑料椅上,西裝上還沾染著陳誌的血跡,早已幹涸成一片片暗褐色的斑塊,散發著淡淡的鐵鏽味。他雙手抱著頭,十指深深插進頭發裏,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時間每一秒都像鈍刀子割肉般緩慢而煎熬。陳誌倒下時那雙絕望而執著的眼睛,老李那神秘莫測的動作和咒語,銅盆裏浸泡的血腸,創口邊緣詭異的蠕動……這些畫麵如同鬼魅的碎片,在他混亂不堪的腦海裏瘋狂衝撞、盤旋。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個世紀,手術室上方那盞刺目的紅燈終於“啪”地一聲熄滅了。
    老楊像被電擊般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扇緩緩開啟的門。
    主刀醫生走了出來,臉上帶著一種極度疲憊卻又混合著強烈困惑的神情。他摘下口罩,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看向迎上來的老楊。
    “楊先生……”醫生的聲音有些沙啞,眼神複雜得難以形容,“手術……怎麽說呢……很‘順利’,但……太不可思議了!”
    老楊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陳誌他……”
    “命保住了!”醫生肯定地說,隨即眉頭緊緊鎖起,語氣充滿了難以置信,“我們打開腹腔準備進行清創和吻合的時候,發現……發現他的腸道雖然因為外力穿刺有多處挫傷和破裂點,但……但主要的大血管竟然奇跡般地避開了!而且……”他頓了頓,似乎在組織語言描述那個超乎常理的現象,“最詭異的是,當我們清理腹腔時,發現那些破損的腸管……它們……它們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引導著,竟然大致回到了原本的解剖位置!雖然損傷嚴重,但位置是對的!這大大降低了手術的複雜度和風險!我們隻需要處理那些破裂口和挫傷點就行。這……這簡直違背了醫學常識!從那麽大的創口掉出來,怎麽可能自己大致複位?!”醫生搖著頭,臉上寫滿了科學被顛覆的茫然,“還有他腹壁上的刀口……我們清創時發現,深層肌肉和筋膜的收縮愈合跡象非常明顯,遠超正常創傷反應的速度……這簡直是……”
    醫生後麵的話,老楊已經聽不太清了。他隻覺得一股巨大的、混雜著慶幸、後怕和更深邃震驚的熱流猛地衝上頭頂,讓他眼前陣陣發黑。避開了大血管?腸子自己回去了?傷口在自行愈合?老李!那個端著銅盆的老李!那句“忠心的腸子自己認得回家的路”!還有那指尖微弱的白光!那含混古老的咒語!這一切碎片,在老楊混亂的腦海裏瞬間拚湊成一個驚世駭俗卻又無法否認的圖景!那個沉默寡言、毫不起眼的清潔工……他到底是什麽人?!他用的到底是什麽手段?!
    “醫生,”老楊的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我的人……什麽時候能醒?”
    “麻藥過了就能醒,應該快了。他失血很多,髒器也有損傷,需要長時間靜養恢複,但……生命體征已經穩定了。這真的是個奇跡!”醫生再次感歎道,語氣裏依舊充滿了困惑和震撼。
    當老楊被允許進入重症監護室探視時,陳誌已經從麻醉中蘇醒過來。他躺在潔白的病床上,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幹裂,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連接著監護儀器。看到老楊進來,他那雙因虛弱而顯得格外大的眼睛裏,瞬間蓄滿了淚水,無聲地順著眼角滑落,浸濕了鬢角。
    “楊……楊總……”他的聲音極其微弱,氣若遊絲。
    老楊幾步搶到床邊,一把握住陳誌那隻沒有輸液的手。那手冰涼,還在微微顫抖。老楊隻覺得喉頭一陣發緊,鼻子發酸,千言萬語堵在胸口,最終隻化作一聲沉痛而嘶啞的低喚:“小陳……你這傻孩子啊!你怎麽能……你怎麽能幹這種傻事啊!”他的聲音哽咽了,眼眶瞬間通紅,裏麵滾動著懊悔、心痛和後怕的淚水。他緊緊握著陳誌的手,仿佛想把自己的力量和溫度都傳遞過去,也仿佛在抓住某種幾乎被他親手毀掉的東西。
    陳誌的嘴唇艱難地翕動著,淚水流得更凶了,但他看著老楊的眼神,卻慢慢變得清澈而平靜,帶著一種曆經生死、洗盡冤屈後的釋然和安寧。
    “我……我知道……很傻……”他極其微弱地、斷斷續續地說著,每一個字都像是耗盡力氣,“可……可我當時……真的……真的沒辦法了……我……我隻想讓您……看清楚……我的心……在哪兒……”他努力地、極其緩慢地移動另一隻手,顫抖著指向自己纏滿厚厚紗布的左腹,“在……在這兒……它……它沒變過……”
    老楊的淚水再也控製不住,洶湧而出。他用力地點著頭,像個無助的孩子,緊緊攥著陳誌的手,哽咽著:“看到了!傻小子!楊總看到了!看得清清楚楚!你的心……你的腸子……都在這兒呢!在左邊!一直都在左邊!”他語無倫次地重複著,仿佛隻有這樣才能宣泄出心中翻江倒海的悔恨和那份失而複得的沉重信任。他俯下身,額頭輕輕抵在陳誌冰涼的手背上,肩膀劇烈地聳動著。這無聲的哭泣,比任何語言都更能表達他此刻內心的滔天巨浪——對陳誌那近乎殉道般忠誠的震撼,對自己輕信、險些釀成大錯的悔恨,以及對那個神秘老李的敬畏與困惑。
    幾天後,當陳誌脫離了危險期,轉入普通病房,老楊才真正騰出手來處理公司內部那場幾乎將他毀滅的危機。所有的線索,最終都無可辯駁地指向了王明。這個野心勃勃的副總,利用職務之便偷偷複製了老楊的保險櫃鑰匙,又精心策劃了栽贓陳誌的戲碼,目的就是搞垮老楊最信任的臂膀,趁亂掌控“天樞”項目,甚至取代老楊的位置。當冰冷的證據擺在麵前,王明麵如死灰,在警察到來前就癱軟在地,精神徹底崩潰。
    塵埃落定,公司內部經曆了一場疾風驟雨般的清洗。老楊重新掌控了局麵,“天樞”項目在經曆短暫的風波後,反而因為對手的忌憚和內部的整頓而更加穩固地推進。但老楊的心,卻始終無法真正平靜下來。那個佝僂的身影,那個暗沉的銅盆,那轉瞬即逝的白光,那含混的咒語,還有陳誌那自行歸位的“忠心的腸子”……這一切都像一個巨大的謎團,沉甸甸地壓在他的心頭。
    他幾次想找老李好好談談。他特意在茶水間“偶遇”過他,也試圖在員工通道裏叫住他。但老李總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樣子,麵對老楊探尋的目光和欲言又止的問題,他隻是微微搖頭,渾濁的眼睛裏沒有任何波瀾,仿佛那天在血泊中展現神跡的人根本不是他。他依舊每天默默地擦拭著飲水機、拖洗著地板、清洗著那個邊緣磨損的舊銅盆。他擦洗銅盆的動作依舊專注而緩慢,帶著一種亙古不變的韻律。有一次,老楊甚至注意到,當老李的手指拂過銅盆內壁某個極其細微的古老紋飾時,那紋飾似乎極其短暫地閃過一絲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溫潤光澤,快得如同幻覺。
    一個月後的一天清晨,老楊像往常一樣早早來到公司。經過茶水間時,他習慣性地望向那個角落——飲水機旁空空如也。那個總是佝僂著背、默默擦拭銅盆的身影,不見了。老楊心裏咯噔一下,快步走過去。飲水機旁邊,那個陪伴了老李不知多少年的舊銅盆,靜靜地擱在地上,裏麵空空蕩蕩,被擦拭得一塵不染,邊緣磨損的銅質在晨光下泛著溫潤內斂的光澤。銅盆下麵,壓著一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便簽紙。
    老楊的心跳驟然加速。他蹲下身,拿起銅盆,抽出那張便簽。上麵隻有一行用圓珠筆寫的、極其樸拙卻異常工整的字跡:
    >楊總,盆留給他。心長在哪兒,您自個兒,早該看清了。走了。
    沒有署名。
    老李走了。像一滴水蒸發在空氣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人事部甚至找不到他完整的檔案,隻有一個簡單的名字和早已失效的聯係方式。那個神秘的清潔工,連同他那匪夷所思的手段,都成了這棟冰冷寫字樓裏一個無法破解的謎,一個隻在極少數人心底留下震撼回響的傳說。
    幾天後,老楊帶著一個包裝精美的果籃,再次來到陳誌的病房。經過一個多月的精心治療和休養,陳誌的氣色好了很多,臉上也有了血色,隻是身體依舊虛弱,需要長時間的康複。
    “感覺怎麽樣?”老楊把果籃放在床頭櫃上,拉過椅子坐下,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鬆些。
    “好多了楊總,”陳誌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眼神明亮而幹淨,“醫生說再觀察幾天,就能出院回家靜養了。”
    “那就好,那就好……”老楊點點頭,目光落在陳誌蓋著薄被的左腹位置,那裏纏著的紗布已經薄了很多。他沉默了片刻,病房裏隻有監護儀器規律的滴答聲。終於,他抬起頭,看著陳誌的眼睛,聲音低沉而鄭重:“小陳,那天……你倒下前說的話,楊總……一輩子都忘不了。”
    陳誌的笑容微微凝滯了一下,眼神有些複雜,似乎回想起了那慘烈的一幕,但他很快又放鬆下來,輕輕點了點頭:“楊總,都過去了。”
    “是,都過去了。”老楊重複著,他伸出手,隔著薄被,極其輕柔、極其鄭重地按在了陳誌的左腹——那個曾經被剖開、又被神秘力量縫合的地方。“但是,這個地方……”他的手指微微用力,仿佛能感受到紗布下正在頑強愈合的傷口,“這個地方,以後要替楊總……也替你自己,好好護著。”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深沉和力量,“再大的委屈,再難的路,都不準你再幹那種傻事!聽見沒有?你的心,你的腸子,在左邊!楊總看得清清楚楚!這就夠了!天塌下來,楊總給你頂著!”
    陳誌的眼圈瞬間紅了。他看著老楊,看著那雙此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堅定和保護欲的眼睛,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衝散了心底最後一絲陰霾和委屈。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努力不讓眼淚掉下來,重重地點了點頭:“嗯!聽見了,楊總!”他的聲音帶著哽咽,卻無比清晰有力。
    老楊收回了手,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又帶著點疲憊的笑容。他站起身,準備離開,讓陳誌好好休息。走到病房門口,他卻又停下了腳步,沒有回頭,隻是背對著陳誌,望著走廊窗外灰蒙蒙的城市天空,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那個已然消失的神秘老人說話,聲音輕得如同歎息:
    “是啊……心長在哪兒……我早該看清的……”
    走廊裏空空蕩蕩,隻有他低沉的餘音在寂靜中緩緩飄散。窗外的城市依舊喧囂,陽光費力地穿透雲層,在冰冷的高樓玻璃幕牆上投下幾塊模糊的光斑,明滅不定,如同人心深處那些無法言說、卻最終指引方向的幽微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