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銅鏡照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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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家園的空氣裏永遠飄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味兒。汗味、塵土氣、舊書的黴味,還有那些真真假假的老物件兒散發的、若有似無的陳年氣息,全混在一塊兒,熱烘烘地糊在人臉上。我,張發財,在這片地界上混了小十年,練就了一雙不算太瞎的招子,靠著倒騰些不上不下的古玩舊貨,勉強糊口。大富大貴是沒指望,但圖個自在,混個肚圓。
    那天下午,日頭毒得能把人烤出油來。我正躲在攤位的破遮陽傘底下,百無聊賴地搖著把豁了口的蒲扇,汗珠子順著額角往下淌,砸在攤位上那塊髒兮兮的紅絨布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一個幹巴老頭兒,穿著件洗得發白、幾乎看不出原色的藍布褂子,佝僂著腰,畏畏縮縮地蹭了過來。他懷裏緊緊抱著個用褪色紅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長方形物件,那架勢,活像抱著個剛出世的娃娃。
    “老……老板,”老頭兒的聲音嘶啞,帶著點怯生生的試探,“您……收銅家什不?”
    我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蒲扇沒停:“什麽貨啊?拿出來瞅瞅唄。先說好,太破的、太假的,我可不要,占地方。”這行當裏,越是寶貝越藏得深,越是破爛越愛顯擺,我心裏門兒清。
    老頭兒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掙紮,又四下裏飛快地掃了一圈,才哆哆嗦嗦地把那紅布包一層層揭開。布包一打開,一股子濃重的、帶著點土腥氣的銅鏽味兒就衝了出來,直往我鼻子裏鑽。露出來的是一麵銅鏡。鏡子不大,也就比成年男人的巴掌略寬一些,鏡麵灰撲撲的,覆蓋著一層厚厚的、不均勻的銅綠和汙垢,根本照不出人影,隻能模模糊糊映出點晃動的影子。倒是那鏡框,看著有點年頭了,樣式古拙,邊緣厚實,上麵密密麻麻刻滿了彎彎曲曲、蚯蚓爬似的符號。那些符號我一個也不認得,既不像常見的篆字,也不像道家的符籙,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邪乎勁兒。鏡背的紋飾也怪,像是糾纏盤繞的藤蔓,又像是某種扭曲的人形,看得人心裏有點發毛。
    “這……這玩意兒,”我皺了皺眉,蒲扇搖得更快了點,想扇開那股子陰沉的鏽味,“瞅著可夠老的。哪淘換來的?”我故意把語氣放得平淡,帶著點嫌棄。
    老頭兒咽了口唾沫,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聲音壓得更低了:“祖……祖上傳下來的,壓在老箱子底兒下多少年了。家裏遭了難,實在……實在揭不開鍋了……”他眼神閃爍,不敢看我,隻盯著那麵銅鏡,手指神經質地撚著破舊的紅布角。
    我伸手把鏡子拿了過來。入手冰涼,沉甸甸的,那股子寒氣似乎能透過皮膚往骨頭縫裏鑽。我皺著眉,用指甲在鏡框邊緣刮了刮,刮下來一點深綠色的銅鏽粉末,又對著太陽光看了看那晦暗的鏡麵,除了髒汙還是髒汙。我心裏掂量著:樣式是夠老,鏽也夠厚,不像新做舊的。可這玩意兒太邪性,晦氣,估計不好出手。我瞥了一眼老頭兒那幹癟焦慮的臉,心裏盤算著壓個最低價。
    “嘖,老哥,”我咂了下嘴,把鏡子掂了掂,“東西是夠老,可這品相……太次了。鏡麵照不出人,框上這鬼畫符……也沒啥人愛收這個。這麽著吧,”我伸出兩根手指比劃了一下,“兩百,圖個吉利。您看行不行?不行您再轉轉。”
    老頭兒的臉瞬間垮了下去,滿是溝壑的皺紋更深了。他嘴唇哆嗦著,渾濁的眼睛裏似乎有水光閃了一下。他沉默了好幾秒鍾,最終像是被抽掉了骨頭,肩膀塌了下去,聲音幾乎是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的:“行……行吧。總比……比砸手裏強……”他接過那兩張皺巴巴的票子,看也沒看就塞進了褲兜深處,轉身就走,步子又快又急,像是背後有鬼在攆他,眨眼就消失在人堆裏不見了。
    我拿著那麵銅鏡,那股子冰涼的沉甸感還在掌心揮之不去。我撇撇嘴,隨手把它塞進了我那個裝雜七雜八零碎貨的大帆布包裏,拉上拉鏈。得,又收了個賠錢玩意兒。心裏嘀咕著,明天看哪個倒黴蛋眼神不好,再把它忽悠出去。
    我那租來的小平房,巴掌大的地方,塞滿了這些年淘換來的“寶貝”和沒賣出去的破爛,空氣裏常年彌漫著一股灰塵和舊木頭混合的味道。晚上,我胡亂扒拉了兩口外賣剩下的涼麵條,洗了把臉,把那沉甸甸的帆布包往靠牆那張堆滿雜物的舊八仙桌上一扔,發出“哐當”一聲悶響。包口沒拉嚴實,那麵銅鏡冰冷的邊角露出來一截。我也沒在意,累得眼皮直打架,倒頭就栽在了靠窗的單人木板床上,幾乎是沾枕頭就著。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間,感覺有點不對勁。不是聲音,也不是光線,就是感覺……房間裏似乎多了點東西。一種難以言喻的陰冷氣息,像無形的細蛇,悄無聲息地順著地板爬過來,纏繞著我的腳踝,慢慢往上蔓延。我激靈一下,猛地睜開眼。
    屋裏一片漆黑,隻有窗外遠處路燈的一點微弱昏黃的光暈,勉強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輪廓。我習慣性地扭頭去看床頭櫃——每晚睡前我都會把手機和水杯放在上麵。這一看,我渾身的汗毛“唰”一下全豎了起來!
    那麵銅鏡!
    它竟然端端正正、穩穩當當地立在我的床頭櫃上!取代了我放手機的位置!帆布包還扔在八仙桌那兒,離這床頭櫃隔著好幾步遠呢!
    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頭皮瞬間炸開,心髒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狂跳得要從嗓子眼裏蹦出來。我像根彈簧似的從床上彈坐起來,後背死死抵著冰涼的牆壁,眼睛瞪得溜圓,死死盯著那麵在昏暗中泛著幽微暗光的銅鏡。恐懼像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這他媽怎麽回事?夢遊?不可能!我睡覺死沉,雷打不動!
    我大口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幾乎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耳朵裏奔流的轟鳴聲。屋子裏靜得可怕,隻有我粗重的呼吸聲,還有……還有我自己牙齒控製不住打架的“咯咯”聲。我死死盯著那鏡子,它靜靜地立在那裏,鏡麵依舊覆蓋著厚厚的汙垢和銅綠,灰蒙蒙一片,什麽也映不出來,像一隻蒙塵的、冰冷的獨眼。
    足足僵持了有十幾分鍾,冷汗已經浸透了我單薄的背心。我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猛地伸手過去,一把將那冰冷的鏡子掃到地上!
    “哐啷!”
    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在死寂的夜裏顯得格外驚心動魄。銅鏡在地上翻滾了幾圈,撞到桌腿,終於不動了。
    我驚魂未定,大口喘著氣,心髒還在胸腔裏瘋狂擂鼓。邪門!太他媽邪門了!這鬼東西不能留!明天,不,天一亮,我就把它扔了!扔得越遠越好!扔護城河裏去!我腦子裏一片混亂,恐懼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思緒。
    我摸索著找到手機,屏幕刺眼的光亮讓我眯起了眼睛。淩晨三點十七分。離天亮還早。我跳下床,不敢再睡,也不敢關燈。我找了根結實的尼龍繩,把那麵該死的銅鏡裏三層外三層捆得像個粽子,然後塞進了一個裝過洗衣粉的塑料桶裏,桶蓋用透明膠帶死死封了好幾圈,最後把這桶塞到了床底下最靠裏的角落,還用幾個空紙箱堵嚴實了。做完這一切,我才像虛脫了一樣癱坐在地上,背靠著床沿,手裏緊緊攥著手機,眼睛死死盯著床底下那個鼓鼓囊囊的塑料桶,一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濃黑變成灰白,才迷迷糊糊歪在床邊睡了過去。
    第二天,我是被手機鬧鍾吵醒的,頭痛欲裂,渾身骨頭都像散了架。昨晚那驚悚的一幕清晰得如同烙印在腦子裏。我第一反應就是掀開床單,看向床底深處——那個洗衣粉桶還在,被我堵的紙箱也沒動。我長長地、長長地籲了口氣,心裏稍微定了點。大概是昨天太累,眼花了吧?或者就是這鏡子太沉,從帆布包裏滑出來了?我拚命給自己找著理由,試圖驅散心頭那股陰冷的恐懼。扔還是得扔,但大白天,似乎也沒那麽怕了。再說,兩百塊呢……先放著吧,等過兩天心情平複了再處理。我這麽安慰著自己,草草洗漱出門,繼續去潘家園擺我的攤。
    這一天過得心不在焉。腦子裏總晃著那麵銅鏡,還有老頭兒最後倉惶消失的背影。收攤的時候,天已經擦黑。隔壁攤的老周,一個頭發花白、在潘家園混了比我年頭還長的老油子,叼著根快燒到過濾嘴的煙卷,眯縫著眼看我收拾東西。
    “發財,瞅你今兒個魂不守舍的,咋了?撿著大漏了還是踩狗屎了?”老周吐了個煙圈,揶揄道。
    我手上動作頓了頓,猶豫了一下。老周這人雖然嘴碎,但眼力毒,見識廣,那些神神叨叨的傳說他肚子裏裝了不少。我壓低聲音,湊近了些:“周哥,跟您打聽個事兒。您聽說過……‘凶鏡’嗎?”
    老周臉上的笑意瞬間凝固了,煙卷差點從嘴裏掉下來。他那雙總是半眯著的、帶著點精明世故的眼睛猛地睜大了,瞳孔深處閃過一絲我從未見過的、極其銳利的警惕,甚至可以說是……驚懼。他左右飛快地掃視了一下,確定周圍沒人注意我們,才一把將我拉到攤位後麵更僻靜的角落。他嘴裏的煙卷已經滅了,但他似乎忘了,還下意識地嘬了一口。
    “你……你碰那玩意兒了?”老周的聲音壓得極低,嘶啞得厲害,像是被砂紙磨過。
    我心裏咯噔一下,老周這反應,比昨晚鏡子自己跑到床頭還讓我發毛。“沒……沒有啊,”我下意識地否認,但聲音明顯底氣不足,“就……就聽人瞎傳,好奇問問。”
    老周死死盯著我的眼睛,那眼神仿佛要穿透我。“小子,別糊弄我!”他語氣嚴厲起來,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緊迫感,“你臉上那點晦氣,我隔著三條街都能聞出來!到底怎麽回事?快說!”
    在老周刀子般銳利的目光逼視下,我最後那點僥幸心理也徹底瓦解了。我咽了口唾沫,喉頭發幹,把昨天收鏡子的經過,還有昨晚那驚魂一幕,一五一十地跟老周說了。說到那鏡子自己跑到床頭時,老周的臉色已經變得煞白,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冷汗。等我說完,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用幹澀的、帶著微微顫抖的聲音開口。
    “發財……你惹上大麻煩了。”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那東西……十有八九,就是老人們嘴裏說的‘凶鏡’!也叫‘冤孽鏡’!”
    “‘凶鏡’?啥意思?”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這玩意兒邪性!”老周的聲音壓得更低,幾乎成了耳語,“都說它不是尋常的銅鏡,是收容著極大冤屈、極大怨恨的魂魄的容器!那些刻在框上的鬼畫符,不是裝飾,是困住冤魂的鎖鏈!鏡子晦暗不明,照不出人影,是因為那冤魂的怨氣太重,把鏡子本身都汙濁了!”
    我聽得渾身發冷,牙齒又開始打顫:“那……那它自己跑我床頭……”
    “它在‘選人’!”老周斬釘截鐵地說,眼神裏充滿了恐懼,“它在挑一個能看見它、能感應到它的人!被它纏上的人,就是它選中的‘信使’!它要把它的冤屈告訴你,它要借你的手,去完成它未了的執念——報仇!”
    “報仇?!”我失聲叫了出來,又趕緊捂住嘴。
    “對!報仇!”老周用力點頭,臉上的肌肉繃得緊緊的,“不報仇,它不會歇!不報仇,它就會一直纏著你!直到……”他頓住了,後麵的話沒說,但那眼神裏的意思再明白不過——直到把你拖垮,拖死!
    “那……那怎麽辦?周哥,你得救我!”我一把抓住老周的胳膊,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聲音都帶了哭腔。
    老周重重歎了口氣,花白的頭發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格外蒼老。“扔是扔不掉的,燒也燒不毀。這東西一旦沾上因果,甩都甩不脫。”他皺著眉,似乎在努力回憶著什麽,“眼下……隻能等。等它‘顯形’。它既然盯上了你,就一定會讓你‘看見’更多。記住,無論它給你看什麽,無論它說什麽,別慌,也別輕易答應什麽。搞清楚它的冤屈是什麽,仇人是誰,這是唯一的生路!”
    老周的話像一塊巨大的冰坨子,沉甸甸地壓在我心上。唯一的生路?聽起來更像是一條通向更恐怖深淵的獨木橋。渾渾噩噩地回到我那擁擠的小屋,看著床底下那個被堵著的洗衣粉桶,我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敢再把它拿出來扔掉。老周說得對,扔不掉的。一種被無形之物纏上的窒息感,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
    這一夜,我幾乎是睜著眼熬到天亮的。燈一直開著,手機攥在手裏,神經繃得像拉滿的弓弦,任何一點細微的聲響都能讓我驚跳起來。床底下那個角落,成了我目光最頻繁光顧的地方,仿佛那裏麵蟄伏著一頭隨時會撲出來的猛獸。幸運的是,一夜無事。那麵鏡子似乎沉寂了。
    第三天下午,陽光透過糊著報紙的窗戶格子,斜斜地照進屋裏,在地麵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屋子裏漂浮著細小的塵埃。我坐在八仙桌旁,手裏捧著一碗泡麵,食不知味。經過兩天的驚恐和失眠,一種近乎麻木的疲憊感籠罩著我。也許……也許老周危言聳聽了?也許那晚就是個意外?我甚至開始試著說服自己。
    就在這時,一種強烈的、難以抗拒的衝動毫無征兆地攫住了我!那感覺來得如此突兀而猛烈,像一隻無形的手,強硬地扳著我的頭,迫使我轉向床底下那個角落——那個藏著銅鏡的洗衣粉桶!
    去拿出來!拿出來看看!一個聲音在我腦海裏瘋狂叫囂,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魔力。
    我的身體像是不再受自己控製。我放下泡麵碗,機械地、僵硬地站起來,一步步走向床邊。彎腰,費力地推開那些堵著的空紙箱,拖出了那個沉甸甸的塑料桶。手指有些顫抖地撕開層層纏繞的透明膠帶,解開尼龍繩,掀開桶蓋。
    那麵冰冷的銅鏡,靜靜地躺在桶底。
    那股熟悉的、帶著土腥氣的銅鏽味再次彌漫開來。我把它拿出來,入手依舊是那種沉甸甸的、刺骨的冰涼。我把它放在八仙桌上,桌麵鋪著一層薄灰。陽光恰好照在鏡麵上。
    就在我的目光接觸到鏡麵的刹那,異變陡生!
    鏡麵上那層覆蓋了不知多少年的、頑固的灰綠色汙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麵,竟詭異地開始波動、翻湧!汙垢像是活物般向四周退散、消融,速度極快。短短幾秒鍾,鏡麵中央竟然出現了一塊巴掌大小、異常清晰的區域!
    那裏麵映出的,不再是這間堆滿破爛的小屋!
    那是一座破敗不堪、充滿陰森氣息的老宅院!斷壁殘垣,荒草萋萋,高大的門樓歪斜著,朱漆剝落殆盡,露出朽爛的木色。瓦片稀稀拉拉,殘存的幾片在淒厲的風中發出嗚咽般的聲響。院子裏有棵枯死的老槐樹,枝椏虯結扭曲,像一隻隻絕望伸向天空的鬼爪。整個畫麵籠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死氣沉沉的霧氣裏,透著一股深入骨髓的荒涼和死寂。
    我“啊”地驚叫一聲,觸電般猛地向後彈開,椅子腿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尖叫。心髒狂跳如擂鼓,幾乎要從喉嚨口蹦出來!我死死盯著那鏡麵,那片清晰的景象還在,那座陰森的鬼宅仿佛就在眼前!
    更恐怖的事情發生了!
    那破敗老宅的院門口,那扇歪斜欲倒、布滿蟲蛀孔洞的門板後麵,一個模糊的人影,如同水墨在宣紙上暈染開來,一點點凝聚、清晰!
    那是一個年輕的女子!穿著件樣式極其古舊、洗得發白的淡青色布旗袍,梳著一條油亮烏黑的大辮子,垂在胸前。她的臉很清秀,眉眼間帶著書卷氣,但此刻卻毫無血色,蒼白得像一張脆弱的宣紙。她的眼睛,透過那冰冷的鏡麵,竟然直直地看向了我!眼神裏充滿了無法言說的巨大痛苦、深入骨髓的恐懼,還有……一種令人心碎的、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絕望哀求!
    她的嘴唇,微微翕動。
    沒有聲音發出。但我腦海裏,卻異常清晰地“聽”到了一個年輕女子淒婉哀絕、帶著哭腔的聲音,像一根冰冷的針,直接刺入我的靈魂深處:
    “先生……救我……我冤啊!”
    這無聲的哭訴,比任何嘶喊都更令人毛骨悚然!
    “砰!”我再也支撐不住,雙腿一軟,整個人連帶著椅子向後重重摔倒在地,後腦勺磕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眼前金星亂冒。巨大的恐懼如同冰水,瞬間淹沒了我,四肢百骸一片冰冷僵硬。那鏡中女子哀怨絕望的眼神,那無聲的“冤”字,像燒紅的烙鐵,深深燙在了我的腦海裏。
    “凶鏡!真的是凶鏡!”老周的話如同驚雷,在我混亂的腦海中炸響。這不是意外,不是幻覺!那冤魂,她真的找上我了!
    我掙紮著爬起來,手腳並用地遠離那張八仙桌,後背死死抵著冰冷的牆壁,大口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視線卻無法從鏡麵上移開。鏡中,那座陰森的老宅依舊清晰,門口那個穿著淡青旗袍的女子身影,也依舊靜靜地站在那裏,那雙盛滿了冤屈和哀傷的眼睛,穿透了時空的阻隔,一眨不眨地凝視著我。那種被注視、被鎖定的感覺,無比真實,讓我頭皮發麻。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幾分鍾,也許隻有幾秒,鏡麵上的景象開始變得模糊,如同被投入水中的墨跡,緩緩暈開、消散。那片清晰的區域重新被翻湧的灰綠色汙垢覆蓋,銅鏡又恢複了那副死氣沉沉、蒙塵晦暗的樣子,靜靜地躺在八仙桌上。
    屋子裏死一般的寂靜。隻有我粗重的喘息聲,還有自己心髒瘋狂跳動、撞擊胸腔的“咚咚”聲,在狹小的空間裏回蕩,震耳欲聾。
    我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過去,抓起桌上的手機,手指哆嗦得幾乎按不準號碼,幾次差點把手機摔在地上。終於撥通了老周的電話,我對著話筒語無倫次地嘶喊:“周哥!周哥!出來了!她……她出來了!在鏡子裏!跟我說話了!喊冤!她喊冤啊!老宅!一座破敗的老宅!就在鏡子裏!”我顛三倒四地把剛才那恐怖的一幕吼了出來,聲音因為極度的恐懼而尖銳變形。
    電話那頭的老周沉默了幾秒鍾,隻傳來他同樣變得沉重急促的呼吸聲。然後,他用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到極點的語氣說道:“發財,待在原地,哪兒也別去!鎖好門!我馬上到!”
    等待老周到來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麽漫長。我不敢再看那麵銅鏡,把它用紅布胡亂蓋住,遠遠地推到桌子的另一頭。自己則縮在牆角,抱著膝蓋,神經質地盯著門口,任何一點樓道裏的腳步聲都能讓我驚跳起來。
    終於,敲門聲響起,急促而有力。
    “發財!是我!開門!”是老周的聲音。
    我幾乎是撲過去打開了門。老周閃身進來,反手就把門鎖死。他臉上沒了平時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如臨大敵的肅穆和緊張,額頭上還帶著趕路留下的汗珠。他目光銳利地掃視了一圈屋子,最後落在了八仙桌上那塊蓋著紅布的凸起上。
    “東西在桌上?”老周沉聲問。
    我用力點頭,手指著桌子,喉嚨發緊,說不出話。
    老周深吸一口氣,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大步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掀開了那塊紅布。銅鏡靜靜地躺在那裏。他沒有立刻去碰,而是俯下身,湊近了,極其仔細地觀察著鏡框邊緣那些扭曲怪異的符文,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他的手指懸在鏡麵上方,似乎在感受著什麽,臉色越來越凝重。
    “嘶……”老周倒抽了一口冷氣,直起身,看向我,眼神複雜無比,“發財,你猜的沒錯。這怨氣……衝得我天靈蓋都發涼!那女子……她在鏡子裏跟你說了什麽?除了喊冤,還有別的嗎?”
    我努力平複著狂跳的心髒,把鏡中看到的破敗老宅和那無聲哭訴的“先生救我,我冤”又詳細說了一遍。
    “破敗的老宅……”老周喃喃自語,眉頭緊鎖,在狹小的房間裏踱了兩步,“穿舊式旗袍的年輕女子……喊冤……”他猛地停住腳步,渾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銳利的光,“是了!這就對上了!這是‘托景訴冤’!她在給你看她的‘根’!那座老宅,就是她生前最後的地方,也是她蒙冤的地方!”
    他走到我麵前,語氣斬釘截鐵:“發財,這鏡子的因果,你已經沾上了,甩是甩不脫了。現在,隻有一條路能走——幫她把事辦了!弄清楚她是誰,仇人是誰,冤屈是什麽!否則……”他頓了頓,眼神裏帶著警告,“這怨氣日夜侵蝕,你撐不了多久!輕則大病一場,元氣大傷,重則……”他沒再說下去,隻是重重地歎了口氣。
    “幫她?我怎麽幫?我連她是誰都不知道!”我絕望地喊道。
    “等!”老周吐出一個字,斬釘截鐵,“她既然能顯形一次,就一定能顯形第二次!她會給你線索!記住,下次她再出現,無論如何恐懼,一定要冷靜!仔細看,仔細聽!問她!問她姓甚名誰,家在何處,仇人是誰!這是你唯一的活路!”
    老周的話像一道沉重的枷鎖,套在了我的脖子上。接下來的幾天,我如同生活在一個隨時會爆炸的炸藥桶旁邊。白天在潘家園擺攤,神思恍惚,顧客問價都常常答非所問。晚上回到小屋,對著那麵被紅布蓋著的銅鏡,更是坐立難安。我把它從床底拿了出來,放在八仙桌上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不再刻意隱藏,但也絕不敢輕易觸碰。每天夜裏,我都不敢關燈,困極了就趴在桌子上打個盹,稍有風吹草動就立刻驚醒,神經已經繃到了極限。
    手腕內側,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塊銅錢大小的淤青,不痛不癢,但顏色很深,像一塊醜陋的胎記,怎麽也搓不掉。這更印證了老周的警告——那怨氣,已經開始影響我的身體了。
    時間在極度的煎熬中緩慢爬行。終於,在收到銅鏡後的第七天夜裏。那晚異常悶熱,一絲風也沒有,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膠水。我趴在八仙桌邊,眼皮沉重得直打架,腦袋一點一點。
    突然,一股熟悉的、冰冷刺骨的寒意毫無征兆地襲來!像一條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住我的脖頸,直鑽進骨髓!我猛地一個激靈,睡意全無,心髒驟然縮緊!
    來了!
    我驚恐地抬頭,目光投向桌麵——那麵蓋著紅布的銅鏡!
    紅布正中心,一點幽暗的綠光毫無征兆地亮起!微弱,卻極其清晰,像一隻在黑暗中睜開的、冰冷的眼睛!緊接著,那點綠光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紅布上迅速暈染開一片不規則的、邊緣模糊的光斑!
    我頭皮瞬間炸開,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向了頭頂,又瞬間凍結!想逃,雙腳卻像被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想喊,喉嚨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發不出半點聲音!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片綠光在紅布下越來越亮,越來越清晰,勾勒出鏡子本身的輪廓!
    “呼——”
    一陣陰冷的風,不知從房間哪個角落憑空卷起,帶著一股濃重的、令人作嘔的土腥氣和淡淡的、像是陳年木頭朽爛的味道。桌上的紙張被吹得嘩啦作響,那盞昏黃的白熾燈泡也詭異地劇烈晃動起來,光線明滅不定,在牆壁上投下無數狂亂舞動的影子。
    “嘩啦!”
    蓋在銅鏡上的紅布,像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猛地掀開,飄落在地!
    鏡麵暴露在昏暗搖曳的燈光下!
    這一次,沒有汙垢退散的過程。那麵銅鏡,仿佛瞬間被賦予了生命,鏡麵本身散發出一種極其微弱、卻清晰可見的幽綠色熒光!整個鏡麵如同蒙上了一層流動的、冰冷的綠色薄紗!
    更讓我魂飛魄散的是,那鏡麵之中,不再僅僅是景象!
    一個半透明的、穿著淡青色舊式旗袍的年輕女子身影,正緩緩地從那幽綠的鏡光裏“浮”了出來!就像從深水之中慢慢升起!她的輪廓起初還有些模糊,帶著水波般的蕩漾感,但幾秒鍾內就變得無比清晰、凝實!
    正是那天在破敗老宅門口出現的那個女子!
    她的身體懸停在鏡麵之上幾寸的地方,雙腳仿佛踩在虛無的空氣裏。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垂在胸前,清秀蒼白的臉上,那雙盛滿了巨大痛苦和哀傷的眼睛,正穿透那詭異的幽綠光芒,直直地、死死地盯住了我!
    她離我如此之近,近得我幾乎能看清她旗袍領口精致的盤扣,能看清她眼角未幹的淚痕!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間將我徹底凍結!我全身的汗毛根根倒豎,牙齒不受控製地劇烈磕碰著,發出“咯咯咯”的聲響。大腦一片空白,隻剩下最原始的、滅頂的恐懼!
    “先生……” 一個清晰的、帶著無盡悲涼和顫抖的女聲,不再是腦海中的意念,而是真真切切地、如同耳語般響在死寂的房間裏!聲音冰冷,帶著一種非人的空洞感,卻又飽含著令人心碎的絕望,“……求你……救救我……”
    這聲音像冰錐,狠狠刺穿了我的耳膜!我渾身劇震,幾乎要癱軟下去。是老周的話在我瀕臨崩潰的邊緣拉回了一絲理智——問她!問她是誰!問她的仇人!
    我拚命地、用盡全身力氣對抗著那幾乎要將我吞噬的恐懼,牙關緊咬,從牙縫裏擠出幾個不成調的字:“你……你是誰?……叫什麽名字?……你的仇人……是誰?!”
    鏡中懸浮的女子身影似乎微微晃動了一下。她那雙哀傷欲絕的眼睛裏,瞬間湧上了更濃重的痛苦和刻骨的恨意,那恨意幾乎要凝成實質,讓周圍的幽綠光芒都為之波動。她緩緩抬起一隻半透明的手,指向鏡麵深處。
    隨著她的動作,鏡麵幽綠的光芒如同沸騰的水麵,劇烈地波動、旋轉起來!光芒中心,景象飛速變換!
    不再是那座破敗老宅的全貌,而是聚焦到了宅院深處,一間燈火通明、陳設古雅的書房內!景象異常清晰,如同身臨其境!
    一個穿著同樣淡青色旗袍的年輕女子——正是眼前的她!正坐在書桌旁,就著一盞明亮的台燈,低頭專注地寫著什麽,側臉溫婉嫻靜。書桌對麵,坐著一個穿著考究長衫、戴著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氣質儒雅,正捧著一本書看,神態安詳。畫麵寧靜而溫馨,充滿了書香門第的氣息。
    突然!
    書房的門被粗暴地一腳踹開!幾個穿著黑色短打、麵目凶狠猙獰的彪形大漢,手裏提著寒光閃閃的斧頭、砍刀,如同地獄裏衝出的惡鬼,凶神惡煞地闖了進來!為首一人,滿臉橫肉,一道猙獰的刀疤從左額角斜劈到右嘴角,像一條醜陋的蜈蚣趴在臉上,他眼中閃爍著野獸般的凶殘和貪婪!
    寧靜瞬間被撕得粉碎!
    溫婉的女子驚駭地抬起頭,手中的筆掉落在地。儒雅的中年男人猛地站起,厲聲嗬斥:“你們是什麽人?!想幹什麽?!”
    回答他的,是刀疤臉一聲野獸般的咆哮:“幹什麽?送你們全家上路!要怪,就怪你爹不識抬舉,擋了我們劉爺的財路!弟兄們,給我殺!一個不留!值錢的全帶走!”
    殺戮,在瞬間爆發!沒有絲毫猶豫,沒有任何憐憫!
    刀光斧影,瘋狂地劈砍!溫婉女子淒厲的尖叫戛然而止,被一把砍刀狠狠劈中後背,鮮血瞬間染紅了淡青色的旗袍,她像一片凋零的葉子,軟軟地撲倒在書桌上。儒雅的中年男人目眥欲裂,抄起桌上的硯台砸向一個打手,卻被另一人從側麵狠狠一斧頭劈在脖頸上!鮮血如同噴泉般狂湧而出!他捂著脖子,眼睛瞪得滾圓,喉嚨裏發出“嗬嗬”的、意義不明的聲響,重重地栽倒在地,身體痛苦地抽搐著。
    打手們如同嗜血的豺狼,在書房裏瘋狂地翻箱倒櫃,砸毀精美的瓷器,搶走金銀首飾、古玩字畫。慘叫聲、獰笑聲、器物破碎聲……交織成一曲人間地獄的喪歌!刀疤臉站在血泊中央,一腳踢開中年男人還在抽搐的身體,彎腰從書桌抽屜裏粗暴地扯出一個精致的紫檀木小匣子,打開一看,裏麵赫然是幾件光華璀璨的翡翠首飾!他臉上露出貪婪而得意的獰笑!
    景象如同被按下了快進鍵,畫麵飛速切換!凶殘的殺戮蔓延到了宅院各處!丫鬟、仆人、甚至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在冰冷的利刃下慘叫著倒下!鮮血染紅了青石板的地麵,濃重的血腥味似乎穿透了鏡麵,彌漫在整個房間裏!
    最後,畫麵定格在熊熊燃燒的大火上!整座曾經雅致安寧的大宅,被衝天烈焰吞噬!火光映紅了半邊夜空,映照著刀疤臉和他手下們帶著財物、揚長而去的猙獰背影!還有那在火焰中痛苦扭曲、倒塌的門窗梁柱……
    鏡麵中的景象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幽綠的光芒也黯淡下來。那懸浮在鏡麵上的女子身影,變得更加虛幻透明,她的身體因為巨大的悲憤和痛苦而劇烈地顫抖著,仿佛隨時會消散。她那雙飽含血淚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聲音因為極度的仇恨而變得尖銳、淒厲,如同杜鵑啼血:
    “我……我叫……林素秋……那是我的家……林家老宅……就在……城西……梧桐巷……最深處……”
    “殺我全家……奪我家產……放火燒宅……毀屍滅跡……”
    “仇人……刀疤劉……劉天魁……他……他就在城裏!他……還有後人!!”
    “血債……必須……血償!!”
    “先生……求你……幫我……找到他們!!”
    “七月十五……子時……帶鏡子……去老宅……舊址……他們……必來!!”
    “讓鏡子……照見他們!照見……他們的罪!!!”
    最後一個“罪”字,她幾乎是嘶喊出來的!帶著傾盡三江五海也洗刷不盡的滔天怨恨!喊完這句話,她那本就虛幻的身影劇烈地波動起來,如同被狂風吹散的煙霧,瞬間變得極其淡薄,幾乎與鏡麵幽綠的微光融為一體。她深深地、充滿無盡哀求和怨毒地看了我最後一眼,然後,如同耗盡所有燈油的殘燭,倏地一下,徹底消散在鏡光之中。
    幽綠的光芒也驟然熄滅。
    銅鏡“哐當”一聲,從虛浮的半空跌落回八仙桌上,恢複了那副死寂、冰冷、布滿汙垢的樣子。
    房間裏那股濃重的血腥味和陰冷氣息,也隨之緩緩消散。
    我像被抽掉了全身骨頭,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癱軟在地,後背的衣服早已被冷汗浸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冰冷刺骨。心髒在胸腔裏瘋狂地、失控地撞擊著,每一次跳動都帶來一陣窒息般的悶痛。耳朵裏嗡嗡作響,林素秋那淒厲絕望的哭喊、刀光斧影下的慘嚎、火焰燃燒的劈啪聲……仿佛還在耳邊瘋狂地回響、交織,幾乎要將我的耳膜撕裂。
    老宅……梧桐巷……刀疤劉……劉天魁……後人……七月十五……子時……
    這些血淋淋的關鍵詞,如同燒紅的烙鐵,一個接一個地狠狠燙在我的腦海裏。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我的四肢百骸,但在這滅頂的恐懼之下,一股源自求生本能的、被逼到絕境的狠戾,卻如同野火般悄然滋生、蔓延。老周說得對,這因果,我沾上了,甩不脫了!不把這事了結,我遲早會被這鏡子裏的滔天怨氣活活耗死!
    接下來的日子,我像著了魔。白天,我強打著精神在潘家園支應著攤位,但隻要一有空隙,就立刻拿出手機,像個幽靈一樣,在那些本地曆史論壇、舊聞檔案館的網站、甚至是一些上了年紀的老人聚集的公園角落裏,旁敲側擊地打聽。
    “梧桐巷?老哥您知道城西梧桐巷嗎?聽說以前挺有名的?”
    “林家?對對,聽說以前是書香門第,挺有錢的……後來?後來聽說遭了火災?挺慘的?”
    “刀疤劉?劉天魁?這人您聽說過嗎?解放前混道上的?臉上有刀疤?……”
    每一次提起“梧桐巷”、“林家大火”、“刀疤劉”這些字眼,我都小心翼翼,心髒提到嗓子眼,生怕引起旁人異樣的目光。大多數時候,得到的都是茫然的搖頭或者語焉不詳的敷衍。城西改造得太厲害,梧桐巷那片早就拆得麵目全非,成了新樓盤的地基。幾十年前的舊事,知道的人本就少,還活著的更是鳳毛麟角。
    但功夫不負有心人,或者說,是那麵鏡子裏的怨念在冥冥之中牽引。在一個老舊社區的小公園裏,我遇到了一位搖著蒲扇乘涼的耄耋老人。當我不抱希望地再次提起“梧桐巷林家”時,老人混濁的眼睛裏突然閃過一絲驚懼的光芒。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帶著濃重的口音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林家……造孽啊!多好的一戶人家!林老爺是教書先生,頂好的人!林小姐……唉,才貌雙全……一把火啊……全沒了!聽說……是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一個臉上有疤的……叫……叫劉什麽的……心狠手辣!手下養著一幫亡命徒!專幹殺人越貨的勾當!那晚……血流成河啊!後來……聽說那姓劉的,搖身一變,成了什麽……愛國商人?呸!他那些錢……都是血染的!子孫後代倒是享福了,穿金戴銀……住在城東那片別墅區裏……叫什麽‘錦繡苑’的……老天爺不開眼啊……”
    錦繡苑!城東別墅區!劉家後人!
    老人後麵絮絮叨叨的咒罵我已經聽不清了。這幾個關鍵詞如同驚雷,在我腦海中炸開!線索!終於有了確切的線索!刀疤劉的後人,果然還在!而且,過得很好!
    我強壓下心頭的激動和翻湧的寒意,匆匆謝過老人,幾乎是跑著離開了小公園。立刻掏出手機搜索“錦繡苑”。那是本市有名的頂級豪宅區,安保極其森嚴。劉家後人的具體信息,網上自然查不到,但“錦繡苑”這個地點,已經足夠了!
    剩下的時間,我像一頭焦躁的困獸。一麵要應付潘家園的營生,一麵要時刻提防著那麵隨時可能“活”過來的凶鏡。手腕上那塊銅錢大小的淤青,顏色似乎更深了,隱隱透著一股不祥的青黑色,而且範圍好像還在緩慢地擴大。身體也總感覺疲憊不堪,像是被什麽東西一點點抽走了精力。我知道,林素秋的怨氣,正在侵蝕我。七月十五,中元節,鬼門開的日子……那是最後的期限。
    中元節這天,天色陰沉得可怕。厚重的鉛灰色雲層低低壓在城市上空,悶熱得沒有一絲風,空氣粘稠得讓人喘不過氣。一種無形的、令人心悸的壓抑感籠罩著整個城市。街邊,隨處可見焚燒紙錢留下的黑色痕跡和尚未燃盡的餘燼,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淡淡的、特殊的煙火氣息。
    夜幕,終於沉甸甸地降臨。黑暗吞噬了最後的天光,城市的霓虹在厚重的陰雲下也顯得黯淡無光。我早早關了攤,回到小屋。時間一分一秒地爬向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時刻——子時23點至淩晨1點)。
    我把那麵冰冷的銅鏡,用那塊褪色的紅布重新包好,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結實的黑色雙肩背包裏,拉好拉鏈。背上包的那一刻,沉甸甸的不僅是鏡子的重量,還有一種背負著血海深仇和未知命運的沉重感。手腕上的淤青隱隱傳來一陣陣酸脹的刺痛。
    推開小屋的門,一股帶著濕氣的、陰冷的夜風撲麵而來,激得我打了個寒顫。街道上行人稀少,偶爾駛過的車輛也顯得行色匆匆。路燈的光暈在沉滯的空氣中顯得昏黃而無力。
    我騎上那輛破舊的電動車,朝著城西那片早已被現代建築取代的、曾經的“梧桐巷”區域駛去。根據我查到的老地圖和老人的描述,林家老宅的原址,大概就在現在一個待拆遷的老廠區邊緣,靠近河邊的一片荒廢地帶。
    越靠近目的地,周遭的環境越是荒涼破敗。廢棄的廠房如同巨大的、沉默的怪獸黑影,在夜色中矗立。坑窪不平的水泥路兩旁,雜草叢生,長得比人還高,在夜風中發出“沙沙”的、如同低語般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垃圾的腐臭味和河水淡淡的腥氣。
    終於,在一片被鐵皮圍擋圈起來的、長滿荒草的拆遷廢墟邊緣,我找到了地圖上標注的那個點。這裏遠離主路,荒僻得如同被世界遺忘。借著遠處城市燈光模糊的反光,依稀能看到腳下殘存的、被荒草半掩的幾塊破碎的青石板,還有不遠處一段歪斜的、布滿苔蘚和裂痕的殘牆根——這大概就是曾經顯赫一時的林家宅院,最後殘存於世的、微不足道的痕跡了。
    死寂。除了風吹過高草的“沙沙”聲,就是河水緩慢流淌的、沉悶的嗚咽。黑暗濃稠得如同化不開的墨汁,沉甸甸地壓在頭頂,讓人喘不過氣。手表上的夜光指針,冰冷地指向十一點五十分。
    子時快到了。
    我深吸一口氣,那帶著土腥和腐爛氣息的空氣鑽進肺裏,帶來一陣冰涼的刺痛。心髒在胸腔裏沉重地撞擊著,每一次跳動都牽扯著手腕上那塊淤青的酸脹。我解下背包,拉開拉鏈,手指觸碰到那裹著紅布的、冰冷的銅鏡時,忍不住又是一顫。
    就在我剛剛把銅鏡從背包裏捧出來,紅布還未完全掀開的瞬間——
    “嗡……”
    一陣低沉到幾乎無法察覺、卻又讓人牙齒發酸的震動聲,毫無征兆地從我手中的銅鏡內部傳來!緊接著,鏡身猛地變得滾燙!那溫度並非灼熱,而是一種極其詭異的、仿佛來自九幽地獄的陰寒刺骨!燙得我掌心劇痛,差點脫手!
    與此同時!
    “噠…噠…噠……”
    一陣清晰的、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突兀地打破了死水般的寂靜!那腳步聲踩在荒草叢生的碎石地上,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刻意的從容,卻又隱隱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有人來了!而且不止一個!
    我的心髒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全身的肌肉瞬間繃緊!我猛地轉過身,背對著那片殘牆斷壁,麵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同時下意識地將那麵變得異常滾燙的銅鏡緊緊抱在懷裏,仿佛那是唯一能對抗黑暗的武器。
    荒草被粗暴地分開。
    兩個身影,一前一後,出現在昏沉的夜色中。
    走在前麵的,是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男人。身材高大,穿著剪裁考究、麵料昂貴的深色休閑西裝,手腕上戴著一塊在夜色中依舊閃著冷光的金表。他頭發梳得一絲不苟,臉上帶著一種長期身處高位養成的、習慣性的倨傲和審視。但此刻,這份倨傲之下,卻清晰地覆蓋著一層濃重的、無法掩飾的驚疑和……不安!尤其是當他銳利的目光掃過我,落在我懷中緊緊抱著的、用紅布包裹的銅鏡上時,他的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大半!腳步也猛地頓住!
    跟在他身後的,是個穿著黑色運動裝、體型壯碩、眼神凶狠的年輕人,像是個保鏢。他警惕地掃視著四周,最後目光也死死地釘在了我懷裏的東西上,臉上同樣露出了見鬼般的驚駭。
    “你是誰?!”西裝男人強自鎮定,但聲音裏那絲不易察覺的顫抖還是出賣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他死死地盯著我懷裏的銅鏡,眼神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東西,“你……你手裏拿的……是什麽東西?!誰讓你來的?!”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懷中的銅鏡驟然爆發出更加刺骨的冰寒!那股寒氣如同活物,瞬間穿透紅布,鑽入我的胸膛!與此同時,鏡身內部那股低沉的嗡鳴聲陡然拔高!變得尖銳、急促!像無數怨魂在淒厲地尖嘯!
    “呃啊!”我忍不住痛哼一聲,感覺自己的血液都要被凍結了!
    “嗡——!”
    一聲尖銳到撕裂耳膜的嗡鳴,如同實質的音波,猛然從銅鏡中爆發出來!震得周圍的空氣都仿佛在顫抖!我懷中一輕!
    那麵銅鏡,竟硬生生掙脫了我的懷抱!它裹著那塊紅布,像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操控著,猛地騰空而起!懸浮在我和那兩個不速之客之間的半空中!
    紅布,如同被點燃的紙片,在無聲無息中瞬間化為飛灰,簌簌飄落!
    銅鏡,徹底暴露在所有人的視線之下!
    鏡麵,不再是蒙塵的晦暗!也不再是幽綠的光芒!
    它在懸浮的瞬間,就變成了一麵……“水鏡”!整個鏡麵如同融化了的、粘稠的、深不見底的血池!暗紅色的“液體”在鏡框內瘋狂地湧動、旋轉,散發出濃鬱到令人作嘔的、仿佛沉澱了百年的血腥氣息!那血光映亮了周圍一小片區域,將我們三個人的臉都映照得一片慘紅!
    “啊!”西裝男人和他身後的保鏢同時發出一聲驚恐到極點的尖叫!西裝男人臉上的倨傲和鎮定徹底崩潰,隻剩下無邊的恐懼,他下意識地踉蹌後退!那個保鏢更是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地就要去拔腰間的什麽東西可能是甩棍或電擊器),但他的手抖得厲害,動作完全變形。
    銅鏡沒有給他們任何反應的時間!
    鏡中瘋狂湧動的血池,陡然停止了旋轉!如同被按下了暫停鍵!
    下一秒!
    鏡麵中央,那粘稠的暗紅色“血水”猛地向四周退開,露出一個清晰的畫麵——正是幾天前,林素秋在鏡中向我展示的、那場發生在八十年前的血腥屠戮!林家書房裏,刀疤劉劉天魁)那猙獰的刀疤臉和他手下惡徒們瘋狂砍殺的景象!林素秋中刀撲倒!她父親被劈開脖頸!丫鬟仆人慘遭屠戮!宅院燃起衝天大火!刀疤劉提著裝滿珠寶的紫檀木匣獰笑離去……
    所有的畫麵,比上一次更加清晰!更加血腥!更加具有衝擊力!那淒厲的慘叫、絕望的哀嚎、獰笑、火焰燃燒的爆裂聲……仿佛就在耳邊炸響!濃重的血腥味如同實質,從鏡麵中洶湧而出,瞬間彌漫了整個空間!
    “不!不可能!假的!都是假的!”西裝男人劉啟明)麵容扭曲,眼珠暴突,死死地盯著鏡中那個和他眉眼間有幾分酷似的刀疤臉男人,發出歇斯底裏的、崩潰般的嘶吼!他拚命地揮舞著手臂,像是要驅散這恐怖的幻象,“那都是過去的事了!跟我沒關係!跟我沒關係啊!”
    鏡中的畫麵驟然一變!不再是八十年前的慘劇,而是切換到了現代!畫麵裏,赫然就是眼前這個西裝男人——劉啟明!他正坐在一間豪華的辦公室裏,對著電話咆哮:“……梧桐巷那塊地皮,必須給我拿下!不管用什麽手段!林家?哼,一群早就化成灰的死人,能礙著我什麽事?他們那點陰魂不散的地氣,擋不住我的財路!……”畫麵再閃!是他用見不得光的手段打壓競爭對手,逼得人家家破人亡!是他對當年知情的老人威逼利誘,甚至動用暴力封口!……一幅幅畫麵,將他光鮮外表下隱藏的肮髒、冷酷、以及對林家那份刻骨銘心罪孽的刻意漠視甚至利用,赤裸裸地、血淋淋地呈現在這麵“血鏡”之中!
    “住手!讓它停下!快停下!”劉啟明徹底瘋了,他雙手抱著頭,發出野獸般的嚎叫,臉上的肌肉因為極度的恐懼和崩潰而扭曲變形。他身後的保鏢早已嚇得癱軟在地,褲襠濕了一片,渾身篩糠般抖著,嘴裏發出無意義的嗬嗬聲。
    就在這時!
    鏡中瘋狂切換的現代畫麵驟然消失!血池再次湧動!
    一個穿著淡青色舊式旗袍的、半透明的女子身影——林素秋!緩緩地從那粘稠的血池中央“升”了起來!她懸浮在血鏡之上,臉色蒼白如紙,那雙曾經充滿哀傷的眼睛,此刻燃燒著足以焚毀一切的、刻骨銘心的血海深仇!她的目光,如同兩道淬了劇毒的冰錐,死死地釘在了崩潰嘶吼的劉啟明身上!
    “劉天魁……的血脈……”
    “八十年……血債……”
    “今日……血償!!!”
    林素秋的聲音不再淒婉,而是如同萬載寒冰摩擦,帶著滔天的怨毒和審判的決絕,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狠狠砸在劉啟明的心上!
    “噗通!”
    麵對著這超越想象的恐怖景象,麵對著鏡中先祖和自己罪惡的鐵證,麵對著那從血海深仇中浮現的索命冤魂,劉啟明心理的防線徹底崩塌!他雙腿一軟,再也支撐不住那昂貴西裝包裹的身體,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重重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堅硬、布滿碎石和荒草的地麵上!
    膝蓋撞擊地麵的悶響,在死寂的夜裏格外清晰。
    “我認!我認了!”他涕淚橫流,額頭死死地抵著肮髒的地麵,身體因巨大的恐懼和崩潰而劇烈顫抖,聲音嘶啞變調,充滿了絕望的哭腔,“是我們劉家造的孽!是我爺爺劉天魁造的孽!他喪盡天良!他不是人!他害了你全家!我……我這些年……也……也做了虧心事!我……我對不起林家!對不起你們啊!!!”
    他語無倫次地哭喊著、懺悔著,用額頭瘋狂地撞擊著地麵,發出“咚咚”的悶響,額頭上很快見了血,混合著泥土和淚水,狼狽不堪。
    就在劉啟明額頭觸地、嘶聲喊出“我認了”三個字的瞬間!
    懸浮在半空中的那麵血鏡,鏡中瘋狂湧動的粘稠血池和林素秋那怨毒的身影,驟然凝固!仿佛時間被按下了暫停鍵!
    緊接著——
    “哢!”
    一聲清脆得令人心悸、如同最上等琉璃碎裂的聲響,毫無征兆地、極其突兀地在死寂的夜空中炸開!
    隻見那麵散發著濃鬱血腥和不祥氣息的銅鏡,光滑的鏡麵之上,毫無預兆地出現了一道筆直的、貫穿整個鏡麵的黑色裂痕!裂痕邊緣,瞬間滲出幾滴極其粘稠、顏色深得發黑的液體,如同凝結的血淚!
    這僅僅是一個開始!
    “哢!哢!哢!哢!哢!哢!哢!”
    如同連鎖反應,一連七聲更加密集、更加刺耳的碎裂聲,幾乎不分先後地接連響起!如同喪鍾被急促地敲響!
    那麵懸浮的血鏡,就在我們所有人驚駭欲絕的目光注視下,鏡身猛地一顫!鏡麵上,以最初那道裂痕為中心,瞬間又迸裂出七道長短不一、方向各異的深深裂痕!這些裂痕如同猙獰的黑色閃電,瞬間布滿了整個鏡麵!
    八道裂痕!
    整個銅鏡,被這八道深深的黑痕,分割成了大小不一的八瓣!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停滯。
    那八瓣碎裂的銅鏡,並沒有立刻掉落。它們詭異地懸浮在原處,保持著碎裂瞬間的形狀。鏡麵中央,那些粘稠深黑的“血淚”,正沿著猙獰的裂痕邊緣,緩緩地、無聲地向下流淌、匯聚……最終,在碎裂鏡麵的中心位置,凝聚成了一個觸目驚心、歪歪扭扭的——
    “冤”!
    這個由深黑色“血淚”寫就的“冤”字,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和死寂中,散發著令人靈魂戰栗的、最後的控訴和不甘。它僅僅存在了不到兩秒鍾。
    隨即,如同被陽光照射的露珠,那個深黑色的“冤”字,連同那些流淌的“血淚”,無聲無息地消散了,沒有留下絲毫痕跡,仿佛從未出現過。
    失去了那詭異力量的支撐,那懸浮的、碎裂成八瓣的銅鏡殘片,如同斷了線的木偶,直直地從半空中墜落下來!
    “叮叮當當……”
    一陣細碎、清脆卻又無比空洞的金屬撞擊聲,在寂靜的廢墟上響起。八塊大小不一的、邊緣鋒利的青銅碎片,散落在冰冷堅硬、布滿碎石和荒草的地麵上,微微彈跳了幾下,最終徹底不動了。鏡框上那些扭曲怪異的符文,在斷裂處顯得支離破碎,再無任何靈異的光澤,隻剩下冰冷的死寂。
    彌漫在空氣中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陰冷怨氣,如同退潮般,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隻剩下夜晚河畔特有的、帶著濕氣的涼風,吹拂著荒草,發出“沙沙”的輕響。
    死寂。絕對的死寂。
    劉啟明依舊保持著額頭觸地的跪姿,身體僵硬,一動不動,仿佛變成了一尊泥塑木雕。他身後的保鏢癱在地上,褲襠濕透,眼神渙散,徹底嚇傻了。
    我站在原地,渾身冰冷,手腳麻木,仿佛剛從一場最深最恐怖的噩夢中驚醒,意識還有些恍惚。隻有手腕上那塊銅錢大小的淤青,傳來一陣清晰的、如同冰塊融化般的涼意,隨後,那股盤踞多日的酸脹感,也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隻留下皮膚下一點點殘留的麻癢。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有幾分鍾,也許有一個世紀那麽長。
    一陣輕微的、帶著點踉蹌的腳步聲,從廢墟外圍的黑暗中傳來。我猛地扭頭看去。
    是老周。
    他不知何時也來了。頭發被夜風吹得有些淩亂,花白的發絲貼在汗濕的額角。他臉上沒有了往日的油滑和世故,隻剩下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神情——有預料之中的凝重,有塵埃落定的釋然,更深的,是一種目睹了因果循環後的蒼涼和……一絲難以察覺的悲憫。
    老周沒有看我,也沒有看地上跪著的劉啟明和嚇癱的保鏢。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徑直落在了散落在地的那八塊冰冷的青銅碎片上。他緩緩地、一步一步地走過去,腳步踩在碎石荒草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他在那堆碎片前停下腳步,佝僂著背,渾濁的眼睛深深地凝視著那些失去光澤的殘骸。夜風吹動他單薄的衣衫。
    良久,老周才極其緩慢地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黑暗,望向了某個虛無的、承載著無盡血淚和等待的時空深處。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這劫後餘生的、帶著草腥和河水氣息的夜風,用一種近乎歎息的、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喃喃自語道:
    “它……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