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生死簿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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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司那晚加班如同被無形的手拖住了腳步,我走出寫字樓時,街道已然沉寂,仿佛整個城市都沉入墨色的水底。我疲憊不堪,隻想盡快回家躺下,卻在樓道口踢到一個硬物。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我彎下腰,看清了那東西:一本厚而陳舊的筆記本,封麵暗沉如墨,邊角磨損得厲害,像是被無數人摩挲過,又孤零零地被遺棄在此處。
    回到家中,我隨手把它扔在桌上。橘黃的燈光下,我翻開硬邦邦的封麵,內頁是泛黃的舊紙,密密麻麻寫滿了陌生姓名與日期。我起初隻當是誰家不要的廢品,可當目光掃過幾行,心髒卻猛地一縮——其中兩個名字我認得,竟都是我們小區裏上個月才過世的老人!他們名字後緊跟著的日期,恰恰就是他們離世那天!我汗毛倒豎,指尖發涼,反複翻看那幾頁,簡直像是窺見了什麽不該見的天機。
    第二天,我心神不寧地去上班。午後休息時,我實在忍不住,又掏出那本古怪的筆記翻看。目光無意識地掃過幾頁,一個名字像根冰冷的針,猝然刺入眼中——王阿婆!後麵標注的日期,竟就是三天之後!我手一抖,筆記本差點掉在地上。王阿婆就住我家樓下,是位獨居老人,雖然脾氣有些倔,愛嘮叨,可人很熱心,誰家有事她都願意搭把手。我無法想象她三天後真的會……
    整個下午我坐立難安,鍵盤敲得心不在焉。熬到下班,我衝出公司,幾乎是跑著回到了小區。剛進樓道,便聽見王阿婆那熟悉的大嗓門在嚷嚷:“……這點東西都提不動?現在的年輕人,嘖嘖!”
    我循聲望去,隻見她正叉著腰,精神抖擻地指揮一個年輕保安幫她搬一袋米上樓。樓道燈光昏黃,映著她花白的頭發和紅潤的臉膛,中氣十足的聲音在樓梯間回蕩。我站在樓梯拐角,看著老人那滿是活力的身影,怎麽也無法將她與筆記本上那個冰冷的日期聯係起來。
    “阿婆!”我強壓下心裏的驚濤駭浪,擠出笑容上前打招呼,“精神頭真好!今天又買這麽多米啊?”
    “小李啊?”她轉過頭,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嗨,超市打折,多囤點!家裏沒個壯勞力,隻能麻煩人家小夥子嘍!”她指了指旁邊擦汗的保安,又上下打量我,“倒是你,臉色怎麽這麽差?加班加多了吧?年輕人,要愛惜身子骨!”她絮絮叨叨地數落著,語氣裏帶著長輩特有的關切。
    看著她如此鮮活地站在麵前,我心頭卻像壓了塊巨石。那筆記本上的日期,像一把懸在她頭頂的利刃。我張了張嘴,喉嚨發緊,想說的話在舌尖翻滾,終究還是咽了回去。提醒她?她信嗎?她隻會當我是發了瘋。我甚至不敢想象三天後的情景。
    那本暗沉的筆記本被我藏在了書桌抽屜的最深處,像藏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接下來的兩天,我過得魂不守舍。上班時對著電腦屏幕發呆,文檔裏的字跡仿佛都在跳動,扭曲成王阿婆的名字和那個刺目的日期;下班回家,腳步沉重地踏進樓道,總是不自覺地豎起耳朵,捕捉樓下那熟悉的動靜。每當聽到王阿婆那洪亮的嗓音從她家半開的門縫裏傳出來,或是電視裏咿咿呀呀的戲曲唱腔,我心裏那塊懸著的石頭才稍稍落地,可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懼攫緊——時間,正一點一滴地逼近那個終點。
    第三天,那個被墨跡標定的日子,終於還是來了。天空灰蒙蒙的,壓得人喘不過氣。我請了假,一整天都像困獸一樣在狹小的出租屋裏踱步。窗外平常的車流聲、小販的叫賣聲,此刻聽起來都異常刺耳,仿佛在倒數計時。我無數次打開抽屜,手指觸碰到那冰涼粗糙的筆記本封麵,又像被燙到似的猛地縮回。
    “不能這樣……不能什麽都不做……”我喃喃自語,冷汗浸濕了後背。一個近乎瘋狂卻又帶著孤注一擲的念頭在我腦中盤旋:強行幹預!隻要讓她今天平平安安地待在家裏,哪裏也不去,或許……或許就能躲過那個注定的節點?
    下午三點多,我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去赴一場生死未卜的約,下樓敲響了王阿婆的家門。
    “誰呀?”門內傳來她中氣十足的聲音。
    “阿婆,是我,小李。”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些。
    門開了,王阿婆係著圍裙,手裏還沾著麵粉,顯然正在和麵。她一臉詫異地看著我:“小李?這個點你怎麽在家?今天不上班?”
    “阿婆,”我擠出一個笑容,感覺臉上的肌肉都在發僵,“我……我家廚房下水道突然堵了,一塌糊塗!我弄了半天也沒弄通,水都快漫出來了!您……您能不能幫我去看看?您經驗多!”我語速飛快,眼睛緊緊盯著她,生怕她拒絕。這是我此刻唯一能想到的、將她“困”在家中的理由。
    王阿婆眉頭立刻皺了起來,帶著一種“果然年輕人不頂事”的嫌棄:“哎喲!怎麽搞的!等著啊!”她二話不說,解下圍裙往旁邊一扔,利落地挽起袖子,“走!我瞅瞅去!你們這些年輕人啊,平時看著機靈,遇到點小事就抓瞎!”她一邊數落著,一邊風風火火地跟我上了樓。
    在我的小廚房裏,我裝模作樣地擰開水槽下的櫃門,裏麵其實幹幹淨淨。王阿婆毫不客氣地把我擠到一邊,俯身探頭進去,嘴裏還念叨著:“是不是油汙結塊了?還是你們亂倒東西了?我瞧瞧……”
    她彎著腰,半個身子都探進了櫥櫃下方那狹窄的空間裏查看。我站在她身後,心在胸腔裏擂鼓,一半是謊言即將被拆穿的緊張,一半是對未知結果的恐懼。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廚房裏隻有她摸索檢查時發出的輕微磕碰聲和我自己粗重的呼吸聲。我死死盯著牆上的掛鍾,秒針每一次移動都像踏在我的神經上。
    不知過了多久,可能隻有十幾分鍾,卻漫長得像一個世紀。王阿婆終於從櫃子底下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一臉疑惑地轉頭看我:“小李啊,你這下水道……我看著挺通暢啊?管子幹幹淨淨的,水也流得嘩嘩的,沒堵啊?”她狐疑地上下打量我,“你是不是看錯了?”
    就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窗外驟然傳來一陣極其刺耳的、金屬劇烈摩擦地麵的尖嘯!緊接著是“砰”的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整棟樓似乎都跟著晃了一下!
    我和王阿婆同時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驚得一跳。她反應極快,幾步衝到廚房窗邊,探頭向下望去。我也慌忙湊過去。
    樓下街邊,一輛失控的、車廂高高翹起的渣土車,像一頭脫韁的鋼鐵巨獸,狠狠撞進了路邊一家五金店窄窄的門臉!玻璃和木屑如同爆炸般四散飛濺。更令人心膽俱裂的是,就在那一片狼藉的店門口,一個穿著深色工作服的身影被死死壓在沉重的卷簾門下,隻露出扭曲的下半身和一隻無力垂落的手臂,旁邊散落著幾件嶄新的五金工具——錘子、扳手、螺絲刀……在塵土和陽光下閃著冰冷的光。
    “天爺啊!老劉!”王阿婆發出一聲變了調的驚叫,臉色瞬間慘白如紙,一手死死捂住胸口,身體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是五金店的老劉!他……他剛才還給我送過新買的扳手……就一會兒功夫……”她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驚恐和悲痛,眼睛死死盯著樓下那慘烈的景象,整個人仿佛瞬間被抽幹了力氣,靠著窗框一點點滑坐在地板上,大口喘著氣,眼神都渙散了。
    巨大的恐懼和荒謬感如同冰水當頭澆下,凍得我渾身血液幾乎凝固。老劉!那個五金店老板!那個名字……我猛然想起,就在王阿婆名字後麵幾行,似乎真有一個姓劉的!我竟完全忽略了!我自以為是的幹預,強行將王阿婆留在家中,卻陰差陽錯地……把另一個人推向了死亡終點?!
    極度的恐慌攫住了我,我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撲向臥室,手指哆嗦著拉開抽屜,一把抓出那本沉重的筆記本,瘋狂地翻動。泛黃的紙頁嘩嘩作響。找到了!王阿婆的名字後麵,墨跡森然:“今日申時三刻”。而就在她名字下方不遠,一行同樣冰冷的小字:“劉大強,五金店主,今日申時三刻,店前車厄”。
    申時三刻!就是現在!筆記本仿佛在我手中燃燒。我猛地抬頭看向牆上的掛鍾——三點四十五分!分秒不差!一股難以言喻的寒意從脊椎骨瞬間竄上頭頂,幾乎將我凍僵。這根本不是什麽巧合的記錄!它是……它是索命的判詞!
    就在這時,客廳裏傳來王阿婆痛苦而短促的呻吟:“呃……心口……悶……”聲音戛然而止,緊接著是身體倒在地板上的沉重悶響!
    我腦子嗡的一聲,什麽都顧不上了,扔下筆記本就衝了出去。隻見王阿婆蜷縮在廚房冰涼的地磚上,雙眼緊閉,臉色是駭人的青灰,一隻手還緊緊揪著胸口的衣服,另一隻手臂僵直地伸著,指尖離掉在地上的手機隻有寸許之遙。剛才樓下那慘烈的一幕和她口中老劉的結局,顯然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阿婆!阿婆!”我撲跪在她身邊,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手指顫抖著去探她的鼻息——微弱的幾乎感覺不到!我手忙腳亂地掏出手機撥打急救電話,語無倫次地報著地址,巨大的恐慌和負罪感像海嘯般將我淹沒。
    等待救護車的那段時間,每一秒都像在油鍋裏煎熬。我徒勞地喊著王阿婆,按著記憶中模糊的急救知識試圖做點什麽,可她的身體在我手下一點點變冷。終於,刺耳的鳴笛聲由遠及近,醫護人員衝了上來,迅速檢查、施救,動作專業而急促。我像個木偶一樣被推到角落,看著他們給王阿婆接上儀器,做心肺複蘇。領頭那位醫生眉頭緊鎖,在短暫的搶救後,抬起頭,目光沉重地掃過我,極其輕微地搖了搖頭。
    那無聲的宣判,像一把重錘砸在我心上。我癱軟在冰冷的牆角,救護車刺耳的鳴笛聲載著王阿婆毫無生氣的身體遠去了,留下我一個人,麵對著死寂的屋子,和那本靜靜躺在臥室地板上的、如同詛咒源頭般的筆記本。完了,一切都完了……我不僅沒能救她,反而……
    巨大的疲憊和絕望如同粘稠的黑泥,將我徹底淹沒。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渾渾噩噩回到臥室,倒在床上的。意識模糊沉淪,像墜入無底的深淵。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隻是一瞬,也許已是永恒。一種異樣的冰冷觸感猛地刺醒了我,仿佛有萬載玄冰貼上了我的額頭。我費力地掀開沉重的眼皮。
    臥室裏沒有開燈,窗外透進來的城市霓虹光怪陸離地扭曲著。一個極其高大的身影無聲無息地立在我的床前,幾乎要頂到天花板。他穿著一身樣式極其古怪、非絲非麻的漆黑長袍,袍角垂地,上麵用極細的暗金絲線繡著複雜得令人眼暈的紋路,像是某種無法解讀的符文。兜帽的陰影深深地籠罩著他的麵容,隻能隱約看到兩點冰冷、毫無人類情感的幽光,如同深埋地底的寒星,穿透黑暗,死死地釘在我臉上。他周身散發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令人骨髓都要凍結的森寒氣息,仿佛來自九幽之下。
    我心髒驟然停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隻剩下牙齒無法控製地咯咯作響,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李四。”一個聲音響起。那聲音極其奇特,並非通過空氣震動傳來,而是直接、冰冷地敲打在我的意識深處,帶著某種金屬摩擦般的質感,毫無起伏,卻又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你可知罪?”那意識中的聲音再次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冰錐鑿進我的腦海。
    恐懼讓我幾乎無法思考,舌頭僵硬:“我……我……”
    “哼。”兜帽下那兩點幽光似乎更冷冽了幾分,“妄動生死簿,強改命數,致使無辜者代受其殃。你可知,那劉大強,陽壽未盡?”
    生死簿!這三個字如同驚雷在我意識中炸開!原來那本詭異的筆記本……真的是……我渾身抖得更厲害了,巨大的恐懼和愧疚將我撕扯:“我……我隻是想救王阿婆……我沒想害別人……”我的辯解蒼白無力,連自己都無法說服。
    “救?”那意識中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令人靈魂震顫的怒意,“生死有序,天命豈容凡夫擅動?!王阿婆壽數已盡,本該無痛而終,歸入幽冥,重入輪回!因你橫加幹涉,強留其軀殼,使她親見代死慘狀,驚懼攻心,魂飛魄散!你所謂的‘救’,便是令她魂消魄滅,永世不得超生嗎?!”
    那聲音如同九幽寒冰凝成的巨錘,裹挾著無可辯駁的事實和雷霆萬鈞的怒意,狠狠砸在我的意識之上!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我靈魂最深處!
    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王阿婆……因為我……我的眼前瞬間浮現出王阿婆倒下時那痛苦扭曲的臉,還有老劉被壓在卷簾門下那隻無力垂落的手……巨大的痛苦和悔恨如同海嘯般將我徹底吞沒!我癱軟在地,身體蜷縮成一團,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絕望痛苦的嗚咽,眼淚混合著冷汗瘋狂湧出,滴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是我!是我自以為是的“好心”,用最殘忍的方式,同時殺死了兩個人!毀掉了兩個靈魂!我才是那個最該死的罪人!
    那高大漆黑的使者沉默地俯視著我崩潰的醜態,兜帽下的兩點幽光冰冷依舊,仿佛在審視一件毫無價值的垃圾。他緩緩抬起一隻裹在黑袍中的手。那手枯瘦、慘白,指甲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灰色,完全不似活人。他枯瘦的手指緩緩抬起,指尖縈繞著一縷縷凝而不散的、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線的極暗氣息,無聲地朝我的額頭點來。那指尖未至,一股無法抗拒的、凍結靈魂的寒意已然將我牢牢鎖定。死亡,真正的、徹底的終結,就在眼前!
    “不……!”求生的本能和那滅頂的悔恨痛苦在絕望的深淵裏猛烈碰撞,爆發出最後一絲源自靈魂的嘶喊,“我錯了!我知罪了!我願受罰!無論什麽懲罰!求您……求您告訴我,阿婆她……她真的……連輪回的機會都沒有了嗎?還有老劉……他們……”我涕淚橫流,語無倫次,像一個溺斃者想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那點向我額頭的、纏繞著死亡氣息的手指,在離我皮膚毫厘之處,極其突兀地停住了。時間仿佛凝固。兜帽下那兩點冰冷的幽光似乎極其細微地閃爍了一下,如同寒潭深處投入了一顆微不足道的石子,蕩開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漣漪。那直接在我意識中響起的金屬般的聲音,停頓了極其漫長的一瞬,再次響起時,那滔天的怒意似乎收斂了一絲,但其中的冰冷和威嚴卻絲毫未減:
    “哼,遲來的悔恨,如同雨落焦土,難救已枯之苗。”那聲音依舊冰冷,卻似乎少了一絲即刻碾碎我的決絕,“生死簿乃天地法則所係,豈是爾等凡夫俗子可窺可動?一念之差,雙魂湮滅,此等業障,萬死難贖!”
    他緩緩收回了那根纏繞著死寂氣息的手指。我癱在地上,大口喘著粗氣,渾身被冷汗浸透,如同剛從水裏撈出來,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和沉重的罪孽感交織在一起,幾乎將我撕裂。
    “念你……尚存一絲天良未泯,”那意識中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字句,“死罪暫寄你項上頭顱。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他枯瘦的手掌在寬大的黑袍袖中微微一翻。
    啪嗒!
    那本沉重的、暗沉如墨的筆記本,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操控著,憑空出現,重重地摔落在我麵前的地板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響聲,濺起微塵。封麵上的暗紋在昏暗的光線下仿佛流動的陰影。
    “此簿,歸你了。”那冰冷的聲音在我腦中宣判,“自此,凡此簿所載將亡之人,其名、其時、其地、其狀,皆須由你親筆謄錄其上!一字不可錯漏!此乃你贖罪之始!親見生死,親錄死狀,以償你妄動生死、禍及無辜之罪!”
    讓我……記錄死亡?親手寫下每一個將死之人的名字、時間、地點、死狀?像那個記錄王阿婆和老劉的人一樣?無窮無盡的恐懼和寒意瞬間再次攫住了我。這比直接殺了我更殘酷!這是永無止境的、浸透鮮血和絕望的酷刑!
    “不……我不能……”我下意識地抗拒,聲音嘶啞。
    “嗯?!”一聲冰冷的、帶著絕對威壓的哼聲在我意識深處炸開!如同實質的重錘砸在我的靈魂上!兜帽下那兩點幽光驟然熾亮了一瞬,整個房間的溫度仿佛驟降了十度!我仿佛看到無數扭曲的、無聲哀嚎的靈魂虛影在他身後的黑暗中一閃而逝!
    巨大的恐懼瞬間碾碎了我所有的反抗念頭,隻剩下本能的臣服和顫栗。“我……我記!我記!”我幾乎是爬著撲到那本筆記前,手指顫抖著死死抓住它冰冷的封麵,仿佛抓住的不是書,而是我搖搖欲墜、即將墜入地獄的靈魂。
    再抬頭時,床前已空空如也。那高大、漆黑、散發著徹骨寒意的身影如同從未出現過。隻有地板上那本沉重如鐵的筆記本,和我滿身冰冷的汗水,證明剛才那一切並非噩夢。
    窗外,城市依舊在運轉,霓虹閃爍,車流不息,像一個巨大而冷漠的機器。沒有人知道,在這間普通的出租屋裏,一個凡人剛剛在生死的邊緣走了一遭,並從此背負上了一份來自幽冥的、沉重到無法呼吸的“工作”。
    我癱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著床沿,全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了。那本暗沉的筆記就躺在我手邊,封麵的觸感冰涼而粗糙,像一塊剛從墳墓裏挖出來的石板。手指無意識地撫過上麵那些無法解讀的暗紋,每一次觸碰都帶來一陣細微的戰栗。親見生死,親錄死狀……這八個字像燒紅的烙鐵,反複燙在我的意識裏。
    窗外,城市的燈火依舊璀璨,車流聲隱隱傳來,世界在它既定的軌道上運行著,冷漠而遙遠。這間小小的屋子,卻仿佛被徹底割裂出來,浸泡在一種令人窒息的、粘稠的寂靜和寒意裏。我甚至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沉重而緩慢地跳動,每一次搏動都帶著劫後餘生的虛脫和深入骨髓的冰冷恐懼。
    我慢慢低下頭,目光落在攤開的筆記本上。泛黃的紙頁上,王阿婆的名字和劉大強的名字並排躺著,墨跡森然,如同兩道永遠無法愈合的傷口。是我……是我自以為是的“拯救”,用最愚蠢的方式,把他們推向了更深的深淵。
    “阿婆……老劉……”我喉嚨裏發出破碎的氣音,淚水無聲地湧出,順著下巴滴落在冰冷的紙頁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悔恨如同無數細密的毒針,反複穿刺著心髒。我用力閉上眼睛,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令人窒息的痛苦和眼前那本如同詛咒的筆記。
    然而,就在我閉眼的瞬間,一種極其微弱、卻無比清晰的異樣感突兀地出現在我的感知裏。仿佛有一根無形的、冰冷的絲線,從這筆記本深處悄然延伸出來,穿透了牆壁,穿透了樓板,穿透了這城市的鋼筋水泥,遙遙地係向了某個未知的、正在滑向終結的生命。
    我猛地睜開眼,驚恐地看向筆記本。那泛黃的紙頁上,在我淚水滴落暈開的濕痕旁邊,一行全新的、墨色深沉的蠅頭小楷,正如同擁有生命般,一筆一劃地、緩慢而清晰地自行浮現出來:
    “張秀蘭,女,六十七歲,明日辰時三刻,市三醫院住院部七樓東區三號病房,心衰而終。”
    新的名字,新的日期,新的地點,新的死法……冰冷、精準、不容置疑。
    它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