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米其林裏的龍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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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白”,這名字在美食界,是招牌也是靶子。我,賀之章,靠一支筆、一副挑剔舌頭吃飯的美食評論家,剛剛在最新一期專欄裏,毫不留情地刺破了這顆日益膨脹的星。我直言不諱,稱李墨白那套所謂“尋訪天下奇珍”的噱頭,不過是嘩眾取寵的包裝紙,掩蓋了本質上的空洞與重複。文章登出,網絡熱議,我手機震動不斷,皆是讚同或好奇,倒顯得我像是替眾人說出了不敢明言的心裏話。
沒曾想,李墨白竟親自打來電話,語氣平靜得如同深潭靜水:“賀老師,筆鋒犀利,佩服。不過紙上談兵終覺淺,明晚八點,敝店‘雲深不知處’,備了道小菜,鬥膽請您品鑒。”他頓了頓,吐出的字眼卻像投入潭水的石子,“名字俗氣,就叫‘滄海一粟’。”
“滄海一粟”?我心中冷笑一聲,好大的口氣!這名字簡直狂妄到極致,仿佛世界珍饈在他手中不過一粒微塵。我賀之章縱橫食評界幾十年,嚐遍五洲四海的珍奇,何曾有過半點怯場?我對著話筒,毫不掩飾自己的懷疑:“墨白主廚,我嚐過幾千種食材,從未聽說過什麽‘滄海一粟’。可別是故弄玄虛的障眼法吧?”
電話那頭傳來低沉的笑聲,李墨白的聲音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篤定:“賀老師,您嚐過的‘幾千種’,加起來……或許真及不上這一粟的分量。明晚見分曉?”
我幾乎能想象他此刻嘴角那抹若有若無、深不可測的弧度。這激將法用得不高明,卻直戳我的命門。我的好奇心與好勝心被徹底點燃,如同幹柴遇烈火,劈啪作響。去!當然要去!不僅要帶上最挑剔的舌頭,更要帶上我的攝影師小張,讓鏡頭替我見證這“滄海一粟”究竟是驚世駭俗的仙品,還是注定成為美食界年度笑柄的拙劣鬧劇。
小張扛著沉重的器材,隨我步入“雲深不知處”。這裏氛圍奇詭,燈光幽微,牆壁上掛著幾幅描繪著模糊巨獸的抽象水墨,角落的巨大魚缸裏,遊弋著幾條色彩斑斕卻形狀怪異的魚,那鱗片在暗光下泛著金屬般的冷澤。侍者引我們至僻靜的“觀瀾”包間。李墨白已候在那裏,一身雪白廚師服,纖塵不染。他目光沉靜,越過我,落在小張的攝像機上,嘴角微揚:“賀老師準備周全,很好。有些東西,單靠言語,確實蒼白。”
侍者小心翼翼捧上一隻碩大的水晶缸,輕輕置於鋪著墨綠絲絨的台麵中央。缸內水波輕漾,一塊暗紅色、質地奇特如巨大肝葉的物體沉在缸底,表麵覆蓋著暗金紋理,隨著水流微微起伏,仿佛沉睡巨獸的心髒,在幽藍水光映襯下,透出一股來自遠古的、令人心悸的生命力。缸底細沙間,散落著幾片碗口大小、邊緣銳利的幽藍色鱗片,冷光流動。
“這就是‘滄海一粟’?”我湊近細看,水晶缸壁觸手冰涼,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著深海鹹腥與某種熾熱硫磺氣息的味道鑽入鼻腔。我強壓下心頭莫名的悸動,故意提高聲調,帶著毫不掩飾的質疑:“墨白主廚,恕我直言,這賣相……倒有幾分像某種深海魚的肝髒?至於這鱗片……是道具組的功勞吧?如此故弄玄虛,對得起您米其林三星的招牌?”
李墨白並不動怒,他走到牆邊一個嵌入式的恒溫酒櫃前,打開櫃門,裏麵並無琳琅滿目的酒瓶,隻靜靜躺著一個狹長的黑檀木盒。他取出木盒,走回台前,動作帶著近乎虔誠的莊重。木盒開啟,裏麵鋪著深藍絲絨,襯著一柄造型古拙奇特的短刀。刀鞘是某種深色獸骨磨製而成,布滿細密的螺旋紋路,刀柄則鑲嵌著一圈圈細小的、幽光流轉的鱗片,竟與水晶缸底散落的那些如出一轍!他緩緩抽出刀刃,一道凝練如冰泉的寒光瞬間溢滿包間。那刀身狹長,呈現出一種近乎透明的幽藍,刃口薄得仿佛不存在,刀脊上蝕刻著繁複扭曲、宛如活物的紋路,細看之下,竟像無數微縮的蛟龍在雲霧中翻騰咆哮!寒意無聲地彌漫開來,連旁邊舉著攝像機的小張都忍不住打了個哆嗦,鏡頭微微晃動了一下。
“賀老師見多識廣,可認得此刀?”李墨白的聲音低沉而清晰,他左手拿起一塊厚實的白毛巾,右手持刀,刀尖懸停在暗紅“肝葉”上方一寸處,姿態穩定如磐石。
那刀上蝕刻的龍紋在幽光下仿佛真的在緩緩遊動。我喉頭有些發幹,硬著頭皮嗤笑:“不過是一把樣子唬人的古董刀罷了。主廚,別賣關子了,您這‘滄海一粟’,到底是切,還是不切?”
“好。”李墨白隻應了一個字,眼神陡然專注如鷹隼。他右手手腕極其輕微地一抖,刀光驟然化作一道幽藍的閃電!沒有預想中切割肉體的滯澀悶響,隻聽到一聲極其輕微、卻穿透耳膜的“嘶——”聲,如同燒紅的烙鐵淬入冰水,又似滾燙的沙礫在琉璃表麵急速摩擦!伴隨著這奇異的聲音,一股濃烈得化不開的異香轟然爆發!那香氣霸道無比,瞬間蓋過了之前所有的深海腥氣,像是暴雨後原始森林裏所有腐朽與新生的氣息被點燃,又混合著熔岩深處噴薄而出的硫磺熱浪,直衝腦髓!
就在刀鋒落下的刹那,異變陡生!包間穹頂那幾盞原本散發著柔和暖黃光暈的射燈,毫無征兆地齊齊爆裂!無數細小的玻璃碎片如冰晶般灑落。然而,黑暗並未降臨。那被剖開的“滄海一粟”內部,竟爆發出強烈無比的幽藍色光芒!這光並非靜止,而是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劇烈地翻滾、湧動、膨脹!瞬間吞噬了整個包間,將牆壁、桌椅、我們驚駭的麵孔,全都染上了一層妖異流動的深藍。
“我的媽呀!”小張的驚呼在耳邊炸響,帶著哭腔和難以置信的顫抖。我猛地抬頭,心髒幾乎要從喉嚨裏跳出來。隻見那團爆炸般膨脹開的幽藍光霧並未消散,反而在包間上方急速凝聚、扭曲、拉長!光霧翻騰,須臾間竟勾勒出一條龐大得幾乎塞滿整個空間的、半透明的巨龍光影!它盤踞在虛空之中,幽藍的鱗片在虛幻的光影中層層疊疊,清晰可見,每一片都流轉著攝人心魄的冷光。巨大的頭顱低垂,燈籠般的巨眼並非實體,卻如同兩個旋轉的、燃燒著幽藍火焰的漩渦,正直直地“俯視”著我們!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無法抗拒的洪荒威壓如同無形的巨山轟然壓下!
“龍……龍!活的!賀老師!拍……拍下來了!我的天!”小張的聲音完全變了調,尖銳刺耳,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一種近乎癲狂的興奮。他死死抱著攝像機,鏡頭瘋狂地對著上方那條光霧構成的龐然巨物,機器發出不堪重負的“滋滋”電流聲。我渾身僵硬,血液似乎凝固了,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幽藍的龍影在光霧中緩緩擺動著頭顱,巨大的、半透明的利爪在虛空中輕輕一劃,帶起一片光屑漣漪。
“嚐嚐。”李墨白的聲音穿透了這令人窒息的奇幻景象,平靜得如同在談論天氣。他手中的古刀不知何時已悄然歸鞘,放在一旁。方才那驚心動魄的幽藍光龍和攝人心魄的威壓,仿佛隨著刀入鞘的輕微“哢噠”聲,驟然消散得無影無蹤。燈光依舊幽暗,包間裏隻剩下水晶缸中水波輕蕩的微響,以及我和小張粗重得如同拉風箱般的喘息。剛才那一切,是幻覺?是燈光特效?還是……我猛地甩了甩頭,試圖驅散那深入骨髓的驚悸,目光死死釘在台麵那隻晶瑩剔透的薄胎瓷碟上。
碟中,僅有三片。薄如蟬翼,近乎透明,邊緣呈現出一種奇異的、熔金般的暗紅色澤。此刻,那奇異的濃香不再狂暴,反而變得內斂而深邃,如同沉睡的火山,蘊藏著難以估量的力量,絲絲縷縷鑽入鼻腔,勾動著最原始的食欲。
“就……就三片?”小張驚魂未定,聲音還在抖,眼睛卻不由自主地黏在碟子上,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了一下,剛才的恐懼似乎被這難以抗拒的香氣衝淡了不少。
李墨白沒說話,隻是做了個“請”的手勢,眼神沉靜無波。
我拿起筷子,指尖竟有些發顫。夾起一片,那薄片輕若無物,在筷尖微微顫動。深吸一口氣,將它送入口中。舌尖觸碰的刹那,一種難以言喻的、極致的鮮甜如同高壓電流瞬間貫穿全身!緊隨其後的,是洶湧澎湃的、層次複雜到令人暈眩的滋味狂潮!深海巨淵的鹹鮮凜冽、火山熔岩的熾熱奔放、萬年雨林的蓬勃生機……無數矛盾又和諧的味道在口中轟然炸開,激烈地碰撞、融合、升華!味蕾仿佛被徹底激活,感官被提升到一個前所未有的敏銳巔峰。我能“嚐”到驚濤拍岸的轟鳴,“嚐”到地心熔岩的奔湧,“嚐”到古木參天的靜謐!身體內部仿佛有沉睡的火山被這味道點燃,一股滾燙的熱流自胃部升騰而起,迅速流遍四肢百骸,驅散了方才驚懼帶來的寒意,帶來一種奇異的、充滿力量的暖意和輕盈感,連日伏案寫作積累的肩頸酸痛竟如冰雪消融般悄然退去!一股難以言喻的、源於生命本源的巨大滿足感和欣快感席卷而來,幾乎讓我呻吟出聲。
“我的老天爺……”小張早已忘了拍攝,他狼吞虎咽地塞下自己那片,眼睛瞪得溜圓,臉上混雜著極致的享受和更深的迷茫,嘴角沾著一點金色的湯汁都渾然不覺,“這……這到底是什麽神仙味道?我感覺……我感覺自己能一拳打死一頭牛!不,是飛起來!賀老師,我是不是在做夢?剛才那龍……這肉……”他語無倫次,激動得手舞足蹈。
我緩緩放下筷子,瓷碟已空。口腔裏那爆炸性的美味浪潮已漸漸平息,餘韻悠長,仿佛餘音繞梁。然而,身體深處那股被喚醒的、沛然莫禦的暖流仍在靜靜流淌,驅散疲憊,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明和力量感。包間裏一片死寂,隻剩下我們三人粗重而壓抑的呼吸聲。我抬起頭,目光複雜地看向李墨白。他依舊站在水晶缸旁,雪白的廚師服在幽暗光線下像一座沉默的雪山。他迎上我的目光,那雙深邃的眼裏沒有得意,沒有炫耀,隻有一片沉靜無波的海。
所有的質疑,所有的傲慢,所有引以為傲的所謂“見多識廣”,在這片“滄海一粟”麵前,被碾得粉碎。我喉嚨發緊,像被砂紙磨過,一股強烈的羞愧混合著一種觸及未知領域邊緣的震撼,沉甸甸地堵在胸口,幾乎讓我窒息。我張了張嘴,試圖找回自己那慣常犀利的聲音,卻發現聲帶僵硬,隻能發出一點嘶啞的、不成調的氣息。我艱難地站起身,椅子腿與地麵摩擦發出刺耳的聲響,在這片寂靜中格外突兀。我繞過擺著空碟的台麵,一步一步,走到李墨白麵前。腳步有些虛浮,方才那肉片帶來的力量感似乎被此刻翻騰的心緒壓了下去。水晶缸裏,那被切去三分之一的暗紅“肝葉”依舊沉在幽藍的水底,金色的紋路在微弱光線下緩緩脈動,如同一個沉默的見證。
終於站定,我與李墨白之間不過一步之遙。我甚至能看清他白色廚師服領口一絲不苟的折痕。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那混合著深海與硫磺的奇異氣息似乎還縈繞在鼻端。然後,我彎下腰,對著這位年輕的廚師,對著這片剛剛向我展現了另一個不可想象世界的“滄海”,深深地、近乎九十度地鞠了一躬。這個動作耗盡了我全身的力氣,頭顱低垂,視線隻能看到自己微微顫抖的鞋尖和光潔冰冷的地板。
“墨白主廚……”我的聲音幹澀得厲害,像生鏽的齒輪在強行轉動,每一個字都沉重無比,“我……賀之章……坐井觀天,狂妄自大,有眼無珠!今日……”喉嚨再次被堵住,我用力清了清,才嘶啞地繼續,“……受教了!向您道歉!向這‘滄海’……賠罪!”最後一個字吐出,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卻又被更大的茫然和敬畏填滿。我保持著鞠躬的姿勢,不敢抬頭,臉上火辣辣地燒著。
時間似乎凝固了幾秒。包間裏靜得可怕,隻有小張壓抑的呼吸聲和攝像機因長時間待機發出的微弱蜂鳴。
一隻沉穩有力的手輕輕托住了我的肘部,將我扶直。是李墨白。他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眼神卻似乎緩和了些許。“賀老師言重了,”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耳中,“美食之道,如瀚海行舟,永無止境。我所知所見,亦不過是滄海一粟。”
他指了指那隻巨大的水晶缸,缸中之物在幽光下沉默地彰顯著它的存在。“此物,名曰‘蜃息’。”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奇特的重量,“生於滄海極淵與地脈熔岩交匯的罅隙,百年方凝此一縷精華,形似肝,蘊藏瀚海之力與地火之精,故有‘龍肝’之古稱。食之,能激發人身本源之氣,強筋健骨,祛病延年。”他頓了頓,目光落在我臉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探究,“賀老師方才,嚐到了什麽?”
嚐到了什麽?那瞬息萬變的滋味洪流再次衝擊腦海。我閉上眼,試圖捕捉那最深刻的感覺。驚濤駭浪?地火奔湧?不……在那所有狂暴的、原始的、令人震撼的滋味之下,在那暖流撫平疲憊、帶來力量的深處,我仿佛……嚐到了年少時,第一次站在海邊懸崖上,麵對無邊無際、波濤洶湧的湛藍大海時,那種混合著恐懼、渺小,卻又被其浩瀚壯美徹底征服、靈魂為之震顫的純粹感動!是生命麵對無垠宇宙時,最本源的悸動。
“海……”我睜開眼,聲音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沙啞與恍惚,“我嚐到了……海。無邊無際,深不見底的海。還有……還有力量。”
李墨白嘴角似乎向上牽動了一下,一個極淡、轉瞬即逝的弧度。“賀老師果然敏銳。”他微微頷首,目光轉向水晶缸中那剩餘的巨大暗紅“肝葉”和散落的幽藍鱗片,眼神變得悠遠深邃,“此物通靈,能映照心淵。您嚐到的‘海’,是您骨子裏對未知的敬畏與向往。至於‘力量’……”他停頓片刻,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古老的箴言般的重量,“那是蜃息引出的,您自身生命本源中沉睡的‘龍’。”
自身生命本源中沉睡的龍?這句話像一道無聲的驚雷,在我腦海深處炸開,餘波震蕩,久久不息。我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頭,指尖深深掐入掌心,仿佛想確認這血肉之軀裏是否真蟄伏著某種難以想象的偉力。小張在旁邊倒吸一口涼氣,眼睛瞪得溜圓,看看李墨白,又看看我,最後死死盯住水晶缸,仿佛想從那幽藍的水光和暗紅的蜃息裏看出條真龍來。
李墨白不再多言。他動作沉穩地開始收拾器具。那柄神秘的古刀被極其鄭重地放回黑檀木盒,鎖扣發出輕微的“哢噠”聲,像為一個時代合上了書頁。侍者無聲地上前,小心翼翼地將那隻盛放著剩餘“蜃息”的巨大水晶缸抬走。幽藍的水波在缸壁晃動,暗紅的“肝葉”隨之起伏,上麵金色的紋路在燈光下閃過最後一道微光,隨即隱入餐廳深處更濃的陰影裏。那股奇異濃烈的香氣,也如同退潮般,絲絲縷縷地消散在空氣中,隻留下一點若有似無的餘韻,纏繞在鼻端,揮之不去。
我和小張幾乎是沉默地被侍者引著,走出了“雲深不知處”那扇厚重的、隔絕了內裏一切奇幻的木門。午夜的冷風撲麵而來,帶著城市特有的塵埃和汽油味,瞬間將我們拉回現實。街道上車燈流曳,霓虹閃爍,喧囂的人間煙火氣洶湧而來,與剛才那包間裏經曆的幽藍龍影、洪荒威壓、以及那一片入喉便喚醒生命深泉的“滄海一粟”,形成了荒誕到極致的割裂感。
小張抱著攝像機,腳步虛浮,像個夢遊的人,嘴裏反複念叨著:“賀老師……都拍下來了……真拍下來了……那光,那龍影……還有那肉……我的天……”他猛地停下,眼神灼熱地看向我,“賀老師,我們……發出去?這絕對是爆炸新聞!李主廚他……他到底是……”
“不行!”我猛地打斷他,聲音斬釘截鐵,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小張被我吼得一愣。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氣,試圖壓下心中翻騰的巨浪。“今晚拍的所有素材,”我看著小張的眼睛,一字一句,異常清晰,“立刻格式化,徹底刪除。一張照片,一幀畫麵,都不許留!”
“為什麽啊?”小張急了,滿臉的不解和惋惜,“賀老師,這可是……”
“沒有為什麽!”我再次打斷他,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我無法向他解釋那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對那不可名狀之物的敬畏,也無法描述那“蜃息”入口後身體內部如同打開閘門般湧出的、既陌生又熟悉的力量感。那柄蝕刻著龍紋的古刀,那幽藍的光龍,那名為“蜃息”的奇物……這一切都指向一個龐大得超乎想象、古老得令人窒息的真實。這真實,絕非現代科技鏡頭所能承載,更不該被拋入喧囂浮躁的網絡,成為獵奇的談資或引發貪婪的導火索。“聽我的,小張。忘了今晚。徹底忘了。有些東西……不是給人看的。”我最後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一絲疲憊,卻異常沉重。
小張看著我嚴肅到近乎陰沉的臉,張了張嘴,最終把話咽了回去,沮喪又困惑地點了點頭。
我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城市的燈光在頭頂織成一張迷離的網。身體異常輕盈,腳步穩健有力,前所未有的精力在血管裏奔流,困擾多時的肩頸僵硬感消失無蹤。然而,心卻沉甸甸的,裝滿了比夜色更濃重的疑惑與震撼。李墨白最後那句話,如同烙印般刻在腦海:“那是蜃息引出的,您自身生命本源中沉睡的‘龍’。”
沉睡的龍?我攤開手掌,借著路燈低頭凝視掌心的紋路。這雙寫過無數食評、挑剔過無數珍饈的手,此刻在昏黃的光線下,皮膚下似乎隱隱流動著一種從未察覺的、微弱卻堅韌的生命力。這就是“龍”?抑或隻是那“蜃息”帶來的短暫幻象?
腳步停在公寓樓下。抬起頭,城市巨大的陰影矗立在四周,如同沉默的巨人。樓宇的燈火層層疊疊,一直蔓延到目力難及的黑暗盡頭。在這片人類用鋼鐵和水泥構築的龐大森林之上,在那片被霓虹燈遮蔽的、真正的夜空深處,是否也沉睡著難以想象的洪荒巨影?那柄古刀從何處來?那“蜃息”又歸於何處?“雲深不知處”的深處,是否還藏著更多通向不可知世界的罅隙?
這些問題沒有答案,如同投入深海的石子,連一絲漣漪都看不見。我隻知道,那“滄海一粟”的滋味已深入骨髓,那片幽藍的龍影已烙進眼底。我推開冰冷的單元門,樓道裏的感應燈應聲而亮,慘白的光線瞬間驅散了眼前的黑暗,卻永遠無法照亮內心深處那片被悄然打開的、浩瀚無垠的幽暗之海。門在身後合攏,將城市的喧囂和那個顛覆認知的夜晚暫時隔絕。而那片海,帶著深沉的鹹腥與遠古的呼喚,已在靈魂深處,永無止息地湧動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