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壺裏乾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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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城根兒的文玩市場,平日裏就人聲嘈雜,今日更是如此。天氣陰沉,鉛灰色的雲沉沉壓著,空氣裏彌漫著潮濕泥土和舊物混雜的氣息。陳三木守著他那方寸大的攤位,幾件仿古瓷器、幾串木頭珠子散亂地攤在褪色的藍布上,像被遺棄的舊夢碎片。他縮在藤椅裏,眼皮沉重,昏昏欲睡。周遭攤販的吆喝聲、顧客的討價還價聲,都成了催他入眠的囈語。最近生意冷清得厲害,連糊口都勉強,更別提重振他那日漸凋零的手藝了。日子像這陰天一樣,灰蒙蒙地望不到頭。
    “老板,這壺,怎麽賣?”
    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像根無形的針,刺破了陳三木混沌的睡意。他猛地睜開眼,麵前不知何時站了個老頭。這老頭幹瘦,套了件洗得發白、幾乎看不出底色的老棉襖,肩上斜挎著個磨得油亮的破布包,整個人像剛從舊時光的塵埃裏扒拉出來的。他渾濁的目光正落在陳三木腳邊一個不起眼的陶壺上——那是陳三木自己早年練手做的玩意兒,壺形笨拙,釉色暗淡,還帶著幾處燒製時留下的斑駁疤痕,一直被他當個墊腳石塞在桌腿下。
    陳三木心裏嘀咕,這破玩意兒也有人看得上眼?他臉上堆起笑,盡量顯得熱情些:“咳,您老有眼光啊!這可是我壓箱底的好東西,老手藝了……”他伸出兩根手指,又覺得不踏實,縮回一根,“一百,您拿走!”
    老頭沒說話,眼皮耷拉著,隻伸出枯瘦的手指,在那粗陋的壺身上緩慢地摩挲著,指肚劃過那些凸起的疤痕,仿佛在辨認某種古老的密碼。他沉默了好一陣,才慢悠悠地開口,聲音像砂紙磨過木頭:“手藝……是門吃飯的營生,也是條通心的路。你這路,怕是走到泥溝裏去了吧?”他抬起渾濁的眼,那目光卻像有重量,沉沉壓在陳三木心頭,“壺是好壺,可惜心浮了,泥也躁了,火候更是……一塌糊塗。”他搖搖頭,從破布包裏摸索著,掏出一遝皺巴巴的鈔票,也不數,直接塞進陳三木手裏,“錢,你拿著。壺,我帶走。”
    陳三木捏著那厚厚一遝錢,少說也有兩千,比他一個月辛苦賺的都多。他腦子有點懵,這破壺竟真能賣出去?他看看錢,又看看老頭那張溝壑縱橫的臉,喉嚨有點發幹:“這……您老是不是看走眼了?這就是個練手的次品……”
    老頭嘴角牽動了一下,像笑又不像笑,他小心地抱起那個醜壺,像抱著個剛出生的嬰兒。“走不走眼,不看壺,看心。”他抱著壺,轉身就走,那佝僂的背影很快就要淹沒在熙攘的人潮裏。
    “哎!您老等等!”陳三木也不知哪來的衝動,抓起攤位上那幾張皺巴巴的零錢,胡亂塞進口袋,連攤子也顧不上仔細收拾,胡亂一卷,拔腿就追了上去。一種強烈的、近乎本能的直覺攫住了他——這老頭,還有那破壺,一定藏著點不尋常的東西。
    老頭步子不快,卻像泥鰍般在人縫裏鑽來鑽去。陳三木緊趕慢趕,追著他七拐八繞,穿過了喧鬧的市場,鑽進了迷宮般的舊城巷弄。空氣裏的舊物黴味更濃了,腳下的青石板路濕漉漉的。最後,老頭在一扇掉光了漆皮的破舊木門前停下。那門虛掩著,門框上掛著一串早已風幹的、辨不出原貌的植物。
    “吱呀——”
    老頭推開門,一股濃烈的、混合著陳年草藥和灰塵的奇異氣味撲麵而來,嗆得陳三木直皺眉。屋裏昏暗,窗戶極小,糊著發黃的舊報紙,光線艱難地透進來,勉強照亮了四壁。屋裏幾乎沒什麽像樣的家具,隻有一張舊木桌,幾條瘸腿板凳,靠牆一張窄窄的木板床,上麵鋪著看不出顏色的舊褥子。最顯眼的是靠牆擺放的幾個破架子,上麵堆滿了各式各樣奇形怪狀的瓦罐、陶瓶、泥壺,有的布滿裂紋,有的顏色怪異,在昏暗中靜默著,如同無數沉默的見證者。
    老頭把陳三木那隻醜壺輕輕放在屋子中央那張唯一的舊木桌上,動作珍重得如同安放一件稀世珍寶。他走到牆角,那裏有個小小的紅泥炭爐,爐膛裏暗紅的炭火幽幽地亮著,上麵坐著一把黑黢黢的鐵壺,壺嘴正絲絲縷縷地冒著白汽。
    “坐。”老頭指了指一條瘸腿板凳,自己則慢悠悠地從角落裏一個敞著口的舊麻袋裏,抓出一小撮深褐色的、像是幹枯樹皮和草根混合的東西,丟進桌上一個粗陶碗裏。他提起鐵壺,滾水衝入碗中,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著泥土、朽木和某種奇異苦澀的濃烈氣味瞬間彌漫開來,比屋裏的陳腐氣味更衝,直往人鼻子裏鑽。
    陳三木在板凳上挪了挪屁股,硬著頭皮接過老頭遞來的碗。碗裏的液體顏色深褐渾濁,氣味實在不敢恭維。他抿了一小口,一股難以言喻的苦澀猛地炸開在舌尖,緊接著是強烈的土腥氣,直衝腦門,嗆得他差點咳出來,胃裏一陣翻騰。“咳咳……這……這什麽茶?味兒也太衝了!”
    老頭自己卻端著一碗,慢條斯理地啜飲著,渾濁的眼睛半眯著,似乎頗為享受:“土裏長的,水裏泡的,日頭曬的,都是天地給的滋味。衝?那是你心裏沒靜下來。”
    陳三木訕訕地放下碗,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回桌子中央那隻醜壺上。在昏暗的光線下,它依舊那麽粗陋紮眼。他實在憋不住心裏的疑惑:“您老花那麽多錢,就買這麽個玩意兒?它到底……好在哪兒?”
    老頭放下碗,沒直接回答。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沾了點碗裏深褐色的茶水,然後,極其緩慢而專注地將那點水珠,輕輕滴落在壺身那幾道最深的疤痕上。渾濁的水珠順著疤痕的溝壑蜿蜒而下。
    “看好了。”老頭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
    就在那茶水痕跡蜿蜒滑過壺身最醜陋的疤痕處時,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那原本粗糙黯淡的疤痕,竟像被無形的筆觸點染過一般,隱隱地泛起一層極其微弱的、難以察覺的溫潤光澤。那光很淡,如同冬日嗬出的一口白氣,在昏暗的屋裏幾乎難以分辨,卻又真實存在,仿佛一層薄薄的生命力被瞬間喚醒,覆蓋了那醜陋的傷痕。陳三木猛地瞪大眼,身體不由自主地前傾,死死盯著那處微光,呼吸都屏住了。
    “這……這怎麽回事?”他聲音發緊,指著那處微光,手指都有些抖。
    老頭渾濁的眼珠裏似乎也映著那點微光,顯得深不可測。他枯瘦的手指輕輕撫過那片剛剛泛起微光的疤痕,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溫柔。“壺裏乾坤大,”他低聲說,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對陳三木耳語,“你看到的疤,是它的命數,也是它的門。”他頓了頓,目光轉向陳三木,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就像你,陳三木,你心裏就沒幾道過不去的坎兒?沒幾塊燒壞了的疤?那疤下麵,未必就沒藏著點別的光景。”
    陳三木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悶悶地疼。老頭的話像根針,精準地紮中了他心底最隱秘的痛點。他年輕時也曾意氣風發,覺得自己天生就是吃手藝這碗飯的,定能燒出驚世之作。可一次次的失敗,一次次開窯時的失望,同行或明或暗的嘲諷,生活的重壓……那些燒壞的胚子,那些賣不出去的次品,都成了他心上深深淺淺的疤。他頹了,手藝荒廢了,人也變得像這屋裏的舊物一樣,蒙著厚厚的灰。
    他張了張嘴,想辯解什麽,喉嚨卻像被堵住了,一個字也吐不出來,隻能頹然地低下頭。
    老頭沒再說話,隻是又提起那黑鐵壺,往陳三木幾乎沒動過的粗陶碗裏續了些滾水。深褐色的水汽再次蒸騰起來,帶著那股奇異的苦澀,彌漫在昏暗的小屋裏。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隻有爐中炭火偶爾發出輕微的“劈啪”爆響。
    陳三木盯著碗裏渾濁的水,又看看桌上那隻在幽暗中似乎真有些不同的舊壺,腦子裏亂糟糟的。老頭的話在他心裏翻騰,那些被他刻意遺忘的、關於手藝、關於夢想的碎片,被強行翻攪出來,帶著陳年的灰塵和鏽跡,硌得他難受。
    “您……您到底是什麽人?”他終於忍不住,抬起頭,聲音幹澀地問。
    老頭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掃過陳三木的臉,又落向牆角那些沉默的瓦罐陶瓶,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仿佛更深了些。“一個老而不死的泥巴匠罷了。”他聲音沙啞,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蒼涼,“跟這些罐子、瓶子一樣,都是些該扔還沒扔掉的舊物件。”
    這回答模棱兩可,卻更添神秘。陳三木的好奇心像爐膛裏的炭火,被風一吹,呼啦一下燒得更旺了,壓過了那點苦澀滋味帶來的不適。他端起碗,捏著鼻子,狠狠灌了一大口那古怪的“茶”。濃烈的苦澀和土腥味猛烈地衝擊著味蕾,他強忍著沒吐出來,隻覺得一股熱氣從喉嚨直衝下去,胃裏火燒火燎,連帶著腦子也似乎清醒了不少,或者說,更亢奮了。他放下碗,目光灼灼地再次投向那隻醜壺:“您剛才說……壺裏有乾坤?門?那門……怎麽開?裏麵到底有什麽?”
    老頭看著他眼中那重新燃起的、近乎偏執的光,不易察覺地搖了搖頭,那眼神裏有歎息,有憐憫,或許還有一絲早已看透結局的了然。“心不淨,眼就濁。濁眼,怎能看得見清亮世界?”他站起身,佝僂著背走到屋角,從一個積滿灰塵的破木箱裏摸索著,拿出一個更小的、巴掌大的黑陶小壺。這小壺造型古拙,表麵沒有任何釉彩,隻有一層溫潤內斂的啞光,仿佛包漿了千年。
    “真想看?”老頭拿著小黑壺走回桌邊,將它輕輕放在陳三木那隻醜壺旁邊。兩把壺,一醜一拙,一明一暗,並排而立。
    “想!”陳三木毫不猶豫,脫口而出,身體激動得微微前傾。
    “那就閉上眼。”老頭的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靜心,聽。”
    陳三木立刻閉上眼,努力摒除雜念,豎起耳朵。屋子裏很靜,隻有爐火細微的劈啪聲,還有窗外遠遠傳來的模糊市聲。他凝神細聽,起初什麽異樣也沒有。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時,一絲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清晰的聲響,如同遊絲般鑽入了他的耳朵——叮鈴鈴……叮鈴鈴……像是極其微小的銅鈴聲,清脆、悅耳,卻又縹緲不定,仿佛從極遙遠的地方傳來,又似乎近在咫尺。緊接著,又隱隱約約地,他似乎聽到了……吆喝聲?像集市上賣貨的吆喝,卻又細弱得如同蚊蚋;還有水聲?潺潺的,像是山澗小溪流過卵石;甚至還有極輕快的、像是孩童嬉鬧的笑語……這些聲音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個微小卻生機勃勃的世界圖景,就在耳邊,卻又隔著無法逾越的距離。陳三木的心砰砰狂跳起來,激動得眼皮直顫,恨不得立刻睜開眼。
    “別動!”老頭的聲音低沉而嚴厲,像一盆冷水澆下,“心要靜,眼才能清!繼續聽!”
    陳三木強行壓下睜眼的衝動,努力平複翻騰的心緒,再次凝神。這一次,他“聽”得更清晰了。那鈴聲似乎來自小黑壺的方向,清脆悠揚;吆喝聲和水聲則更像是從他自己那隻醜壺裏傳出來的,帶著一種粗糲的、生活的煙火氣。兩種聲音交織纏繞,卻又涇渭分明。
    “可以了。”老頭的聲音響起。
    陳三木猛地睜開眼,迫不及待地看向桌上並排的兩把壺。
    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倒抽一口冷氣,渾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隻見那隻其貌不揚的小黑壺口,此刻正氤氳出一片極其柔和、朦朧的白色光暈,像一團被水汽暈開的月光。光暈之中,景象如夢似幻:有層層疊疊、雲霧繚繞的青色山巒,如同微縮的盆景;有飛簷鬥拱、精巧絕倫的亭台樓閣,在雲氣間若隱若現;甚至能看到幾個芝麻粒大小、穿著寬袍大袖的身影,在山徑或樓閣間緩緩移動,衣袂飄飄,宛若不食人間煙火的仙人!景象雖小,卻纖毫畢現,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靈秀與出塵之氣。
    而更讓他頭皮發麻的是他自己那隻醜壺!壺口同樣籠罩著一層光暈,卻是溫暖的、帶著泥土氣息的昏黃色!光暈裏展現的,赫然是一個熱鬧喧囂的微縮村莊景象:阡陌縱橫的田野裏,有螞蟻般大小的人在彎腰勞作;村舍儼然,炊煙嫋嫋;村口甚至還有個小小的集市,能看到更小的人影在走動、交易,隱約還能聽到剛才“聽”到的吆喝聲放大了一些,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他甚至看到一個紮著衝天辮的小小身影,正追著一條同樣微小的黃狗在田埂上奔跑嬉鬧!那景象粗獷、質樸,帶著泥土的芬芳和人間的煙火,真實得令人心悸!
    “我的老天爺……”陳三木失聲驚呼,整個人像被釘在了板凳上,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張著,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他看看仙氣繚繞的小黑壺,又看看煙火十足的醜壺,巨大的震撼和狂喜如同海嘯般衝擊著他。他猛地抬起頭,看向老頭,聲音因激動而顫抖:“這……這壺裏……真的裝著……一個世界?”
    老頭臉上沒有任何得意,隻有一種深深的疲憊和洞悉世事的滄桑。他渾濁的目光掃過兩個壺口的光暈,聲音低沉:“壺小天地闊,芥子納須彌。一念起,便是山河萬裏;心念動,即是眾生悲歡。壺裏裝的,不過是人心映照的相罷了。有人見仙山樓閣,有人見柴米油鹽,都是心鏡所照。”
    陳三木似懂非懂,他此刻所有的心神都被那醜壺中微小而鮮活的煙火人間牢牢攫住。那裏麵勞作的農人,奔跑的孩童,嫋嫋的炊煙……這一切都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感,一種他曾擁有卻又失落已久的、關於生活和手藝本身的踏實與溫暖。那裏麵的世界,仿佛觸手可及。
    “我能……我能進去看看嗎?”這個瘋狂的念頭一旦升起,就再也無法遏製。陳三木指著那隻散發著昏黃光暈的醜壺,聲音急切,眼神裏充滿了不顧一切的渴望,“就一會兒!就進去看一眼!看看那些小人兒……看看他們是怎麽活的!”
    老頭渾濁的瞳孔猛地一縮,臉上溝壑般的皺紋瞬間繃緊,顯出前所未有的嚴厲:“胡鬧!”他厲聲喝道,枯瘦的手猛地一拍桌子,震得兩個壺口的光暈都劇烈地晃動起來,裏麵的微縮景象也隨之模糊扭曲,“那是界!是別人的活路!生人闖入,氣息駁雜,如同山洪衝了蟻穴!你想毀了它?還是想被它當成外邪給碾碎了?!”
    老頭的反應如此激烈,如同一盆冰水當頭澆下。然而,這嚴厲的警告非但沒有撲滅陳三木心頭的火焰,反而像往火堆裏潑了一勺油!老頭越說危險,陳三木心裏那點隱秘的、被生活壓抑已久的冒險和貪婪就越發瘋狂滋長——那壺裏藏著活生生的世界!那裏或許有他失落的手藝靈感?有他從未見過的奇妙技巧?甚至……有改變他這爛泥般人生的契機?這念頭像毒藤一樣纏繞住他的心,勒得他喘不過氣,也燒掉了最後一絲理智。進去!一定要進去看看!老頭越是阻止,越說明裏麵藏著真正了不得的東西!
    “就一眼!求您了,老師傅!”陳三木的聲音帶著哭腔,是急的,更是貪的,“我保證!就探個頭!絕不多待!我陳三木對天發誓!”他賭咒發誓,身體卻不由自主地朝桌子前傾,手指神經質地搓動著,眼睛死死盯著那醜壺口昏黃溫暖的光暈,仿佛那裏就是苦海盡頭唯一的燈塔。
    老頭定定地看著他,那雙渾濁的老眼似乎穿透了陳三木的皮囊,看到了他靈魂深處翻騰的欲望。良久,老頭臉上嚴厲的神色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某種近乎悲憫的淡漠。他長長地、無聲地歎了口氣,那歎息沉重得仿佛積壓了千年的塵埃。
    “罷了……”老頭的聲音變得異常低沉沙啞,像是砂輪在磨損,“路是你自己選的。記住,看到什麽,莫驚;聽到什麽,莫應;聞到什麽,莫貪!無論發生何事,立刻回頭!壺口的光便是你的歸路,光若熄了……”他頓了頓,後麵的話沒說出來,但那份沉重的意味比說出來更讓人心驚,“頂多……半盞茶的工夫。去吧。”
    這突如其來的應允,讓陳三木狂喜得幾乎要暈過去!他根本沒心思去細品老頭話裏那沉重的警告和未盡之意,巨大的興奮瞬間衝垮了他所有的戒備。他連連點頭如搗蒜:“記住了!記住了!半盞茶!絕不貪多!”他的目光早已牢牢鎖定了那隻醜壺,壺口那團昏黃的光暈此刻在他眼中就是通往新世界的大門,散發著致命的誘惑。
    他屏住呼吸,帶著一種近乎朝聖的激動,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試探著,緩緩地伸向那團溫暖的光暈。指尖觸及光暈的刹那,一股難以形容的吸力猛地傳來!那感覺並非疼痛,更像是一腳踏空,整個人瞬間被一股巨大的、無形的漩渦卷了進去!眼前的光線瘋狂扭曲、拉長、變形,無數破碎的色彩和模糊的影子呼嘯著從身邊掠過,耳邊是尖銳到失真的嗡鳴!身體仿佛被拉長又揉扁,天旋地轉,五髒六腑都移了位!
    這可怕的失控感僅僅持續了極短的刹那。
    “噗通!”
    一聲悶響,伴隨著腳踝傳來的劇痛,陳三木重重地摔在了地上。那令人暈眩的旋轉和失重感驟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腳踝實實在在的疼痛和堅硬土地的觸感。他齜牙咧嘴地吸著冷氣,掙紮著抬起頭。
    眼前的景象,讓他瞬間忘記了疼痛,呼吸也停滯了。
    天空!一片他從未見過的、無比巨大的昏黃色天空,如同一個巨大無比的、渾濁的琉璃罩子,沉沉地扣在頭頂。那顏色,正是壺口光暈的放大!在這巨大天幕的籠罩下,他置身於一片廣袤的田野之中。泥土的氣息、禾苗的清香、還有牲畜糞便混合著青草的味道,濃烈而真實地撲麵而來。腳下的土地是深褐色的,堅實而溫暖。遠處,是連綿起伏的、如同巨大土丘般的“山巒”,覆蓋著毛茸茸的、像是巨大苔蘚般的綠色植被。更遠處,矗立著一些奇特的“建築”——那分明是用巨大的、形態各異的陶罐、瓦缸、甚至破碎的陶片壘砌而成的房屋!有圓形的缸屋,有方形的罐壘,歪歪扭扭,卻帶著一種粗獷原始的生命力。縷縷灰白色的炊煙,正從那些“陶罐房屋”的縫隙裏嫋嫋升起,筆直地融入那昏黃的天空。
    這就是壺中世界!巨大、奇異、卻又帶著一種泥土本真的熟悉感!
    陳三木掙紮著想站起來,腳踝的疼痛讓他一個趔趄。他低頭查看,發現自己是摔在了一條田埂上,田埂的泥土裏還嵌著幾顆比拳頭還大的、形狀不規則的砂礫。他正想揉揉腳踝,一陣沉悶的、如同擂鼓般的“咚!咚!咚!”聲由遠及近,大地也隨之微微震顫!
    他驚駭地抬頭望去。隻見田埂盡頭,一個“人”正扛著巨大的農具走來!那人身形異常高大魁梧,幾乎有兩個陳三木那麽高!他穿著粗糙的、像是麻袋片縫製的短褂,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肌肉虯結,皮膚呈現出一種長期暴曬的深褐色。最讓陳三木頭皮發麻的是那人的臉!五官粗獷得近乎猙獰,額頭異常寬大突出,顴骨高聳,厚厚的嘴唇緊抿著,眼神渾濁而呆滯,直勾勾地盯著前方,仿佛沒有焦距。他肩上扛著的“鋤頭”,竟是一塊巨大的、邊緣磨得相對鋒利的深褐色陶片,用粗壯的藤蔓牢牢綁在一根粗大的木棍上!那陶片的質地和顏色……陳三木的心猛地一沉——和他自己燒壞的那些廢品何其相似!
    巨人似乎完全沒發現田埂邊摔得灰頭土臉的陳三木,或者說,他根本沒在意。他邁著沉重而緩慢的步伐,每一步都像重錘敲在地上,咚!咚!咚!徑直朝著陳三木這邊走來。那巨大的陶片鋤頭,隨著他的步伐晃動著,邊緣在昏黃的天光下閃爍著鈍拙而危險的光。
    陳三木嚇得魂飛魄散!眼看那巨大的腳掌就要踩到自己身上,他連滾帶爬,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翻下田埂,滾進旁邊齊腰高的禾苗叢裏。禾苗的葉子邊緣粗糙,刮得他皮膚生疼。他蜷縮在禾苗叢下,心髒狂跳得快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
    咚!咚!咚!沉重的腳步聲如同踩在他心口,越來越近。巨大的陰影籠罩下來,帶著濃烈的汗味和泥土氣息。那雙穿著巨大草鞋的腳,如同移動的石碾子,就在離他藏身處不到半步的地方,重重地踏過田埂!震起的塵土簌簌落下,嗆得陳三木差點咳出來,他死死捂住嘴,憋得滿臉通紅。那巨人扛著他的陶片巨鋤,毫無察覺地走遠了,沉重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田野的另一頭。
    陳三木癱在禾苗叢裏,渾身被冷汗浸透,像剛從水裏撈出來。恐懼過後,一股強烈的不甘和好奇又湧了上來。他小心翼翼地扒開禾苗葉子,探出頭。田野空曠,巨人已經走遠。他的目光被遠處村莊的景象牢牢吸引。
    那完全是一個陶土構成的奇異聚落。巨大的水缸被側放,成了圓頂的房屋;壘砌的破陶罐構成了牆壁,縫隙間塞著幹草和泥巴;殘破的瓷盤鑲嵌在“牆”上,成了簡陋的窗戶;村口甚至有一個用半截巨大陶甕做成的“牌坊”。村中道路上,有“人”在走動,身形比剛才那扛鋤的巨人要矮小些,但同樣粗壯敦實,穿著簡陋的麻布或獸皮。他們有的背著巨大的藤筐,裏麵裝著比他腦袋還大的塊莖;有的正用粗陶錘砸著什麽東西,發出沉悶的砰砰聲。
    更吸引陳三木的是村子邊緣,靠近“山腳”的地方。那裏有一片開闊地,地麵被熏得黢黑,幾個同樣身材魁梧的“人”正圍著一堆熊熊燃燒的巨大篝火忙碌著。火焰躥得老高,舔舐著架在上方的巨大陶坯!那陶坯的形狀……赫然是一隻巨大的、尚未完工的壺!輪廓粗獷,帶著原始的力量感。幾個匠人正用巨大的木棍和石拍,費力地拍打著滾燙的陶坯,火星四濺。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被烈火灼燒的焦糊氣息。
    陳三木看得目瞪口呆!這些“巨人”在製陶!雖然手法原始粗糙得令人發指,但那巨大的陶坯,那原始的窯火,都透著一股蠻荒的、生命勃發的力量!他看得入了迷,渾然忘了恐懼,也忘了時間,下意識地朝著那個“製陶作坊”的方向,在禾苗的掩護下,一點點挪動過去。他想看得更清楚些,看看他們怎麽塑形,怎麽控製火候……
    離得近了,那熱浪和焦糊味更加強烈。作坊旁邊堆著小山般的陶土,顏色深褐,夾雜著粗糲的砂礫。一個看起來像是領頭的老匠人身形相對矮小些,但肌肉同樣結實,臉上布滿更深的溝壑),正對著一個年輕的匠人激動地指手畫腳,發出粗嘎的、如同石頭摩擦般的聲音。
    “蠢!蠢笨如石!”老匠人指著年輕匠人手中一個剛剛成型的、足有半人高的陶罐粗坯,那罐子口沿歪斜,腹部鼓起一塊,像個畸形的瘤子。“火氣要勻!心氣要穩!你這泥巴都沒揉透!氣是散的!燒出來也是個歪嘴斜眼的廢物!砸了!重來!”他憤怒地揮舞著骨節粗大的拳頭。
    年輕匠人被罵得抬不起頭,吭哧吭哧地喘著粗氣,臉漲成了豬肝色,卻不敢反駁。他懊惱地低吼一聲,猛地舉起那歪斜的粗坯,狠狠砸向旁邊一塊巨大的青石!
    “砰!”
    一聲沉悶的巨響!粗坯瞬間碎裂,無數巨大的、邊緣鋒利的陶片如同爆炸般四散飛濺!其中幾塊,帶著尖銳的呼嘯聲,朝著陳三木藏身的禾苗叢方向激射而來!
    陳三木根本來不及反應!他隻覺得一股惡風撲麵,本能地往旁邊一撲!
    “嗤啦!”
    一塊巴掌大小、邊緣如同刀鋒般銳利的深褐色陶片,貼著他的頭皮飛過,瞬間削斷了他頭頂上方一片巨大的禾苗葉子!那葉子切口平滑,無聲地飄落下來,蓋在了陳三木驚魂未定的臉上。他甚至能感受到陶片飛過時帶起的灼熱氣流!
    冷汗瞬間濕透了後背!死亡的恐懼如同冰冷的鐵箍,死死勒住了他的心髒!半盞茶!老頭的話如同驚雷般在他腦海裏炸響!時間!他在這裏待了多久了?他猛地抬頭望向天空——那巨大的昏黃色天幕邊緣,不知何時已經染上了一層不祥的、如同淤血般的深紫色!那紫色正如同活物般,緩慢而堅定地向著中心侵蝕!而“壺口”方向,那原本明亮溫暖的光暈,此刻已經變得極其黯淡、稀薄,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
    “不好!”陳三木魂飛魄散,什麽巨人,什麽製陶,什麽好奇心,全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他腦子裏隻剩下一個念頭:逃!立刻逃回去!
    他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從禾苗叢裏竄出來,不顧一切地朝著記憶中進來的方向——也就是那昏黃光暈最黯淡的方向——發足狂奔!腳踝的疼痛此刻完全被求生的本能蓋過。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在田野裏狂奔,巨大的禾苗葉子抽打在身上、臉上,留下道道火辣辣的疼痕。他不敢回頭,隻聽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聲在耳邊轟鳴。
    “歸路!光!”他腦子裏瘋狂地重複著這兩個字,拚命朝著那越來越黯淡的昏黃光源衝刺。身後的田野,似乎開始隱隱騷動起來。風聲中,仿佛夾雜了一些模糊的、如同低吼般的咆哮聲,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大地似乎也開始輕微地震顫……
    終於!那微弱的光源就在眼前!在一片相對空曠的土地上,一團僅剩碗口大小、搖曳不定、仿佛下一秒就要徹底熄滅的昏黃光暈,孤獨地懸浮在離地不到一尺的空中!
    陳三木爆發出最後的力量,用盡全身力氣朝著那團微光飛撲過去!
    就在他的指尖再次觸碰到那微弱光暈邊緣的瞬間——
    “嗷——!!!”
    一聲震耳欲聾、充滿了暴戾與憤怒的咆哮,如同炸雷般在他身後極近處轟然響起!一股灼熱腥臭的颶風猛地撲打在他背上!他甚至能感覺到那巨大聲浪帶來的衝擊力!
    他根本不敢回頭!身體借著飛撲的慣性,猛地撞入了那團微弱的光暈之中!
    熟悉的、天旋地轉的拉扯感再次襲來!比進來時更加猛烈!身體像被扔進了狂暴的滾筒!眼前是瘋狂旋轉破碎的光影,耳邊是尖銳到刺穿耳膜的厲嘯!後背似乎還殘留著那聲恐怖咆哮帶來的灼痛和撞擊感……
    “砰!”
    又是一聲悶響,伴隨著骨頭快要散架的劇痛。陳三木重重地摔在了堅硬冰涼的地麵上。刺骨的冰冷和熟悉的、濃烈的草藥混合著灰塵的氣味瞬間將他包圍。
    他回來了!回到了老頭那間昏暗的小破屋!
    他癱在地上,像一條離水的魚,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響,心髒狂跳得幾乎要炸開。冷汗如同小溪般順著額頭、鬢角往下淌,瞬間浸透了單薄的衣衫,帶來一陣陣冰冷的戰栗。他驚魂未定地抬起頭——
    屋子裏,空空蕩蕩。
    破桌子還在,瘸腿板凳還在,牆角那幽幽發著暗紅光芒的紅泥炭爐還在,爐上的黑鐵壺嘴依舊無聲地冒著絲絲白汽。
    唯獨不見了那個神秘的老頭。
    桌上,並排放著兩把壺。老頭那隻小黑壺,壺口的光暈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黑黢黢的,像一塊普通的頑石。而陳三木那隻粗陋的醜壺,壺口的光暈也徹底熄滅了,隻留下那幾道醜陋的疤痕,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更加刺目紮眼。
    仿佛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切,都隻是一場荒誕離奇的噩夢。
    陳三木掙紮著爬起來,雙腿還在不受控製地發抖。他踉蹌著撲到桌邊,一把抓起自己那隻醜壺,翻來覆去地看。壺身冰冷,粗糙的觸感依舊,那幾道疤痕毫無變化,仿佛從未被茶水點染過光澤。
    “人呢?老師傅?老神仙?”他嘶啞地喊著,聲音在空曠的小屋裏回蕩,隻有爐火的劈啪聲回應他。
    他發瘋似的在屋子裏搜尋。牆角堆滿的瓦罐陶瓶依舊沉默;破木箱敞著口,裏麵空空如也;窄木板床上,那床看不出顏色的舊褥子胡亂卷著,下麵什麽也沒有……老頭和他的破布包,如同人間蒸發,消失得幹幹淨淨,不留一絲痕跡。隻有空氣裏殘留的那股濃烈的、混合著草藥和灰塵的奇異氣味,證明著剛才的一切並非虛幻。
    絕望和一種巨大的、莫名的恐慌攫住了陳三木。他頹然跌坐在瘸腿板凳上,手裏緊緊攥著那隻冰冷的醜壺,如同攥著一塊冰。目光無意識地掃過桌麵……
    突然,他的動作僵住了。
    在老頭原來放小黑壺的位置,桌麵的積塵上,清晰地留著幾個用指尖劃出的、歪歪扭扭的字:
    > 壺中日月長,人心蛇口涼。好自為之。
    那字跡幹澀潦草,帶著一種行將就木的枯槁氣息。
    陳三木呆呆地看著那幾個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比在壺中世界麵對那巨人時更加冰冷刺骨!他猛地低下頭,死死盯住自己手中緊握的醜壺,手指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
    鬼使神差地,他慢慢地將壺翻轉過來,看向壺底。
    壺底那粗糙的釉麵上,一點極其微弱的、幾乎難以察覺的昏黃光暈,如同垂死螢火般一閃而逝。
    就在那光暈消失的瞬間,他清楚地看到,在壺底最不起眼的角落裏,緊貼著粗糲的陶胎,多了一個極其微小、隻有米粒大的凸起。
    他顫抖著,湊近了去看,鼻尖幾乎要碰到冰冷的壺底。
    那凸起……那形狀……
    赫然是一個盤腿而坐的、模糊的、燒陶人俑的輪廓!眉眼身形,竟與他自己有八九分相似!
    陳三木如同被一道無形的閃電劈中,全身的血液瞬間凍結!他驚恐地瞪大雙眼,手一鬆——
    “啪嗒!”
    那隻粗陋的陶壺,從他僵直的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了冰冷堅硬的地麵上。
    沉悶的碎裂聲在小屋裏響起,像一聲遲來的喪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