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屍穸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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殯儀館裏永遠彌漫著一種冷氣,不是空調那種,是滲進骨頭縫的陰冷,混雜著消毒水和不知名防腐劑的味道。我,李默,在這地方幹了五年遺體化妝師,人稱“畫魂手”,手藝是師傅老陳親傳的。老陳,矮個子,精瘦,頭發花白,一雙眼睛卻亮得懾人,像能看穿皮囊,直抵魂魄深處。他話不多,可每次開口,都帶著點不容置疑的分量。
那天下午,活兒來了,是個年輕姑娘,叫王雅。送來時,樣子很慘。一場慘烈的車禍幾乎碾碎了她的臉,骨頭茬子刺破皮膚,汙血和泥土糊在一起,幾乎看不清原本的模樣。她父親,一個頭發花白、脊背佝僂得像承受不住悲傷重量的男人,在停屍間外哭得撕心裂肺,聲音撞在冰冷的瓷磚牆上,又破碎地彈回來。他死死抓著我的手,那手粗糙得像樹皮,冰冷又帶著絕望的顫抖:“李師傅…求求你…讓她…讓她走得體麵點…別嚇著她媽…求你了…”
“放心,叔。”我嗓子眼有點發緊,隻能幹巴巴擠出幾個字,“交給我和老陳。”
關上厚重的金屬門,隔絕了外麵那令人窒息的悲聲,停屍間裏隻剩下器械偶爾的碰撞聲和無孔不入的冷氣。我和老陳圍著不鏽鋼的解剖台站定,燈光慘白刺眼,打在王雅殘破的臉上。老陳沒說話,隻是默默戴上手套,動作輕緩得像怕驚醒她。他仔細清理著那些猙獰的傷口,渾濁的泥漿被一點點剝離,露出底下青白僵硬的皮肉。
“骨頭碎得太厲害,得打樁固定。”老陳聲音低沉,像在自言自語,又像在叮囑我,“膠泥調硬些,塑形才穩。”
“嗯。”我應著,手腳麻利地準備材料,心裏卻像壓了塊石頭。這姑娘太年輕了。我能感覺到老陳的動作比平時更輕柔幾分,他那雙布滿老年斑、指節粗大的手,此刻卻異常穩定和靈巧,如同在修複一件稀世珍寶的碎片。他偶爾會停下,渾濁卻異常專注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某處碎裂的骨頭上,似乎在無聲地溝通。空氣裏隻剩下我們輕微的呼吸聲和器械偶爾觸碰金屬台麵的細微聲響。
時間一點點在冰冷的空氣裏爬行。不知過了多久,當最後一層薄薄的粉底均勻覆蓋上去,王雅的臉終於恢複了平靜,甚至透出一種沉睡般的安詳。老陳退後半步,眯著眼,仔仔細細地端詳著自己的作品,像是藝術家在審視最得意的畫作。最後,他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裏裹著無盡的疲憊和一種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
“好了。”他摘下沾了點點粉底和油彩的手套,動作遲緩,“給她換身幹淨衣裳,送回去吧。她爹…能少痛一分是一分。”
我點點頭,看著王雅安詳的遺容,心裏那點沉甸甸的東西似乎鬆動了一點點。和老陳合力將她抬上推車,蓋好白布,小心地推回冰櫃區。冰冷的金屬門滑開,一股更凜冽的寒氣撲麵而來。找到王雅對應的格子,編號b17,沉重的金屬抽屜被緩緩推入,鎖扣“哢噠”一聲落下,清脆又冰冷,像是給生命畫上了一個休止符。
回到休息室,老陳已經坐在他那張吱呀作響的舊椅子上,閉著眼,手指無意識地揉著太陽穴,臉上是濃得化不開的倦意。我給自己倒了杯熱水,滾燙的杯子焐著手,才感覺那侵入骨髓的寒意稍稍退卻。
“師傅,歇會兒吧。”我把另一杯熱水放在他手邊的舊木桌上。
老陳沒睜眼,隻是“嗯”了一聲,聲音含混不清。他那隻揉著太陽穴的手移開,下意識地摸向桌下那個老式帶鎖的抽屜,粗糙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屬鎖扣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確認什麽,然後才疲憊地垂下。
就在這時,我口袋裏的手機突兀地尖叫起來,打破了這短暫的死寂。是值班室的張胖子。
“喂,李默!還在館裏吧?趕緊來一趟值班室!出事了!監控!b區冰櫃!快!” 張胖子的聲音像是被什麽東西扼住了喉嚨,又尖又急,帶著一種見了鬼似的恐慌,電話那頭甚至傳來他急促喘息的雜音。
“什麽事?慌成這樣?”我心裏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心髒。
“說不清!你他媽快過來自己看!那…那玩意兒…自己動了!”張胖子幾乎是吼出來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背景裏還有塑料杯被打翻的聲音,想必是嚇得不輕。
“自己動了?”我心頭猛地一沉,下意識看向老陳。老陳不知何時已睜開了眼,渾濁的眼珠裏沒了剛才的疲憊,隻剩下一種洞悉一切的、令人不安的銳利光芒,直直地刺向我。他放在抽屜上的那隻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走!”老陳的聲音斬釘截鐵,人已經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動作快得不像個老人。
我們一前一後衝出休息室,走廊裏慘白的燈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急促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裏回蕩,撞出空洞的回響。推開值班室的門,張胖子那張胖臉煞白,鼻尖上全是細密的冷汗,眼睛死死盯著監控屏幕,像是被釘在了那裏。他麵前的泡麵桶倒扣在桌上,湯水淋漓地淌了一地,散發出濃重的調料味。
“快…快看…回放…b17…”他指著屏幕,手指抖得像風中的落葉。
我撲到屏幕前,心髒在胸腔裏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張胖子哆嗦著手調出回放。時間顯示是二十分鍾前。畫麵裏,b區冰櫃那排巨大的金屬櫃門靜靜矗立。突然,標注著“b17”的那個抽屜——王雅所在的抽屜——鎖扣位置,毫無征兆地,向內凹陷了一下!像是有什麽巨大的力量,從裏麵狠狠撞擊了一下金屬門板!
緊接著,更驚悚的一幕出現了:抽屜外側那個沉重的金屬把手,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猛地擰動,發出監控無法捕捉但足以想象的刺耳摩擦聲!然後,整個沉重的金屬抽屜,竟在沒有任何外力介入的情況下,伴隨著一陣細微卻清晰的金屬摩擦聲,緩緩地、一點一點地,向外滑了出來!
抽屜滑開一尺多寬,裏麵覆蓋的白布微微拱起。下一秒,一隻蒼白、毫無血色的手,驀地從白布下伸了出來,扒住了冰冷的抽屜邊緣!那隻手,僵硬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蠻力,緊接著,王雅穿著嶄新壽衣的身體,竟然以一種極其僵硬、關節仿佛生了鏽的姿態,從抽屜裏坐了起來!她低垂著頭,濕漉漉的黑發遮住了大半張臉,然後動作僵硬地,一點點挪下了推車!
監控畫麵無聲,隻有王雅的身影在慘白的燈光下投下長長的、扭曲的陰影。她像一具被無形絲線操控的木偶,邁著完全不符合人體力學的、拖遝而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朝著冰櫃區盡頭那扇通往外麵走廊的門挪去!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我的心尖上。她走到門邊,那隻蒼白的手再次抬起,抓住門把手,用力一擰——門開了。她僵直的身影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中。
監控畫麵定格在她消失的門口。值班室裏死一般的寂靜,隻能聽到張胖子粗重得像破風箱般的喘息和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瞬間竄上天靈蓋,我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鬼…鬼啊!”張胖子終於崩潰地尖叫出聲,整個人癱軟在椅子上,眼神渙散。
老陳卻異常沉默,他死死盯著屏幕,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那雙深陷的眼窩裏,翻湧著我看不懂的暗流,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麵。他猛地轉身,一言不發就往外衝。
“師傅!”我喊了一聲,拔腿就追。老陳的目標非常明確——b區冰櫃!
冰冷的金屬門滑開,寒氣撲麵。我們衝到b17號櫃門前。抽屜果然被拉開了一截,裏麵空空蕩蕩,隻剩下冰冷的金屬底板和殘留的一絲寒氣。我衝到門口,走廊的聲控燈應聲而亮,慘白的光線下,冰冷光滑的水磨石地麵上,清晰地印著幾枚濕漉漉的腳印!腳印不大,帶著泥濘的痕跡,從冰櫃門口一路延伸出去,消失在走廊拐角通往館外後門的方向!
“追!”老陳低吼一聲,聲音裏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他順著腳印的方向,像一頭鎖定獵物的老狼,疾步追去。我緊跟在後,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撞擊,恐懼和一種莫名的、被卷入漩渦的亢奮交織在一起。
腳印一路延伸,穿過空曠無人的告別廳,繞過擺滿花圈的回廊,最後竟然消失在通往館外的那扇厚重鐵質後門前!門鎖完好無損,但門下沿的縫隙裏,赫然殘留著幾點新鮮的、帶著草屑的濕泥!她出去了!
我們猛地拉開沉重的後門。外麵是殯儀館荒僻的後院,緊挨著一片稀疏的小樹林。淩晨的冷風卷著落葉撲麵而來。地上泥濘不堪,那串濕漉漉的腳印清晰地印在鬆軟的泥地上,毫不猶豫地朝著樹林深處延伸而去!
“她…她要去哪?”我看著眼前黑黢黢、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樹林,聲音有些發顫。
老陳沒回答,他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地麵,又抬頭望向樹林深處,臉上肌肉緊繃,眼神銳利得驚人:“跟著腳印!快!”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衝進樹林。腳下的枯枝敗葉發出刺耳的碎裂聲,驚起幾隻夜宿的鳥雀,撲棱棱飛向墨黑的夜空。黑暗中,全靠手機微弱的光柱照亮前方。那串腳印固執地向前延伸,踩倒雜草,踏過泥濘,方向異常明確。冷風穿過樹林,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四周樹影幢幢,如同鬼魅亂舞。我緊緊跟在老陳身後,感覺後背的冷汗已經浸透了衣服。
不知在黑暗和泥濘中跋涉了多久,穿出稀疏的樹林邊緣,眼前豁然出現一條蜿蜒的鄉村公路。腳印在這裏變得模糊,混雜了路上的塵土。但就在我們焦急地四處張望時,遠處,公路前方幾百米的地方,慘白的車燈燈光下,一個穿著壽衣、步履僵硬蹣跚的身影,正緩慢而執拗地移動著!
是王雅!
“在那兒!”我失聲喊道。
老陳立刻朝著那個方向拔足狂奔,我也拚盡全力跟上。距離在縮短,借著車燈的光,能看清王雅的狀態了。她身上的嶄新壽衣沾滿了泥點和草屑,濕漉漉的頭發貼在慘白的臉頰上,那張被我精心修補好的臉,在車燈下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灰色。她走得極其艱難,雙腿像是灌了鉛,又像是關節生了鏽,每一步都伴隨著身體不自然的搖晃,仿佛隨時會散架。她低垂著頭,目光空洞地直視著前方黑暗的公路,對身後我們的追趕和刺耳的喇叭聲一輛路過的卡車被她的身影嚇得猛按喇叭)毫無反應。
“王雅!”我一邊跑一邊喊,聲音在空曠的夜路上顯得格外突兀,“停下!你要去哪?”
她置若罔聞,依舊拖著沉重的腳步,一步一步,朝著公路延伸的方向挪動。那方向…我心頭猛地一震,下午她父親那悲慟欲絕的麵容瞬間閃過腦海——那是回王雅老家的方向!她家在城郊,這條路走下去,再轉個彎…
就在這時,老陳猛地加速,幾步就衝到了王雅側前方,他並沒有魯莽地去拉扯,而是張開雙臂,試圖擋住她的去路。
“閨女!”老陳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在夜風中異常清晰,“路還長,該歇歇了!”
王雅的動作驟然一頓。她終於抬起了頭。車燈的光掃過她的臉,那張被我修複得安詳平靜的臉,此刻卻因某種內在的、巨大的痛苦而扭曲著!嘴唇微微翕動,喉嚨裏發出極其微弱、斷斷續續、如同砂紙摩擦般嘶啞的聲音:
“家…回…家…爸…等…”
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喉嚨裏硬擠出來的,帶著非人的嘶啞和一種令人心碎的執拗。她空洞的眼神越過老陳的肩膀,死死盯著公路盡頭無邊的黑暗,仿佛那裏就是她唯一的方向。
老陳的眼神劇烈地波動了一下,臉上深刻的皺紋似乎更深了。他側身讓開了一步,不再阻擋,卻緊跟在王雅身邊一步的位置。
“好…回家…”老陳的聲音忽然變得異常低沉柔和,像在安撫一個迷途的孩子,又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引導,“跟著光走…別走岔了…走穩當些…”
他一邊說著,一邊從他那件洗得發白的工作服內袋裏,摸索出一個東西。借著遠處車燈微弱的光,我看清了——那是一小截顏色深沉的木頭,像是桃木,一端磨得很光滑,上麵似乎還用極細的刀工刻著一些模糊扭曲的紋路。老陳緊緊握著那截桃木,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他不再看王雅的臉,目光垂落,緊緊盯著她那雙沾滿泥濘、在冰冷路麵上艱難挪動的腳。他口中開始念念有詞,聲音壓得極低,含混不清,像古老的歌謠,又像某種神秘的禱祝,完全聽不懂內容,隻有一種奇特的、帶著安撫力量的韻律,隨著夜風輕輕飄散。
說來也怪,王雅那原本僵硬蹣跚、仿佛隨時會跌倒的步伐,在老陳這低沉的誦念聲中,竟然真的變得平穩了一些。雖然依舊緩慢,依舊拖著沉重的滯澀感,但那種瀕臨崩潰的搖晃感減弱了。她依舊執著地、一步一步地朝著黑暗的前方挪動,目標明確得令人心悸。
我屏住呼吸,緊跟在老陳身後,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生怕驚擾了這詭異而脆弱的平衡。我們三個人,一個穿著壽衣的“人”,一個手握桃木念念有詞的老者,一個心驚膽戰的年輕人,就這樣在淩晨空曠無人的鄉間公路上,組成了一支沉默而怪誕的送葬隊伍。隻有腳步聲,王雅沉重的拖遝聲,老陳低沉的誦念聲,以及我擂鼓般的心跳。
不知走了多久,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麽漫長。終於,在公路的一個岔路口,王雅沒有絲毫猶豫,僵硬地轉向了一條更窄的土路。土路顛簸,坑坑窪窪,兩旁是黑黢黢的田野。又走了大約二十分鍾,前方黑暗中,隱約出現了幾戶人家的輪廓。其中一戶院門外,竟然還亮著一盞昏黃的白熾燈,在濃重的夜色裏像一顆微弱的星辰。
王雅的目標,正是那盞燈!
她的腳步明顯加快了一絲,帶著一種近乎焦灼的迫切。院門虛掩著,沒有上鎖。王雅僵硬地伸出手,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走了進去。我和老陳緊隨其後。
院子不大,角落裏堆著些農具。昏黃的燈光是從堂屋門縫裏透出來的。堂屋的門也開著一條縫。王雅一步一步挪到堂屋門口,動作停滯了。她就那樣直挺挺地站在門口,像一尊冰冷的石像,麵朝著屋內。
屋子裏沒有開大燈,隻有供桌上點著兩根粗大的白蠟燭,燭光搖曳,映照著牆上王雅一張放大的黑白照片,照片裏的她笑容燦爛。供桌下方,擺著一口薄薄的、還未上蓋的冰棺。冰棺旁邊,坐著一個蜷縮的身影——正是王雅的父親。他穿著皺巴巴的舊外套,頭深深埋在臂彎裏,肩膀隨著壓抑的啜泣無聲地聳動著。他顯然哭累了,就那麽縮在冰冷的冰棺旁睡著了,連我們推門進來都毫無察覺。
王雅就站在門外,無聲地“看”著冰棺旁蜷縮的父親。那張被老陳修複得安詳、此刻卻因執念而扭曲的青灰麵孔上,所有的痛苦、掙紮、猙獰,如同退潮般一點點褪去、消散。燭光在她空洞的眼眸裏跳躍,那裏麵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融化,最終歸於一片死寂的平靜。她身上那股支撐著她從冰櫃走到這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活氣”,也像被戳破的氣球,瞬間消散無蹤。
她僵直的身體猛地一晃,如同被抽掉了所有支撐的木偶,直挺挺地、毫無緩衝地朝前栽倒下去!
“小心!”我下意識驚呼,想衝過去扶。
老陳卻比我更快一步。他一個箭步上前,在王雅的身體重重砸在堂屋冰冷的水泥地麵前,伸出雙臂,穩穩地托住了她。動作精準而有力,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莊重。他將王雅冰冷、僵硬的身體輕輕橫抱起來,如同抱著一個沉睡的嬰兒,一步一步,走向那口為她準備的冰棺。燭光跳躍,將他佝僂卻異常穩重的身影投在牆壁上,拉得很長。
老陳小心翼翼地將王雅放回冰棺裏,仔細地替她整理好沾滿泥濘的壽衣,拂開她臉上淩亂的黑發。他凝視著棺中那張恢複了平靜的麵容,沉默了幾秒,然後從衣袋裏掏出那截深色的桃木,極快地、無聲地在冰棺四周虛虛地劃了幾個我看不懂的符號。
做完這一切,老陳才長長地、無聲地籲出一口氣,那口氣息在冰冷的空氣中凝成一團白霧,又迅速消散。他臉上深刻的皺紋裏,浸滿了濃得化不開的疲憊。
冰棺旁,王雅的父親被剛才的動靜驚醒,猛地抬起頭。他渾濁的眼睛先是茫然地掃過我和老陳,當他的目光落在冰棺裏女兒安詳的遺容上時,瞬間凝固了。他像是觸電般猛地撲到冰棺邊沿,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女兒的臉,又猛地抬頭看向我們,眼神裏充滿了極度的震驚、茫然和一種難以置信的恐慌。
“王叔…”我剛想開口解釋這無法解釋的一切。
老陳卻對我微微搖了搖頭,示意我噤聲。他走到王雅父親身邊,伸出粗糙的手,輕輕拍了拍老人劇烈顫抖的肩膀。
“老王,”老陳的聲音異常低沉沙啞,卻帶著一種奇異的撫慰力量,“閨女…回來了。踏踏實實回來了。讓她…安心歇著吧。”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王雅沾滿泥濘的壽衣下擺和那雙同樣沾滿泥巴的赤腳,又落在老人臉上,聲音更沉了幾分,“天亮前…給她…把腳上的泥…仔細擦幹淨。一點…也別留。”
老人渾身一震,順著老陳的目光看向女兒的腳。那沾滿黃泥的腳,在這整潔的靈堂裏顯得格外刺眼和不祥。他似乎瞬間明白了什麽,又似乎什麽都沒明白,巨大的恐懼和悲傷攫住了他,眼淚再次洶湧而出。他不再看我們,隻是猛地撲在冰棺上,粗糙的手顫抖著,隔著冰冷的棺蓋,一遍遍徒勞地撫摸著女兒的臉頰,喉嚨裏發出受傷野獸般的嗚咽。
老陳不再說話,拉著我的胳膊,示意離開。我們退出堂屋,輕輕帶上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將老人撕心裂肺的悲泣隔絕在身後。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籠罩著小小的院落,寒意刺骨。
回殯儀館的路,我和老陳都沉默著。疲憊像山一樣壓下來,但心中的驚濤駭浪卻無法平息。快到殯儀館後門時,我終於忍不住,聲音幹澀地問:“師傅…那到底是…怎麽回事?王雅她…真的‘走’回來了?您那截木頭…還有念的…”
老陳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淩晨灰白的天光勾勒著他瘦削佝僂的背影,顯得格外蕭索。
“屍穸xi)。”他吐出兩個異常生僻的字眼,聲音低沉得幾乎被風吹散。
“屍…穸?”我完全沒聽過這個詞。
“嗯。”老陳繼續往前走,推開冰冷的後門,“人死燈滅,魂飛魄散,這是常理。可有些時候…一口怨氣憋著,一點念想太沉,壓得那點還沒散盡的生魂…一時半會兒走不利索。身體裏殘存的那點子…嗯…你就當是最後一點活氣兒吧,被這念頭硬生生給拘住了,催著那皮囊…去完成生前放不下的事…這就叫‘屍穸’。”
我聽得頭皮發麻:“那…那桃木…”
“老輩傳下來的笨法子。”老陳走進冰櫃區冰冷的通道,聲音在空曠的金屬空間裏帶著回音,“桃木辟邪,刻上安魂的符紋,能稍微安撫一下那股子亂撞的‘氣’,引著它…把該走的路走完,別橫生枝節,也別…嚇著活人。”他走到自己的工具櫃前,掏出鑰匙,打開了那個我一直好奇的帶鎖抽屜。抽屜裏沒有金銀,隻有幾本紙張發黃、邊緣卷曲的線裝古書,書頁上全是密密麻麻、如蟲爬般的繁體字和奇異的符咒圖案;旁邊散放著幾截同樣刻著符紋的桃木、幾塊顏色深沉的石頭、一小包用油紙仔細包著的暗紅色粉末像是朱砂),還有一把樣式古舊的銅鈴。這些東西散發出一種混合著陳舊紙張、木頭和淡淡藥味的奇異氣息。
老陳拿出其中一本最破舊的書,枯瘦的手指在封皮上那三個模糊的墨字《穸異錄》上輕輕摩挲了一下,然後“啪”地一聲合上抽屜,重新落鎖。他轉過身,把書遞給我,眼神複雜地看著我,那裏麵沒有恐懼,隻有一種看透生死後的蒼涼和一種沉重的囑托。
“拿著。有空…翻翻。幹咱這行當的,送人走最後一程,光會描眉畫眼…不夠。”他把書塞進我手裏,那書頁冰冷,帶著沉積多年的寒氣,“今天這事,爛肚子裏。報了警,怎麽說?說屍體自己走回家了?法醫來了,除了說她爸把她背回去的,還能查出個屁?除了給活著的人添堵,沒半點用處。”他疲憊地揮揮手,“去,把值班室的監控…該刪的刪幹淨。張胖子那兒…我去說。”
我捧著那本冰冷沉重的《穸異錄》,像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書頁粗糙的觸感提醒我這一切並非噩夢。老陳佝僂著背,走向值班室,留下我一個人站在空曠、死寂、彌漫著消毒水與無形寒意的冰櫃區通道裏。
通道盡頭,一排排巨大的不鏽鋼冰櫃門在慘白的燈光下反射著冰冷堅硬的光澤,像無數沉默的墓碑。b17號櫃門緊閉著,鎖扣閃爍著無情的金屬寒光。王雅回來了,以一種超越生死的執念走完了她的路,最終回到了這冰冷的金屬格子裏。她父親那撕心裂肺的嗚咽聲似乎還在我耳邊縈繞,混合著老陳那句低沉沙啞的“屍穸”。
我低頭,看著手中那本《穸異錄》。發黃脆弱的紙頁,墨跡洇染的繁體字,扭曲神秘的符咒……這本該是荒誕不經的故事,此刻卻帶著砭人肌骨的寒意和重量。老陳抽屜裏那些桃木、石頭、朱砂的影像揮之不去。原來死亡並非終結,那口咽下的氣,也可能被未了的念想拘住,催動著僵硬的軀殼,在深夜裏跋涉歸家。
殯儀館的冷氣仿佛更重了,絲絲縷縷纏繞上來,穿透衣物,直抵骨髓深處。我抬頭,再次望向那一排排沉默的冰櫃。每一扇緊閉的金屬門後,都曾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都有著屬於他們的悲歡離合、愛恨執著。誰又能知道,這冰冷的鐵壁之後,是否也沉睡著未被聽見的呼喊,未被撫平的執念?
我抱緊了那本古書,粗糙的書皮摩擦著我的掌心。這雙手,描摹過無數張逝去的容顏,試圖賦予他們最後的安詳。可今天我才真正明白,死亡的麵紗之下,隱藏著活人難以想象的幽深。老陳說得對,光會描眉畫眼,遠遠不夠。這行走在生死邊緣的行當,需要的不僅是手藝,或許還有一份對那未知幽暗的敬畏,一份指引迷途“生魂”歸於寂靜的擔當。寒意依舊刺骨,但心底那最初的、純粹的恐懼,卻在老陳蒼涼的背影和這本沉重的書頁間,沉澱成一種更為複雜的東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