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萬物低語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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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默擠在早晨地鐵裏,汗味、香水味與早餐味交雜著彌漫在空氣中。他縮著脖子,被周圍人裹挾著朝前走,像被卷進了一條流動的河。他眼下掛著疲憊的黑影,頭發微微油膩,眼神也透著股麻木的倦怠,日複一日地奔波在公司和家兩點之間,如同被上了發條的木偶,循環往複,毫無新意。這日午後,他偶然拐進一條窄巷避雨,巷尾有個不起眼的舊書攤。攤主是個沉默的老頭,像角落裏的一尊布滿塵埃的雕像。陳默的目光被角落裏一本灰撲撲、書頁卷角泛黃的線裝冊子攫住了——《廣知》,書名奇詭,透著一股說不出的神秘。
“這破書多少錢?”陳默隨口問。
老頭眼皮都沒抬,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給十塊吧,沾了雨氣,晦氣。”
陳默爽快付了錢,帶著這本意外得來的怪書回了家。晚上,他靠在床頭,翻動那脆弱發黃的書頁。指尖不經意間劃過頁邊,一陣尖銳的刺痛襲來。“嘶——”他倒抽一口冷氣,一滴殷紅的血珠迅速滲出,染在了那奇異的墨色文字上。就在那一瞬,書頁上的字跡仿佛活了過來,扭曲著,竟如活物般爭先恐後地鑽進那道細小的傷口!一陣突如其來的天旋地轉猛地攫住了他,眼前驟然一黑,隨即無數光怪陸離、無法理解的符號與畫麵如同決堤的洪水,瘋狂地衝入腦海,幾乎要將他的頭顱撐裂。
“陳默?陳默!你怎麽了?”妻子小雅被他痛苦扭曲的樣子和那聲壓抑的悶哼驚動,慌忙推門進來。
陳默大口喘息著,冷汗浸透了後背的睡衣。他甩了甩依舊嗡嗡作響、脹痛欲裂的腦袋,努力聚焦視線,卻發現自己眼前的世界仿佛被揭去了一層朦朧的舊紗,變得異常清晰銳利,一種前所未有的奇異清明感充斥全身。他下意識地看向書桌,那本《廣知》竟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沒……沒事,”他勉強擠出笑容安撫妻子,“可能太累了,有點暈。”
小雅擔憂地摸了摸他的額頭:“真沒事?別嚇我。”
“真沒事,”陳默握住她的手,那溫熱的觸感此刻顯得格外真實,“睡一覺就好了。”
第二天上班,他坐在格子間裏,對著電腦屏幕上一堆枯燥的數據發呆。隔壁工位,同事小李正焦頭爛額地小聲打電話:“……媽,您別急,爸那檢查報告到底怎麽回事?醫生原話怎麽說的?”小李的聲音裏滿是疲憊和無助。
陳默的視線無意識地掃過小李桌麵上攤開的一份打印資料——一份連小李自己都尚未完全弄懂的病情摘要。就在目光觸及那些複雜醫學名詞的瞬間,一個清晰無比的聲音在他腦中響起:【陳舊性心梗區域存在活性心肌細胞,但側支循環不良,考慮介入支架治療,優先處理回旋支中段狹窄……】如同有一位無形的專家,在他耳邊冷靜地剖析著病情。
陳默愣住了,心髒在胸腔裏咚咚狂跳。他試探著,壓低聲音對小李說:“那個……小李,我無意中聽到一點。醫生是不是提過,你爸心髒主要是回旋支中段那塊堵得比較厲害?可能需要放個支架?”
小李猛地轉過頭,眼睛瞪得溜圓,像見了鬼:“默哥!你……你怎麽知道?!我剛拿到報告,連我媽都還沒完全搞明白呢!你懂醫?”
陳默手心全是汗,強作鎮定地擺擺手:“咳,以前……瞎看過幾本醫書,碰巧蒙上了。”
小李看他的眼神瞬間充滿了崇拜:“神了默哥!真是神了!這下我心裏有點底了!”
陳默心裏翻江倒海,他明白了,那滴血,那本消失的怪書,賦予了他一種難以想象的能力——通曉萬物。下班回家,剛走到樓道口,就聽見四樓的鄰居老王在樓下急得團團轉,嗓子都喊劈了:“咪咪!咪咪!我的乖貓喲!你跑哪兒去了啊!”
老王是個退休的鍋爐工,嗓門洪亮,此刻卻帶著哭腔。陳默下意識地凝神細聽,周圍各種細微的聲音瞬間湧入耳中:風聲掠過樹葉的簌簌聲、遠處孩童模糊的嬉鬧、樓上夫妻低低的拌嘴……在這些聲音的“河流”深處,一個極其微弱的、帶著委屈的喵嗚聲如同水底閃光的石子,被他精準地捕捉到了:【喵……好冷……箱子……黑……】那聲音細若遊絲,來自堆放在樓道角落的廢棄破紙箱深處。
“王叔,”陳默走過去,指了指那堆不起眼的破紙箱,“您聽聽,那堆舊箱子裏頭,是不是有點動靜?”
老王半信半疑,湊過去屏息一聽,果然聽到極其微弱的貓叫。他手忙腳亂地扒開幾個破箱子,一隻瑟瑟發抖的橘貓正蜷縮在最裏麵的角落。“哎喲我的寶貝兒!”老王一把將貓摟進懷裏,激動得直拍陳默的肩膀,“小陳!你可真是神了!耳朵比貓還靈光!走走走,上我家喝兩盅去!”
“小事小事,王叔您客氣。”陳默笑著推辭,心裏那點不安被這小小的成功帶來的興奮和周圍人的驚奇目光暫時衝淡了。這能力,似乎真不賴。
這神奇的名聲如同投入池塘的石子,漣漪迅速擴散開來。起初是鄰居家孩子死活解不開的奧數題,陳默瞥了一眼,腦中瞬間浮現出三種解法,思路清晰得如同照著答案念;接著是對門新媳婦精心熬煮卻總差些火候的雞湯,陳默隻消聞一聞,就能準確指出:“嬸子,您這湯,要是出鍋前五分鍾再撒那幾粒枸杞,鮮味能再提兩分。”一試之下,果然如此,驚得對門阿姨連呼“小陳長了神仙舌頭”。
名聲傳得更遠了些,連樓下小賣部的老板都找上門來。他愁眉苦臉:“陳老弟,不瞞你說,最近我這店邪門,老丟東西,煙啊小零食啊,查監控又看不清,快愁死我了!”
陳默站在狹窄的小店裏,目光緩緩掃過略顯淩亂的貨架和角落裏那個落滿灰塵、嗡嗡作響的老舊冰櫃。他凝神諦聽,各種聲音紛至遝來——硬幣落入錢箱的叮當、門外路人的談笑、冰箱壓縮機沉悶的喘息……在這些聲音的“織錦”中,一個刻意壓低的、帶著得意和貪婪的少年嗓音清晰地跳了出來:【……冰櫃後麵那個縫,老板那個傻大個兒絕對想不到!嘿,今天這包牛肉幹歸我了……】
陳默不動聲色,走到那個巨大的老式冰櫃旁,指了指後麵緊貼著牆壁的那條狹窄縫隙:“李哥,您挪挪這大家夥,後麵,有驚喜。”
老板將信將疑,費了老勁把冰櫃挪開半尺。灰塵簌簌落下,隻見冰櫃後壁與牆壁的縫隙裏,赫然塞滿了各種花花綠綠的零食包裝袋!老板氣得臉都綠了:“好哇!原來是隔壁老張家那臭小子!看我不找他爹算賬去!”他轉頭又對陳默千恩萬謝,“陳老弟,你這雙眼睛,真是開了天眼了啊!”
陳默笑笑,沒說話。轉身離開時,那個嗡嗡作響的冰櫃壓縮機的聲音,竟像老人的歎息般清晰地傳入他耳中:【唉……累死了……這老腰……啥時候能退休啊……】陳默腳步一頓,後背瞬間竄起一股涼意。他猛地回頭,死死盯住那台冰櫃——它安靜地立在原地,隻有壓縮機在規律地嗡鳴。他用力甩甩頭,一定是自己太累幻聽了。
然而,那並非幻聽。那隻是一個開始,一個萬物蘇醒、向他低語的可怕開端。
最初的驚奇和便利如同退潮的海水,迅速被一種無孔不入、永不停歇的嘈雜所取代。陳默的世界徹底亂了套。
家裏的電視機在播放嚴肅的新聞:【……有關方麵表示將持續關注事態發展……】可陳默聽到的卻是另一個油滑諂媚的聲音喋喋不休:【哎喲喂,看我這顯像管,色彩多靚麗!主人快誇我!快多看看我呀!隔壁那台新液晶就是個啞巴木頭,有啥好的?】他煩躁地抓起遙控器狠狠關掉電源。世界剛清淨一秒,身下那張老舊的沙發彈簧立刻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哎喲……輕點兒行不?我這把老骨頭……】連頭頂的日光燈管也不甘寂寞,發出持續而微弱的、電流通過的滋滋聲,仿佛在念經:【亮……亮……我要照亮世界……滋滋……亮……】
“夠了!都給我閉嘴!”陳默猛地捂住耳朵,痛苦地低吼出來,額頭上青筋突突直跳。
小雅端著水杯從廚房出來,被他嚇了一跳:“怎麽了陳默?跟誰說話呢?”
“沒……沒什麽,”陳默鬆開手,臉色蒼白,勉強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就是……有點耳鳴,嗡嗡的,吵得慌。”他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
小雅擔憂地看著他,把水杯遞過去:“你這陣子臉色一直不好,人也神神叨叨的。要不……明天請假,我陪你去醫院看看?”
“不用,真不用,”陳默接過水杯,指尖冰涼,“可能就是工作壓力大,睡一覺就好了。”他仰頭喝了一大口水,試圖壓下喉嚨裏的幹澀和心頭的恐慌。他不敢說,他聽到的遠不止這些。就在剛才,他清晰地“聽”到廚房角落裏,幾隻蟑螂正用細碎、陰冷的聲音“密謀”著:【……今晚……櫥櫃最下麵……那袋新開的米……香……】他甚至能“聽”到樓上那對經常吵架的夫妻此刻壓抑的哭泣和惡毒的詛咒。這世界在他耳中,成了一個永不落幕、充斥著各種隱秘與汙穢的巨大集市。這令人窒息的全知,像冰冷沉重的鎖鏈,一圈圈纏繞上來,越收越緊。
更讓他恐懼的是,這“聆聽”的能力,正在失控地滑向“洞見”那幽暗的深淵。
那是一個尋常的周末下午,小雅大學時代最好的閨蜜林薇來家裏做客。陽光透過窗戶灑進來,屋裏暖洋洋的。林薇笑語晏晏,講著她們公司的新項目,分享著剛訂婚的甜蜜。小雅聽得一臉羨慕,抓著林薇的手直晃:“真好啊薇薇!太幸福了!”
陳默坐在一旁,努力想融入這溫馨的氣氛,扯動嘴角笑著。然而,當他的目光無意間掃過林薇那張妝容精致、洋溢著幸福光彩的臉龐時,一種極其不祥的“聲音”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鑽入他的腦海。那不是耳朵聽到的聲音,而是直接作用於意識的、帶著死亡腐朽氣息的低語:【……左側乳腺外上象限……簇狀細小鈣化灶……邊界不清……birads 4c類……高度可疑……】如同最精準冷酷的醫學判決書,每一個字都帶著冰碴,狠狠紮進他的神經。
陳默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血色褪得幹幹淨淨,握著水杯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杯裏的水晃出來,打濕了他的褲腿。
“陳默?你怎麽了?”小雅立刻發現了他的異常,關切地問,“臉色怎麽這麽白?”
林薇也停下講述,疑惑地看著他。
“沒……沒事,”陳默的聲音幹澀沙啞,像砂紙在摩擦,“突然……有點不舒服。”他猛地站起身,動作太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響聲,“你們聊……我……我去陽台透透氣。”他幾乎是踉蹌著逃離了客廳,留下小雅和林薇麵麵相覷,溫馨的氣氛蕩然無存。
站在狹小的陽台上,初冬的冷風吹在他汗濕的額頭上,卻絲毫無法冷卻他內心的驚濤駭浪和徹骨寒意。他該怎麽辦?告訴林薇這個未經證實、卻如同烙印般刻在他意識裏的可怕“診斷”?這無異於晴天霹靂!他有什麽證據?難道說他“聽見”了她的身體在“說話”?別人隻會當他是瘋子!可如果不說……萬一……萬一那可怕的低語是真的呢?這該死的、無法控製的能力!它帶給他的不再是掌控感,而是足以將人逼瘋的巨大折磨和道德困境。他痛苦地一拳砸在冰冷的欄杆上,指關節傳來清晰的痛感。
真正將他拖入深淵的,是那個雨夜。窗外的雨點密集地敲打著玻璃,發出單調而催命的聲響。陳默已經連續幾夜無法安眠,一閉上眼,無數個聲音就如同漲潮般湧來,瘋狂地衝擊著他搖搖欲墜的神經:牆壁裏老鼠啃噬木頭的窸窣聲、樓下流浪貓為爭奪地盤發出的淒厲嚎叫、隔壁夫妻壓抑的爭吵、甚至窗外每一滴雨水撞擊不同物體時發出的、被無限放大的細微差異聲響……它們不再是單純的信息,而是無數把鋒利的小銼刀,一刻不停地銼刮著他的理智。
他蜷縮在客廳沙發一角,雙手死死捂住耳朵,身體篩糠般發抖,喉嚨裏發出困獸般的嗬嗬聲。小雅坐在他身邊,眼圈通紅,緊緊握著他一隻冰冷的手,聲音帶著哭腔:“陳默,你到底怎麽了?你別嚇我!我們去醫院!現在就去!求你了!”
“沒用的……沒用的……”陳默的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絕望,“它們……它們都在說話……都在我腦子裏說……停不下來……停不下來啊!”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驚恐地瞪著天花板角落那片被雨水洇濕的、形狀猙獰的水漬,仿佛那裏藏著什麽怪物。
就在這瀕臨崩潰的邊緣,當他的目光因為極度的恐懼和混亂,下意識地投向身旁滿臉淚痕、憂心如焚的小雅時,一種前所未有的、最為恐怖和詭異的“聲音”驟然降臨。那不是來自外界,而是仿佛穿透了小雅溫暖的身體,直接從他意識最深處響起的、帶著絕對冰冷和原始貪婪意味的絮語:
【……分裂……快……營養……這裏好……】
【……更多……擴散……占領……】
【……阻礙……清除……通道……打開……】
【……她……終將……屬於……我們……】
那不是任何語言,卻比任何語言都更清晰地傳達出冰冷增殖、瘋狂擴張、吞噬一切的意誌!陳默的瞳孔驟然收縮到極致!他猛地推開小雅,像被無形的火焰燙到,整個人從沙發上彈了起來,發出一聲淒厲到變調的慘嚎:“不——!!!”
小雅被他推得跌倒在地,驚恐萬狀地看著他:“陳默!你怎麽了?!”
陳默死死抱住自己的頭,身體蜷縮成一團,劇烈地抽搐著,仿佛正承受著世間最殘酷的刑罰。他聽懂了!他聽懂了那些聲音!那是……那是潛伏在小雅身體裏,正在某個角落悄然滋生、瘋狂分裂、圖謀著攻城略地的……癌細胞的“密謀”!它們冰冷地宣告著對小雅未來的吞噬!這認知帶來的巨大恐懼和絕望如同海嘯,瞬間將他殘存的理智徹底擊得粉碎。
“滾出去!從我腦子裏滾出去!”他瘋狂地用頭撞向牆壁,發出沉悶可怕的咚咚聲,“救命!誰來救救我!讓它停下!讓它停下啊!”淚水、汗水混合著額頭撞出的血,糊了他滿臉,狀若瘋魔。小雅撲上去死死抱住他,哭喊著:“別這樣!陳默!別傷害自己!我們去醫院!現在就……”
就在這時,一陣突兀卻異常清晰的敲門聲響起,篤、篤、篤,三下,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混亂的韻律感,蓋過了雨聲,也蓋過了陳默歇斯底裏的哭嚎。
小雅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跌跌撞撞地衝過去開門。門外站著一個穿著深灰色舊式盤扣布衫的老人,身形瘦削,頭發花白,麵容清臒,眼神卻異常明亮銳利,仿佛能洞穿人心。雨水順著他手中一把老舊的油紙傘邊緣滴落。正是當初那個賣書給他的舊書攤攤主!
老人目光越過小雅,直接落在客廳地板上蜷縮顫抖、神誌不清的陳默身上,眉頭深深皺起,歎了口氣:“唉,還是來晚了半步。丫頭,讓讓。”
他徑直走進屋,步伐沉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氣場。他蹲下身,無視陳默的掙紮和嘶吼,伸出兩根枯瘦卻異常穩定的手指,快如閃電般在陳默眉心、後頸幾處位置用力點下。每一次落下,都伴隨著他口中一聲低沉、古樸、音節拗口的短促喝令:
“喑!”
“聵!”
“絕!”
“通!”
最後一聲“通”字喝出,他並指如劍,猛地戳向陳默的膻中穴!
“呃啊——!”陳默身體猛地一挺,像被無形的巨錘擊中,發出一聲短促的悶哼,隨即整個人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般癱軟下去,徹底失去了意識。屋內那令人窒息的瘋狂嘶吼和無數嘈雜的“低語”,在這一指之下,戛然而止。隻剩下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和驚魂未定的小雅壓抑的抽泣。
老人緩緩收回手,看著昏睡過去、臉色灰敗但呼吸逐漸平穩的陳默,又沉沉地歎了口氣,對小雅說:“丫頭,打盆溫水來,給他擦擦。再熬點安神的米粥,等他醒了喝。”他的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小雅如夢初醒,連忙照做。她擰了熱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著陳默臉上、額頭的血汙和冷汗。那觸目驚心的傷口和丈夫灰敗的臉色,讓她心如刀絞。
不知過了多久,陳默的眼睫顫動了幾下,極其緩慢地睜開了眼睛。目光先是渙散,好一會兒才艱難地聚焦。他看到小雅紅腫的雙眼,看到老人平靜坐在一旁的身影。世界……從未如此安靜過。沒有竊竊私語,沒有物品的抱怨,沒有牆壁裏的啃噬,沒有雨水嘈雜的合奏,更沒有……那來自生命最深處的、冰冷而貪婪的宣告。隻有小雅壓抑的抽泣聲,和窗外雨滴敲打遮雨棚的、單調而真實的滴答聲。
一種劫後餘生、近乎虛脫的疲憊感淹沒了他。他張了張嘴,喉嚨幹澀得像要裂開,聲音嘶啞微弱:“……靜了……終於……靜了……”兩行滾燙的淚水毫無征兆地湧出眼眶,沿著他冰涼的臉頰滑落。
小雅緊緊握住他的手,泣不成聲。
老人看著他,眼神複雜:“那本《廣知》,是‘知淵’的碎片。沾了你的生血,它便認了主,強開了你的‘通感靈竅’,讓你能聆聽萬物之聲,洞悉幽微之理。這本是上古通玄的造化,可惜……”老人搖搖頭,“人心有限,如何承載得了天地萬物的絮語?更兼這濁世紅塵,汙穢橫流,知道的越多,這汙穢侵染靈台就越深,終至癲狂。‘知淵’之力,對凡人而言,是蜜糖,更是穿腸毒藥。今日我以古法‘斷識訣’,強行封了你這靈竅。從此以後,你與常人無異。”
陳默躺在那裏,老人的話如同沉重的鼓點敲在他心上。蜜糖?毒藥?那些曾讓他沾沾自喜的“神機妙算”,那些窺探到的隱秘,最終都化作了撕扯他靈魂的利爪,差點將他和他最珍視的人一起拖入地獄。他疲憊地閉上眼睛,巨大的後怕和一種深入骨髓的空虛感攫住了他。
小雅送老人到門口,千恩萬謝,執意要塞錢。老人擺擺手,撐開了那把舊油紙傘,身影即將沒入巷子迷蒙的雨幕時,腳步頓了一下,沒有回頭,隻是留下了一句輕飄飄卻又重若千鈞的話:
“丫頭,抽空……帶他去醫院,好好查查。仔細查查。”
小雅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猛地回頭看向屋內沙發上依舊昏沉的丈夫,又想起他之前推開自己時那驚駭欲絕的眼神和淒厲的慘嚎……一個可怕的念頭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緊了她的心髒,讓她幾乎無法呼吸。她死死捂住嘴,才沒讓自己尖叫出聲。
日子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笨拙地撥回了原來的軌道。陳默額頭上的傷口結了痂,變成一道淺粉色的印記。他重新回到了擁擠的地鐵、枯燥的格子間、永遠處理不完的數據報表裏。那曾經唾手可得的神奇“知識”消失了,如同從未存在過。生活回歸了它最本真、也最平庸的樣貌——柴米油鹽,工作賬單,偶爾的爭吵,更多的平淡。隻是有時,在極深的夜裏,他會突然驚醒,下意識地屏住呼吸,豎起耳朵,在萬籟俱寂中緊張地捕捉著什麽。直到確認隻有窗外偶爾駛過的車聲,或是小雅在睡夢中均勻的呼吸聲,他才會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重新躺下,卻再也難以入眠。那深入骨髓的恐懼,如同地底的暗河,無聲地流淌。
小雅強壓著心頭的巨石,拉著陳默跑遍了市裏最好的幾家醫院,做了最全麵的體檢。每一次等待結果,對她而言都如同在刀尖上跳舞。報告終於出來了,厚厚的一疊。醫生指著影像片子,語氣平和:“陳先生,各項指標都挺正常。你看這裏,這裏,都很清晰,沒有異常占位。就是有點亞健康狀態,注意休息,規律飲食就好。”
“真的……都沒問題?”小雅不放心地追問,聲音有些發顫。
“放心,”醫生肯定地點點頭,“確實沒問題。”
走出醫院大門,冬日難得的陽光有些晃眼。小雅緊緊挽著陳默的胳膊,仿佛怕他消失一般,臉上帶著一種失而複得的、近乎虛脫的慶幸笑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太好了!太好了!嚇死我了!我就說嘛,肯定是那陣子太累,精神緊張鬧的!以後可不許再那樣了!”
陳默點點頭,握緊了小雅的手,感受著她掌心真實的溫度和微微的顫抖。他抬頭看著湛藍的天空,陽光刺得他眯起了眼。醫生的話清晰在耳,小雅的喜悅也如此真切。可內心深處,那個雨夜直接烙印在他意識深處的、冰冷宣告著【……擴散……占領……她終將屬於我們……】的詭異低語,卻如同永不愈合的傷口,始終盤踞在記憶最陰暗的角落,散發著幽幽的寒氣。是那失控的能力帶來的瘋狂幻覺?還是……某種超越了現代醫學影像所能捕捉的、更幽微、更蟄伏的“真實”?他不知道。他隻知道,有些“知道”,一旦烙印在靈魂裏,就再也無法像翻書一樣輕易抹去。
幾個月後的一個周末,陳默獨自去超市采購。經過那條曾經避雨而遇見舊書攤的窄巷時,他鬼使神差地又拐了進去。巷子依舊安靜,盡頭卻空蕩蕩的,那個沉默如雕像的舊書攤老頭和他蒙塵的書攤,早已不知所蹤,仿佛從未存在過。隻有巷口牆壁上,不知被哪個頑童還是醉漢,用粉筆歪歪扭扭地畫了一個極其簡陋的圖案——一個不規則的圓圈,裏麵潦草地塗了幾個扭曲的墨點,像一隻空洞而冷漠的眼睛,又像一扇通往未知深淵的、緊閉的門。
陳默的腳步頓住了。他站在那幼稚拙劣的塗鴉前,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種難以言喻的悸動和寒意,毫無征兆地再次攫住了他。四周安靜極了,隻有遠處模糊的市聲。然而,就在這絕對的寂靜裏,他仿佛又聽到了什麽——不是聲音,而是一種極其微弱、如同錯覺般的……“注視感”。冰冷、漠然、來自萬物深處,又或者,來自那本早已消失、名為《廣知》的深淵本身。
他猛地打了個寒顫,拎著購物袋的手指驟然收緊,塑料袋發出刺耳的嘩啦聲。他幾乎是逃也似的,轉身快步離開了那條寂靜的窄巷,腳步越來越快,仿佛身後有什麽無形的東西在追趕。陽光依舊明亮地照著城市的街道,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平凡得沒有一絲波瀾。隻有陳默自己知道,那扇被強行關閉的“門”後,那萬物低語的深淵,從未真正遠離。它隻是潛伏著,在寂靜的表象之下,在記憶的幽暗角落,在某個無人知曉的塗鴉背後,永恒地等待著下一次被“聽見”的可能。這龐大喧囂的世界,此刻在他眼中,竟透出一種令人窒息的、深不可測的靜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