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修月亮的羅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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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大山今晚值夜班,在胡同裏巡邏。他搓著手,哈著白氣,一邊走一邊抱怨:“這鬼天氣,凍得骨頭縫裏都冒涼氣。”他穿著厚厚的保安製服,但風還是像小刀子似的往裏鑽,凍得他縮著脖子。胡同裏黑黢黢的,隻有遠處一盞路燈散發著昏黃的光暈,勉強照亮一小片地麵,其他地方都被濃稠的夜色吞沒了。頭頂上,那輪月亮倒是又大又亮,銀盤子似的懸著,冷清清的光灑在青磚老牆上,顯得胡同更靜了。
    剛走到胡同深處,趙大山忽然看見路燈底下有個人影。那盞老路燈最近總是鬧脾氣,時亮時滅。走近一看,是住胡同盡頭小屋的老羅頭,正踩在一個晃晃悠悠的破木凳上,仰著脖子搗鼓燈泡。木凳腿缺了一小塊,隨著老羅頭細微的動作吱呀作響,聽得趙大山心驚肉跳。
    “哎喲我的羅大爺!”趙大山趕緊跑過去,一把扶住那快散架的木凳,“您老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這大半夜的,摔著了可怎麽辦?您下來,我來!” 他抬頭看著那搖搖欲墜的凳子和上麵顫巍巍的老頭,心提到了嗓子眼。
    老羅頭低頭瞥了他一眼,花白的頭發在路燈下泛著銀光,臉上皺紋很深,但眼睛挺亮。他手裏拿著把舊螺絲刀,慢悠悠地說:“不礙事,不礙事。這路燈啊,就跟人上了年紀一樣,小毛病多。擰擰緊,敲打敲打,興許還能亮堂一陣子。”他一邊說著,一邊又用螺絲刀柄輕輕敲了敲燈罩,那燈泡竟真的掙紮著,比剛才穩定了一些,光線也似乎亮了一點點。他小心地從那危險的木凳上挪下來,拍了拍沾了灰的舊工裝褲。
    趙大山鬆了口氣,把搖搖欲墜的破木凳挪到牆根放穩。老羅頭從他那件洗得發白的藍色工裝口袋裏,掏出個扁扁的鋁飯盒,打開,裏麵是半塊幹巴巴的燒餅。他掰了一小塊遞給趙大山:“墊吧墊吧?冷天耗力氣。”
    趙大山擺擺手:“謝了羅大爺,剛吃過。”他看著老頭就著冷風啃那硬邦邦的燒餅,心裏有點不是滋味。這老羅頭孤身一人,是這片兒有名的怪老頭,據說以前在哪個保密單位幹過,後來退了休,就守著胡同盡頭那間小破屋,平時沉默寡言,很少跟人來往,就愛搗鼓些舊電器、破零件,堆得屋裏屋外都是。
    “您說這路燈老了,”趙大山沒話找話,也抬頭看那輪明晃晃的月亮,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清輝滿地,亮得晃眼,“那頭頂上那個呢?那麽大個月亮,要是也出點毛病,那可就抓瞎了,黑燈瞎火的,咱連道兒都找不著。”他說這話純粹是沒話找話,開個玩笑。
    沒想到,老羅頭啃燒餅的動作頓住了。他慢慢嚼著,仰起頭,眯縫著眼睛,認真地盯著那輪滿月看了好一會兒,仿佛在檢查一件出了故障的精密儀器。過了半晌,他才低下頭,拍了拍手上的餅渣,語氣平淡得像在說胡同口菜市場的白菜價:“月亮啊?那玩意兒,也修。”
    趙大山噗嗤一聲樂了:“您可真逗!修月亮?拿啥修?扛個天梯爬上去啊?還是您老會騰雲駕霧?”他笑得肩膀直抖,覺得這老頭今晚的玩笑開得有點不著邊際。
    老羅頭沒笑,那雙在皺紋裏顯得格外清亮的眼睛看著趙大山,非常認真:“誰扛梯子?月亮又不是實心的,裏頭是空的,是七樣寶貝攢起來的殼子。”他伸出滿是老繭和油汙的手,掰著指頭數,“金、銀、琉璃、玻璃、硨磲、赤珠、瑪瑙,就這七樣兒。天長日久,日曬雨淋的,也免不了這兒壞塊琉璃,那兒裂道縫兒。總得有人拾掇拾掇不是?”
    趙大山聽著這煞有介事的“七寶合成”理論,覺得比科幻片還玄乎,但看老羅頭那副篤定的樣子,又不像完全瞎掰。他好奇勁兒上來了:“就算您說得對,那誰去拾掇?神仙?”
    “神仙?”老羅頭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帶著點老工匠特有的、對紙上談兵者的不屑,“神仙懂個啥?那是精細活兒!得是我們這樣的人。”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趙大山,“八萬二千戶!知道不?都是幹這個的匠人,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手藝。”他說得斬釘截鐵,仿佛在陳述一個鐵板釘釘的事實。
    趙大山聽得目瞪口呆,八萬二千戶修月人?這數字也太具體了!他半信半疑,覺得這老頭要麽是老年癡呆犯了,要麽就是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他忍不住追問:“您……您也是那八萬二千戶裏的?”
    老羅頭沒直接回答,隻是低頭,在他腳邊那個油膩膩、沾滿灰塵的工具箱裏窸窸窣窣地翻找。那箱子看著舊,但打開時合頁卻沒什麽聲音。他掏摸了半天,小心翼翼地從最底層摸出個小東西,托在手心裏,遞到趙大山麵前:“喏,拿著。”
    趙大山湊近一看,是顆比黃豆大不了多少的小丸子。灰撲撲的,毫不起眼,像是用泥巴隨手搓的,表麵還有些細微的、不規則的紋路。他狐疑地接過來,入手微涼,沉甸甸的,有點壓手。
    “這……是藥丸子?”趙大山捏著那顆小灰丸,翻來覆去地看,實在看不出什麽名堂,“治什麽病的?”
    “不是藥,”老羅頭搖搖頭,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奇異的鄭重,“這叫‘玉屑’。我們幹活時,萬一磕碰壞了點邊邊角角,就刮下點這玉屑,用水調和了,能補上。跟焊錫差不多意思。”他頓了頓,看著趙大山一臉懵懂的樣子,又補充了一句,“你拿好嘍,別丟了。它能驗真假。”
    “驗真假?”趙大山更糊塗了,“怎麽驗?吃了它?”
    “用光驗,”老羅頭指了指趙大山腰帶上掛著的強光手電筒,“你拿手電筒,照照它裏麵。”
    趙大山將信將疑,按亮了自己的強光手電筒。一道刺眼的白光射出,他把那顆灰撲撲的小丸子湊到光束前,眯起一隻眼仔細瞧。強光穿透了丸子那不起眼的外殼,它的內部似乎起了一點極其微弱的變化——仿佛最深處有一粒微塵大小的銀星,極其短暫地閃爍了一下,微弱得如同幻覺,轉瞬又沉入那灰暗的底色中,再也尋不到一絲痕跡。
    “嘿?”趙大山使勁眨了眨眼,又把丸子往光柱中心湊了湊,來回調整角度,“剛才……好像裏頭有什麽東西亮了一下?就一下,跟錯覺似的。” 他語氣裏帶著明顯的困惑和不確定。
    老羅頭那張布滿風霜的臉上,露出一絲意料之中的神情,像是看著一個懵懂的學生第一次笨拙地操作實驗儀器。他搖了搖頭,語氣平靜:“你這手電筒,不行。光太散,勁兒不夠。” 他朝趙大山伸出了手,掌心向上,紋路深得像刀刻,“把你手機給我,要帶閃光燈那個。”
    趙大山猶豫了一下,還是把手機遞了過去。老羅頭接過來,動作有些遲緩地劃開屏幕,找到了相機功能。他粗糙的手指不太靈便地操作著小小的觸摸屏,趙大山在一旁看得著急,差點想幫他弄。
    “開了,開了!”趙大山指著屏幕上的閃光燈圖標提醒。
    老羅頭點點頭,左手小心翼翼地托著那顆不起眼的“玉屑”丸子,將它穩穩地放在自己布滿老繭的掌心中央。然後,他用右手笨拙地舉起手機,讓那冰冷的攝像頭和旁邊小小的閃光燈組件,垂直地對準了掌心的灰丸子。他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在完成一項極其莊重的儀式,然後,用大拇指重重地按下了拍攝鍵。
    哢嚓!
    就在手機快門聲響起的瞬間,那枚小小的閃光燈驟然爆發!
    仿佛一顆微縮的太陽在老羅頭掌心炸裂!炫目的、無法形容的強烈白光,毫無征兆地轟然爆發!那光芒是如此純粹,如此刺眼,如此具有穿透力,瞬間吞噬了周圍的一切——昏黃的路燈、清冷的月光、老牆的陰影,甚至趙大山驚駭的視線!整個世界仿佛被這絕對的光明粗暴地漂白了。
    “啊!”趙大山慘叫一聲,下意識地猛地閉上了刺痛的眼睛,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踉蹌了一大步,後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磚牆上。即使緊閉著眼瞼,那恐怖的白光依舊頑固地烙印在他的視網膜上,留下灼燒般的殘影,揮之不去。他感覺自己的眼睛像被千萬根針同時紮刺。
    “我的眼!老羅頭!你搞什麽鬼東西!”趙大山捂著眼睛,又驚又怒地吼道。他勉強睜開一條縫,眼淚不受控製地湧出來,視線一片模糊和晃動的光斑。
    強光一閃即逝,胡同重新被昏暗的路燈和月光占據,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生。
    然而,趙大山模糊的淚眼看到,老羅頭攤開的掌心裏,那顆灰撲撲的丸子變了!它不再是死氣沉沉的土灰色,而是變成了一顆無法用言語形容的、流動著奇異光輝的“星辰”!它內部仿佛蘊藏著一片濃縮的、正在沸騰旋轉的星河!無數細密到極致的璀璨光點,如同億萬顆微縮的鑽石,在某種神秘力量的驅動下,瘋狂地旋轉、碰撞、聚合、分離!這些光點並非靜止的白光,而是呈現出難以言喻的、彩虹般變幻流轉的瑰麗色彩——深邃的幽藍、熾烈的金紅、神秘的紫暈、溫潤的玉白……它們交織、纏繞、噴薄,生生不息,構成一個微縮宇宙的狂想風暴!那小小的體積裏,似乎蘊藏著足以撕裂現實的狂暴能量,卻又被一種無形的規則牢牢束縛著,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毀滅性的極致美感!它不再是一顆丸子,而是一顆被強行壓縮、囚禁在掌心的、活著的超新星!
    “老天爺……”趙大山忘了眼睛的刺痛,嘴巴張得老大,足以塞進一個雞蛋。他死死盯著那在老人掌心緩緩旋轉、流淌著宇宙星河的奇異造物,心髒狂跳,幾乎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什麽路燈,什麽胡同,什麽寒冷,全都被這超乎想象的景象從意識裏徹底抹去了。他腦子裏隻剩下轟鳴的空白和無法理解的震撼。這顛覆常識的光景隻持續了短短幾秒鍾。就在趙大山感覺自己快要被那光芒吸進去、靈魂都要被點燃的瞬間,那丸子內部沸騰的星海驟然平息!如同被一隻無形巨手瞬間掐滅。所有流轉的、爆炸性的瑰麗光芒瞬間內斂、熄滅,快得像從未出現過。它又變回了那顆毫不起眼的、灰撲撲的泥丸子,靜靜地躺在老羅頭粗糙的手掌紋路上,黯淡無光,仿佛剛才那震撼靈魂的一幕隻是趙大山極度驚嚇後產生的集體幻覺。
    趙大山使勁揉了揉還在流淚發痛的眼睛,又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清晰的痛感傳來。不是夢!他猛地抬頭,聲音都變了調,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羅大爺!剛才……剛才那光……那是什麽?那丸子……它……它……”
    老羅頭卻像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臉上的表情沒什麽變化,隻是那雙老眼裏似乎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他小心翼翼地把那顆已經恢複平凡的“玉屑”丸子從掌心拿起,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輕柔,重新放回他那油膩的工具箱底層。
    “看見了吧?”老羅頭合上工具箱的蓋子,發出輕微的哢噠聲。他的聲音有些低沉沙啞,仿佛剛才的演示消耗了他不少力氣,“這就是我們用的料。補月亮裂縫的。”
    他彎下腰,提起那個沉甸甸的工具箱,站直身體。月光清晰地照著他佝僂的背脊和稀疏的白發。他看了看頭頂那輪巨大的、皎潔的月亮,又看了看驚魂未定、一臉呆滯的趙大山,眼神複雜,似乎想說什麽,但最終隻是搖了搖頭,喃喃自語般嘀咕了一句:“唉,老啦……手腳慢了,眼神也不濟了。這趟活兒,怕是要耽擱……”
    趙大山還沒從剛才那驚世駭俗的景象中完全回神,隻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像塞進了一窩馬蜂。他下意識地問:“耽擱?什麽活?您……您還要去……” 他猛地意識到了什麽,後麵的話卡在了喉嚨裏,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住老羅頭。
    老羅頭沒回答。他最後看了一眼趙大山,那眼神很奇怪,像是告別,又像是某種無聲的叮囑。然後,他轉過身,拎著那個破舊油膩的工具箱,一步一步,朝著胡同更深的、被濃重陰影吞沒的盡頭走去。他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異常單薄,腳步也蹣跚緩慢,仿佛背負著千斤重擔。
    “羅大爺!等等!”趙大山終於反應過來,心頭湧起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無數亟待解答的疑問。他大喊一聲,拔腿就追。那神奇的丸子,那八萬二千戶修月人,那匪夷所思的光芒……他必須問清楚!
    冰冷的夜風灌進他的喉嚨。他跑得飛快,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發出急促的噠噠聲,在寂靜的胡同裏格外刺耳。他死死盯著前方老羅頭蹣跚的背影,生怕一眨眼就追丟了。胡同盡頭就在眼前,那堵爬滿枯藤的老牆黑黢黢地矗立著。
    就在距離老羅頭背影隻有幾步遠的時候,一件極其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胡同盡頭那堵牆根下,原本堆放著幾戶人家淘汰下來的破沙發、爛櫃子,像個小型垃圾場。老羅頭拎著工具箱,眼看就要走到那堆雜物跟前。趙大山甚至能看到他工裝褲上蹭到的油汙痕跡。
    突然,毫無征兆地——
    老羅頭的身影,連同他手裏那個油膩的工具箱,像是信號不良的老舊電視畫麵,劇烈地、高頻地抖動了一下!
    就那麽一下!快得幾乎無法捕捉,仿佛空間本身在那個點上發生了瞬間的錯位和撕裂!
    趙大山猛地刹住腳步,驚駭地張大了嘴,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刻凝固了。
    抖動的殘影還殘留在視網膜上,但前方……空空如也!
    老羅頭不見了!
    連同那個裝著神奇“玉屑”的工具箱,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隻有那堆破沙發爛櫃子,在慘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怪誕的影子。一陣穿堂風猛地灌進胡同深處,卷起地上的幾片枯葉,打著旋兒,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刮過趙大山僵硬的身體,冷得刺骨。
    “羅……羅大爺?”趙大山的聲音幹澀嘶啞,帶著自己都能聽出來的恐懼。他往前踉蹌了幾步,衝到那堆雜物前,發了瘋似的扒拉著那些破沙發墊、爛木板。“老羅頭!別開玩笑了!出來!”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胡同裏回蕩,帶著絕望的回音。冰冷的木刺紮進手指,他也渾然不覺。雜物被掀開,後麵隻有冰冷潮濕的牆壁和幾叢頑強生長的雜草,哪裏還有半個人影?
    隻有地上,在剛才老羅頭消失的位置附近,月光照亮了半塊被丟棄的、幹硬的燒餅。那是老羅頭剛才掰過的那一塊。趙大山顫抖著蹲下身,撿起那半塊冰冷的燒餅,粗糙的觸感無比真實。他猛地抬頭,望向深邃無垠的夜空。那輪巨大的、皎潔的月亮,依舊靜靜地懸在那裏,散發著亙古不變的清輝,無言地俯瞰著大地,也俯瞰著胡同裏這個失魂落魄、三觀盡碎的保安。
    趙大山攥著那半塊冷硬的燒餅,像攥著一塊燒紅的烙鐵。胡同裏的穿堂風刀子似的刮在臉上,可他卻感覺不到冷,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軟綿綿地靠著那堵冰冷的老牆滑坐到地上。腦子裏嗡嗡響,全是剛才那爆炸的白光,那沸騰旋轉的星河,還有老羅頭消失前那高頻的、撕裂空間般的抖動殘影。八萬二千戶修月人?補月亮的玉屑?老頭就這麽沒了?他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清晰的痛感傳來,不是夢。可眼前空蕩蕩的胡同,手裏這半塊燒餅,還有視網膜上殘留的光斑,都交織成一個荒誕絕倫、卻又無法辯駁的事實——老羅頭,那個沉默寡言的怪老頭,那個他以為隻會修修破收音機的老鄰居,可能……真的是個修月亮的!
    “我操……”趙大山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聲音幹澀得像砂紙摩擦。他背心一片冰涼,全是冷汗。
    第二天,趙大山頂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失魂落魄地晃蕩在胡同裏。他先去了老羅頭那間位於胡同盡頭的小破屋。門沒鎖,隻是虛掩著。他推開門,一股濃重的灰塵味和舊電器的金屬鏽味撲麵而來。屋子裏比他想象中更亂,更空。到處堆滿了各種叫不出名字的舊零件、拆開的廢舊電器、纏成一團團的電線,幾乎無處下腳。唯一的桌子上,放著一個豁了口的搪瓷缸子,裏麵還有半缸子冷透了的茶水。他裏裏外外翻了個遍,除了垃圾就是破爛,沒有任何能證明老羅頭身份、或者與昨晚那神奇事件有關聯的東西。那個油膩的工具箱更是蹤跡全無。鄰居張大媽隔著窗戶喊他:“大山,找老羅頭啊?那怪老頭,好些天沒見著影兒了!他那破屋子,指不定哪天就讓街道辦給清理了!”
    趙大山含糊地應了一聲,心裏像堵了塊石頭。他請了假,跑去派出所。接待他的年輕片警小陳,一邊嗦著泡麵一邊聽他語無倫次地講述昨晚的經曆——發光丸子、修月亮、老頭消失……小陳的眼神從好奇到疑惑,最後變成了毫不掩飾的同情和擔憂。他放下泡麵桶,語重心長:“大山哥,你是不是值夜班太累,出現幻覺了?要不就是壓力太大?要不……去看看醫生?精神科張主任,我熟,給你掛個號?”
    趙大山看著小陳那張寫滿“你病得不輕”的臉,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裏。他默默站起身,走出了派出所。午後的陽光明晃晃地照在臉上,他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走在街上,看著行色匆匆的人群,聽著汽車的喧囂,一切都那麽真實,可昨晚那一切,更像一個瘋狂而遙遠的夢。隻有口袋裏那半塊硬邦邦的燒餅,硌著他的大腿,提醒著他那絕非虛幻。
    日子一天天過去,胡同裏的生活似乎恢複了平靜。路燈後來被市政的人徹底換了新的,亮堂得很。趙大山依舊巡邏,隻是每次走到胡同深處那盞最亮的新路燈下,走到老羅頭消失的地方,他都會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抬頭望望天。月亮陰晴圓缺,周而複始。同事們偶爾拿他打趣:“喲,大山,又看月亮呢?琢磨著哪天也上去修修?” 趙大山也隻是笑笑,從不辯解。他變得沉默了些,但巡邏時更仔細了,尤其是那些犄角旮旯、堆著雜物的地方,總忍不住多看兩眼。他悄悄攢了點錢,買了個高倍數的天文望遠鏡,架在自己租住的平房小院裏。無數個夜晚,當整個城市沉入睡眠,他就一個人坐在冰冷的院子裏,對著那輪亙古不變的月亮,一看就是大半夜。鏡筒裏,月海、環形山、明亮的輻射紋……清晰得令人心悸。他瞪大了眼睛,一寸寸地搜索著,不放過任何一絲微小的陰影變化,試圖在那片冰冷的銀色荒漠上,找到一個扛著工具箱、步履蹣跚的渺小身影,或者……一道剛剛修補好的、閃爍著七彩微光的細小裂縫。
    時間像指縫裏的沙子,無聲滑落。一晃,三年過去了。又是一個深秋,風裏帶著蕭瑟的寒意。趙大山下了夜班,裹緊製服,縮著脖子往家走。胡同裏靜悄悄的,隻有他的腳步聲在回蕩。路過那盞曾經讓老羅頭踩在破木凳上修理、如今已煥然一新的路燈時,他習慣性地抬頭,望了一眼夜空。月亮是下弦月,像被誰咬掉了一大口的銀鉤,斜斜地掛在天邊,光線有些暗淡。
    剛走到自家院門口,手機在口袋裏嗡嗡震動起來。是同事小王打來的,聲音帶著熬夜的沙啞和一絲不易察覺的亢奮:“喂,大山!還沒睡呢吧?快!快開電視!調到科技頻道!或者上網!炸了!月球探測器剛傳回的最新高清圖像!我靠,太他媽邪門了!”
    趙大山心裏咯噔一下,一股莫名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他幾乎是撞開了院門,衝進自己那間小小的屋子,手忙腳亂地打開了那台舊電視,胡亂按著遙控器。屏幕閃爍,終於切到了科技頻道。
    “……位於月球背麵,艾特肯盆地邊緣區域……” 屏幕裏,一位頭發花白、戴著眼鏡的專家正指著身後巨大的投影幕布,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幕布上是異常清晰的月球表麵圖像,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環形山。“……就在幾個小時前,我們的‘望舒三號’軌道器,在例行掃描這片古老高地時,捕捉到了這個極其短暫、卻又無法忽視的光學異常現象!”
    鏡頭拉近,聚焦到專家手指點著的位置。那是一處環形山的內側陡峭岩壁,影像被處理得異常清晰。就在那嶙峋的、覆蓋著厚厚月塵的岩壁底部,靠近陰影的區域,一道極其細微、幾乎難以察覺的痕跡,斜斜地向上延伸了大約十幾米長。那痕跡本身並不發光,但在探測器特定波段的高清成像下,其周圍的月壤和岩石,呈現出一種與周圍環境截然不同的、極其微弱卻又異常清晰的……虹彩反光!像是一層薄薄的、流動變幻的油膜覆蓋在了那道細微的裂痕及其周邊,在冰冷的月球岩石上,塗抹開一小片夢幻般的、非自然的七彩光暈。紅、橙、黃、綠、青、藍、紫,極其微渺,卻又無比堅定地存在著,與周圍死寂的灰白形成了觸目驚心的對比!
    “……光譜分析顯示,這種反光特性,完全不同於已知的任何月球礦物!”專家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它……它更像是一種……一種人造的複合材料?或者某種我們無法理解的……修補劑?其微觀結構呈現出一種高度有序的、類似晶體生長但又複雜精妙千萬倍的……能量紋路?” 他似乎一時找不到更準確的詞匯,話語間充滿了困惑和激動,“這發現如果被證實,將徹底顛覆我們對月球的認知!這絕非自然形成!重複一遍,這絕非自然現象!”
    演播室裏一片嘩然。主持人也失去了往日的從容,聲音帶著顫抖:“教授,您的意思是……這可能……是某種‘工程痕跡’?某種……‘修補’?”
    老教授深吸一口氣,看著鏡頭,眼神銳利如鷹隼,緩緩地、重重地點了點頭:“雖然這結論聽起來如同天方夜譚,但以我們目前掌握的所有數據和理論模型,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它太‘新’了!周圍的月塵覆蓋層年代測定顯示,其形成時間……可能不超過三年!而且,其位置恰好位於一片地質結構極其脆弱的區域!我們高度懷疑,正是這道修補痕跡,極其有效地阻止了一次可能發生的、規模不小的區域性月殼崩裂!這……這簡直是鬼斧神工!不,是超越我們想象的……”
    趙大山站在小小的電視機前,屏幕的光映著他雕塑般凝固的臉。他死死盯著那道在月球懸崖上蜿蜒的、流淌著夢幻虹彩的細微痕跡,眼睛一眨不眨。專家的每一句話,都像重錘狠狠敲在他的心髒上。三年……脆弱區域……阻止崩裂……超越想象……
    他的右手,下意識地、緊緊地攥住了左邊褲子的口袋。隔著粗糙的布料,那半塊早已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卻始終被他帶在身邊的燒餅,棱角分明地硌著他的掌心。冰冷的觸感,此刻卻像烙鐵一樣滾燙。
    窗外的風似乎停了。小院裏一片死寂。隻有電視裏專家激動到變調的聲音還在回蕩,撞擊著冰冷的牆壁。趙大山慢慢地抬起頭,視線穿透了低矮的屋頂,投向窗外那片深邃無垠的、仿佛隱藏著一切答案的夜空。
    巨大的下弦月,像一隻沉默而狡黠的眼睛,靜靜地懸掛在那裏。它清冷的光輝無聲地流淌下來,籠罩著趙大山,籠罩著寂靜的院落,籠罩著遠處沉睡的城市。月光如水,冰冷而浩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