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炒飯神仙

字數:12589   加入書籤

A+A-


    王大山把鐵鍋咣當一聲扣在灶台上,震得旁邊塑料板凳的腿兒都哆嗦了一下。夜市的喧囂像退潮的海水,漸漸隱去,隻留下滿地狼藉的竹簽、油汙的塑料袋,還有他這一身怎麽也散不掉的油煙味兒。他胡亂抹了把額頭上黏膩的汗珠,又甩了甩,望著攤前冷清的石板路,心裏像壓了塊浸透油水的抹布,沉甸甸又黏糊糊的。房租、老娘的藥費、閨女下學期的學費,這些詞兒在他腦子裏來回撞車,撞得他太陽穴突突直跳。他剛把圍裙解下來,準備收拾這攤油膩的戰場,一個影子悄無聲息地挪到了他的攤子前。
    “老板,來份炒飯,頂餓那種。”聲音有點沙啞,像砂紙擦過生鏽的鐵皮。
    王大山抬頭,昏黃的路燈下,站著一個幹瘦的老頭兒。最紮眼的是他身上那件褪了色的紫不溜秋的運動外套,鬆鬆垮垮,袖口磨得起了毛邊,腳上一雙沾滿灰塵的舊布鞋,仿佛剛從哪個犄角旮旯的土堆裏爬出來。老頭兒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神倒是直勾勾的,越過攤子上油膩的玻璃擋板,落在王大山剛熄火的鐵鍋上。
    “收攤了,大爺。”王大山指了指旁邊幾個也正在收拾的攤子,“您看,都收了,明天請早吧。”他有點不耐煩,隻想趕緊回去癱在床上。
    老頭兒卻像沒聽見,固執地杵在那兒,稀疏的眉毛微微皺起:“收攤?爐子還熱乎著,鍋氣兒都沒散盡呢。就炒一份,頂餓的。”他伸出枯瘦的手,指甲縫裏積著黑泥,輕輕拍了拍油膩的台麵,“錢,少不了你的。”
    王大山歎了口氣,心裏罵了句“倔老頭”,但看他那風一吹就倒的單薄樣子,終究還是心軟了。他重新係上那油漬麻花的圍裙,沒好氣地嘟囔:“行行行,您老等著。頂餓是吧?多給你加個蛋!”他麻利地捅開爐火,藍色的火苗“噗”一聲竄起來,舔著鍋底。熱油、打蛋、翻炒隔夜的冷飯,動作快得讓人眼花繚亂。最後,一大勺隔夜飯裹著金黃的蛋碎和幾根蔫巴的青菜葉子,被狠狠地扣進一次性飯盒裏,堆得像座小山。
    “喏,十塊。”王大山把飯盒遞過去。
    老頭兒沒接,也沒掏錢,隻是湊近那飯盒,鼻子用力地吸了兩下,像要把所有香味兒都吸進肺裏。他那張沒什麽表情的臉上,竟然慢慢漾開一種近乎陶醉的神色,渾濁的眼睛都亮了幾分。“香!真香!這火候,這鍋氣……”他咂摸著嘴,仿佛品嚐著什麽稀世珍饈,這才慢悠悠地從舊外套那深不可測的口袋裏摸索起來。摸了半天,空著手掏出來,又換了個口袋摸索,臉上顯出些尷尬。“哎喲,瞧我這記性,錢……錢好像忘帶了。”
    王大山的火氣“噌”地一下又冒了起來:“大爺,您逗我呢?大晚上的,我伺候您炒份飯,您跟我說忘帶錢?”他指著自己攤位上貼著的收款碼,“微信支付寶也行啊!”
    老頭兒搖搖頭,一臉無辜:“沒有,沒有那些個玩意兒。要不……我明天給你帶來?”
    “明天?”王大山簡直氣笑了,“我哪知道您明天還來不來這夜市?”他看著老頭兒幹癟的樣子,估計也榨不出二兩油,煩躁地揮揮手,像趕一隻惱人的蒼蠅,“算了算了,算我倒黴!您快走吧,別耽誤我收攤!”他心想,就當喂了路邊的野貓了。
    老頭兒倒也不惱,嘿嘿一笑,抱著那盒熱氣騰騰的炒飯,像抱著個寶貝,轉身慢悠悠地走了,很快消失在路燈照不到的黑暗巷口。
    王大山搖搖頭,罵了句“怪人”,繼續收拾他的家夥什兒。
    第二天晚上,夜市剛上人,最熱鬧的時候,王大山正揮汗如雨地顛勺,那件刺眼的紫運動服又出現了。老頭兒撥開排隊的人群,熟門熟路地擠到最前麵,衝著王大山咧嘴一笑,露出幾顆稀疏的黃牙:“老板,老規矩,頂餓的炒飯,一份!”
    王大山手一抖,差點把鍋裏的飯顛出去。他壓著火:“大爺,昨天的飯錢您還沒給呢!”
    “今天的一起給,一起給!”老頭兒拍著胸脯保證,眼睛卻直勾勾盯著鍋裏翻騰的米飯和雞蛋。
    王大山憋著一肚子氣,想著這老頭兒可能真有什麽難處,又或者腦子不太靈光,最終還是黑著臉給他炒了一份。結果不出所料,老頭兒吃完,又是那套“忘帶錢”的說辭,拍拍屁股,心滿意足地走了,留下王大山對著空氣幹瞪眼。
    第三天,第四天……這穿著紫運動服的怪老頭兒,像個準時打卡的幽靈,每晚必到。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地出現在王大山的小攤前,點一份“頂餓的炒飯”,然後上演同樣的戲碼——陶醉地聞香,然後窘迫地表示沒帶錢。王大山從最初的憤怒,到後來隻剩下麻木和一種被賴上的無奈。周圍的攤販都笑話他:“大山,你行善積德呢?養了個活神仙?”王大山隻能苦笑,看著老頭兒瘦骨嶙峋的背影消失在人群裏,心裏那點可憐兮兮的同情心,像被反複揉搓的爛菜葉,蔫巴巴的,但終究沒徹底死透。
    第七天晚上,夜市依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王大山剛送走最後一波客人,累得腰都直不起來。他正彎腰收拾著油乎乎的調料罐,那熟悉的、帶著點油泥味兒的紫色衣角,又飄進了他低垂的視線裏。老頭兒準時出現了。
    “老板,辛苦。”老頭兒的聲音依舊沙啞,但似乎少了點前幾天的理直氣壯,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王大山直起身,看著老頭兒,連發火的力氣都快沒了。他認命地歎了口氣,沒說話,默默地捅開爐火。熱油在鍋裏滋滋作響,映著王大山的臉,疲憊而麻木。他機械地重複著動作:倒油、打蛋、下冷飯、翻炒……這次他沒加蔫巴的青菜葉,而是狠狠挖了一大勺隔夜飯,又加了個蛋,炒得格外幹香。
    “喏。”他把堆得冒尖的飯盒遞過去,聲音悶悶的。
    老頭兒接過飯盒,沒有像往常那樣立刻陶醉地聞香,而是沉默地看著王大山。昏黃的光線下,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顯得格外深刻,眼神複雜,有愧疚,似乎還有點別的什麽。他慢慢把飯盒放在油膩的台麵上,然後,從他那件仿佛能裝下整個舊貨市場的紫運動服口袋裏,摸索起來。
    王大山冷眼旁觀,心裏冷笑:又要開始表演“忘帶錢”了?
    然而這次,老頭兒掏出來的,不是空氣,也不是什麽零錢。他顫巍巍地捧出一個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在台麵上。
    那是個石頭做的臼,灰撲撲的,毫不起眼,大概有家裏盛湯的海碗那麽大。表麵粗糙,布滿細小的坑窪和劃痕,看起來又笨又沉,像是從哪個廢棄老宅的牆角根兒扒拉出來的破爛。
    “老板,”老頭兒的聲音異常鄭重,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這七天,承蒙你的飯食。老頭子我,身無長物,這個……抵你的飯錢吧。”他指了指那個醜陋的石臼。
    王大山愣住了,一股被戲耍的怒火猛地竄上頭頂,燒得他臉都紅了。他指著那石臼,氣得聲音都變了調:“大爺!您這……您這拿我當猴耍呢?七天!整整七份炒飯!您就給我這麽個破石頭玩意兒?這玩意兒扔大街上都沒人撿!您當我這是廢品收購站啊?”他越說越氣,唾沫星子差點噴到老頭兒臉上,“我不要這破玩意兒!您要麽給錢,要麽趕緊走人!我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攤上您……”
    老頭兒平靜地聽著王大山的咆哮,渾濁的眼睛裏沒有一絲波瀾,反而有種洞悉一切的悲憫。等王大山吼得差不多了,他才慢悠悠地開口,聲音不高,卻奇異地穿透了夜市殘餘的嘈雜:“小夥子,別急。這可不是一般的石頭。你拿回去,放點米……嗯,或者別的什麽小物件進去,蓋上蓋兒,心裏默念著‘滿’,再揭開看看。”
    王大山嗤之以鼻:“念‘滿’?念‘天靈靈地靈靈’也沒用!這破玩意兒能變出錢來?您當是阿拉丁神燈呢?”他氣呼呼地抓起抹布用力擦著台麵,看都不想再看那石臼一眼。
    老頭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複雜得讓王大山心頭莫名一悸。老頭兒沒再說什麽,隻是輕輕歎了口氣,像一陣風掠過枯葉。他轉過身,抱著那盒炒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進了夜市邊緣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裏。這一次,他的背影在路燈下似乎晃動了一下,變得有些模糊不清,很快就徹底消失了,連腳步聲都沒有留下。
    王大山看著老頭兒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台麵上那個灰不溜秋、礙眼極了的石臼,心裏堵得慌。他真想一腳把它踹到路邊的臭水溝裏去。但不知怎麽的,也許是老頭兒臨走時那個複雜的眼神,也許是純粹累得連踹一腳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最終隻是罵罵咧咧地,像拎一塊廢磚頭一樣,把那沉甸甸的石臼胡亂塞進了裝雜物的破蛇皮袋裏,扛在肩上,蹬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三輪車,哐當哐當地回了家。
    王大山租住的地方,是城市邊緣一片擁擠破敗的城中村。所謂的家,就是一間終年不見陽光的潮濕小屋,牆壁斑駁,空氣裏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黴味兒。他把三輪車鎖在樓下那棵歪脖子老槐樹旁,扛著蛇皮袋,踩著吱呀作響的木頭樓梯上了二樓。
    屋裏又悶又熱,隻有一盞昏黃的白熾燈懸在頭頂。老娘蜷在靠牆的舊木床上,蓋著薄被,發出微弱而急促的呼吸聲。閨女妞妞趴在唯一那張搖晃的小飯桌上寫作業,小臉在燈光下顯得格外蒼白瘦弱。看見他回來,妞妞抬起頭,眼睛亮了一下,小聲喊:“爸。”
    “嗯。”王大山悶悶地應了一聲,把蛇皮袋往牆角一扔,發出“咚”的一聲悶響。他累得不想說話,胡亂洗了把臉,就著中午的剩菜扒拉了幾口冷飯。妞妞懂事地沒再打擾他。
    夜深了,老娘輕微的咳嗽聲和妞妞均勻的呼吸聲在小小的房間裏交織。王大山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烙餅似的睡不著。窗外的月光慘白地透過沒拉嚴實的窗簾縫隙照進來,正好落在那牆角的蛇皮袋上。老頭兒那沙啞的聲音,還有那句“放點米進去,默念‘滿’”的話,鬼使神差地在他腦子裏嗡嗡作響,像趕不走的蒼蠅。
    “媽的,試試就試試!還能比現在更倒黴?”王大山猛地坐起身,帶著一股破罐子破摔的狠勁。他躡手躡腳地爬起來,生怕吵醒床上的老娘和女兒。他走到牆角,從蛇皮袋裏掏出那個沉甸甸、冰涼的石頭臼,放在地上。月光下,這石臼顯得更加灰暗醜陋。他走到米缸邊,缸底隻剩下淺淺一層碎米,連煮碗稀飯都不夠。他抓了一小撮,真的就是一小撮,帶著點賭氣和自嘲,撒進了石臼那粗糙的凹坑裏。這點米,孤零零地躺在坑底,顯得那麽可憐。
    王大山看著那點米,覺得自己真是瘋了。他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地、帶著點自暴自棄地吐出來,然後拿起旁邊那個同樣粗糙笨重的石頭蓋子,“哐”一聲,嚴絲合縫地蓋在了石臼上。屋裏一片死寂,隻有他的心跳聲在耳邊咚咚作響。他閉上眼,集中那點可憐的、幾乎被生活榨幹的意念,心裏默念:“滿!給我滿!” 念完他自己都覺得荒謬可笑。
    念了三遍,他猛地睜開眼,心髒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他伸出手,抓住那冰冷的石頭蓋子,用力一掀!
    一股濃鬱的、帶著泥土和陽光氣息的新米香味兒,瞬間衝進了他的鼻腔!月光清冷的光線下,隻見那原本隻鋪了淺淺一層底的粗糙石臼裏,此刻竟滿滿當當,堆得冒了尖!是米!顆粒飽滿、晶瑩潤澤的新米!那米粒在月光下仿佛還帶著田野的露氣,散發出一種令人心安的、純粹的生命氣息。
    王大山傻了。他像根木頭樁子似的杵在原地,眼睛瞪得像銅鈴,死死盯著那滿滿一臼的白米,仿佛看到了世上最不可思議的幻覺。他使勁揉了揉眼睛,又狠狠掐了自己大腿一把——嘶!疼!不是做夢!他顫抖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抓起一把米。米粒冰涼圓潤,沉甸甸地壓在手心,真實得不能再真實!
    “我的老天爺……”他喉嚨裏發出一聲壓抑的、近乎哽咽的驚呼,又猛地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吵醒家人。巨大的震驚和狂喜像洶湧的浪潮,瞬間淹沒了他。他蹲在地上,抱著那個粗糙醜陋的石臼,像個孩子一樣無聲地咧著嘴笑了,笑著笑著,眼角卻有些濕漉漉的。他壓低聲音,對著石臼喃喃自語,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寶貝!你真是我的活寶貝啊!”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大亮,王大山就悄悄爬了起來。他再次虔誠地、帶著點敬畏地把石臼蓋子蓋上,心裏默念:“滿!” 揭開一看,依舊滿滿一臼新米!他激動得手都在抖,趕緊把米倒進米缸。原本見底的米缸,立刻有了小半缸。娘和妞妞起床看到米缸,妞妞驚喜地叫起來:“爸!咱家米缸長米啦?”王大山隻是嘿嘿傻笑,含糊地說:“爸……爸昨兒收攤晚,碰上個好心的糧店老板,便宜處理的。” 看著老娘臉上久違的輕鬆,妞妞小口喝著稠粥時滿足的表情,王大山心裏那點壓得他喘不過氣的石頭,仿佛被這神奇的米粒撬開了一絲縫隙,透進了久違的光。
    嚐到了甜頭,王大山的膽子像吹氣球一樣鼓脹起來。米有了,錢呢?生活的窟窿可不止吃飯這一項。房租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刀,老娘的藥費賬單更是催命符。這天晚上,等娘和妞妞都睡了,王大山的心又開始活絡起來。他看著牆角那個沉默的石臼,一個念頭像毒草一樣瘋長:米能變,錢是不是也能變?
    這個想法讓他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他躡手躡腳地找出自己那個破舊的錢包,裏麵躺著僅有的三張皺巴巴的十元鈔票。他抽出一張,指尖撚著那薄薄的紙片,猶豫再三。這三十塊,是明天給妞妞買練習本的錢。他盯著石臼,那灰撲撲的表麵在昏暗的燈光下仿佛帶著某種誘惑。他深吸一口氣,像是要跳進深不見底的寒潭,最終還是把那張十元鈔票小心翼翼地放了進去。然後,他屏住呼吸,蓋上蓋子,心裏默念:“滿!”
    “哐當!”蓋子被猛地掀開!
    王大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定睛一看——石臼裏,整整齊齊地躺著十張嶄新的十元鈔票!紅彤彤的一片,散發著油墨的清香!一百塊!
    “成了!真成了!”王大山激動得差點跳起來,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沒叫出聲。他抓起那疊鈔票,反複數了好幾遍,嶄新的紙幣邊緣甚至有點割手。狂喜像電流一樣瞬間竄遍全身,他感覺自己的血液都在沸騰!錢!這可是實實在在的錢啊!他忍不住,又抽出一張十塊放進去,再念“滿”,再揭開——又是十張!二十塊變一百!
    那一夜,王大山幾乎沒合眼。他像個初次發現巨大寶藏的探險者,又像一個在賭桌上連贏的賭徒,被一種近乎眩暈的興奮和貪婪攫住。他不斷重複著放錢、蓋蓋、默念、揭蓋的動作,每一次揭開蓋子,看到裏麵多出十倍的嶄新鈔票,那種瞬間的滿足感和對未來的狂想就膨脹一分。十塊變一百,一百變一千……牆角那個不起眼的蛇皮袋,一點點鼓脹起來,像一隻迅速喂肥的怪獸。直到天邊泛起魚肚白,他才猛然驚醒,看著地上那一大堆紅得刺眼的鈔票,一種混雜著狂喜和莫名恐懼的疲憊感才將他淹沒。他慌慌張張地把錢塞進蛇皮袋,又把石臼藏到床底下最深的角落,用一堆破舊雜物死死蓋住,這才筋疲力盡地癱倒在床上,心還在咚咚狂跳。
    接下來的日子,王大山徹底變了個人。炒飯攤子成了可有可無的點綴。他不再起早貪黑地備料,不再賣力地吆喝。晚上出攤,心思全不在那鍋飯上,炒糊了也不在意,對顧客愛答不理。他滿腦子想的都是晚上回家後,和那個神奇石臼的秘密約會。他不再滿足於十塊二十塊的投入,開始把更大麵額的鈔票放進去——五十的,一百的。每一次投入都像一次豪賭,而每一次揭蓋,都是財富的爆炸式增長。
    <機上那串不斷飆升的數字,感覺像踩在雲端,輕飄飄的不真實。他首先想到的是老娘。老娘那病,拖了太久了,以前是沒錢,隻能硬扛著吃最便宜的藥。現在,他直接帶著老娘去了市裏最好的醫院,找最有名的專家。醫生看著厚厚的繳費單,驚訝地問:“這進口藥和手術費可不便宜,你們……” 王大山把腰板挺得筆直,大手一揮,銀行卡拍在繳費台上,聲音洪亮得整個大廳都能聽見:“錢不是問題!大夫,您隻管用最好的!給我娘治好!” 老娘躺在病床上,看著兒子那從未有過的闊氣模樣,渾濁的眼睛裏滿是疑惑和擔憂:“山子啊……你哪來這麽多錢?可不敢做啥壞事啊……” 王大山隻是咧嘴笑,拍著胸脯保證:“娘,您就放一百個心!兒子走大運了,正經賺的!”
    給妞妞轉學,更是雷厲風行。他開著剛提回來的鋥亮新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四個圈標誌——直接殺到市裏那所私立貴族小學門口。妞妞穿著嶄新的小裙子,怯生生地拉著他的手,看著那些衣著光鮮的同學和家長們。王大山指著氣派的學校大門,對女兒說:“妞妞,以後咱就在這兒念書!爸給你買最好的書包,穿最漂亮的裙子!” 妞妞仰著小臉問:“爸,我們是不是很有錢了?” 王大山哈哈大笑,一把抱起女兒,原地轉了個圈:“對!咱家有錢了!妞妞要啥,爸都給你買!”
    錢像決堤的洪水,洶湧而來。王大山迷失在這滔天的洪流裏。他搬出了陰暗潮濕的城中村,住進了市中心最豪華的江景大平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璀璨的夜景,腳下是車水馬龍。他穿著名牌西裝,手腕上戴著明晃晃的金表,出入高檔場所。他學著那些“上流社會”的人說話,模仿他們的做派,但骨子裏那份市井的粗糲和對財富的貪婪卻越發赤裸。他開始熱衷於各種燒錢的玩意兒,買限量版的跑車,收集名貴的紅酒,甚至學著別人去拍賣行舉牌子,買些他根本看不懂的藝術品回來充門麵。
    漸漸地,王大山的胃口越來越大。十塊變一百?太慢了!一百變一千?不夠刺激!石臼那神奇的十倍增漲,此刻在他膨脹的欲望麵前,竟然顯得如此“吝嗇”和“低效”。他盯著那個依舊灰撲撲、毫不起眼的石臼,眼神變得狂熱而危險。一個更加瘋狂、更加貪婪的念頭,像毒蛇一樣纏繞住他的心髒:十倍增漲太慢,我要百倍!千倍!萬倍!我要一次放進去的,就是一座金山!
    這個念頭一旦滋生,就再也無法遏製。它日夜啃噬著王大山的心,讓他坐立不安。那些豪宅、名車、奢侈品帶來的短暫快感,在這巨大的貪欲麵前,變得索然無味。他像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渴望著最後一把驚天動地的翻盤。
    一天深夜,巨大的豪宅裏靜得可怕。王大山獨自一人坐在空曠奢華的客廳中央,昂貴的真皮沙發柔軟得幾乎將他陷進去。水晶吊燈的光芒冰冷地灑下來,映著他扭曲而亢奮的臉。那個帶來一切的石頭臼,此刻就放在他麵前光潔如鏡的大理石茶幾上,顯得格格不入的粗陋。
    王大山深吸一口氣,像是要完成一項神聖而偉大的使命。他打開了自己那個巨大的保險櫃——裏麵沒有鈔票,沒有金條,隻有一張張代表著巨額財富的銀行本票和股權憑證。他顫抖著雙手,抽出了其中一張數額最大的本票,上麵的天文數字足以讓普通人窒息。他盯著那張薄薄的紙片,又看看茶幾上的石臼,眼睛裏燃燒著不顧一切的火焰。
    “十倍?太少了!太慢了!”他低聲嘶吼著,像是在說服自己,“我要更多!一次!就這一次!我要千倍!萬倍!”貪婪已經完全吞噬了理智,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站在財富金字塔最頂端的幻影。
    他不再滿足於簡單的“滿”字。他猛地將那張價值天文數字的本票狠狠拍進石臼粗糙的凹坑裏!然後,他雙手緊緊抓住那個冰冷的石頭蓋子,用盡全身力氣,“哐”地一聲死死蓋住!他閉上眼,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所有的貪婪和瘋狂都凝聚成一個扭曲的念頭,在心底瘋狂咆哮:“給我漲!漲一千倍!一萬倍!漲滿!漲到它裝不下!漲到世界都是我的——!”
    他吼得聲嘶力竭,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仿佛要把靈魂都押注在這一把上。
    咆哮聲在空曠的豪宅裏回蕩。王大山喘著粗氣,眼睛布滿血絲,死死盯著那石臼蓋。他伸出手,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和貪婪的顫抖,猛地抓住蓋子邊緣,用盡全身力氣,狠狠向上一掀!
    “嗡——!”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仿佛直接響在靈魂深處的奇異嗡鳴響起。緊接著,王大山隻覺得眼前驟然爆開一團刺眼欲盲的、無法形容其顏色的強光!那光芒並非來自外界,仿佛是從石臼內部噴湧而出,瞬間吞噬了整個客廳,吞噬了他眼前的一切!強光中,似乎有無數細小的金色符文一閃而逝,快得無法捕捉。
    光芒一閃即滅,快得如同幻覺。
    豪宅裏瞬間恢複了死寂。隻有王大山粗重的喘息聲在空曠中回響。
    他保持著掀蓋的姿勢,僵在原地,眼睛因為強光的刺激而暫時失明,眼前一片模糊的黑影。幾秒鍾後,視力才艱難地恢複。他迫不及待地、帶著一種即將登頂的狂喜,低頭向石臼裏看去——
    空的!
    石臼那粗糙的凹坑底部,空空如也!那張代表著巨額財富的本票,消失得無影無蹤,連一絲紙屑都沒留下!仿佛從未存在過!
    “啊?!”王大山如遭雷擊,發出一聲短促而驚恐的尖叫。他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雙手猛地伸進石臼裏,瘋狂地摸索著,指甲刮過粗糙的石頭內壁,發出刺耳的聲響。“錢呢?我的錢呢?!我的本票呢?!”他歇斯底裏地吼叫著,把石臼翻過來,用力地磕打茶幾,咚咚作響!
    然而,什麽都沒有掉出來。隻有冰冷的石臼內壁,嘲弄般地對著他。
    巨大的恐懼瞬間攫住了他!比當初窮困潦倒時更甚!那是一種從雲端直墜深淵的失重感和冰冷的絕望!他像瘋了一樣撲向保險櫃,哆嗦著輸入密碼打開——裏麵,空空蕩蕩!所有他變出來的、那些堆積如山的本票、憑證,全都不見了!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瞬間抹去!
    “不——!不可能!”王大山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哀嚎,雙腿一軟,重重地跪倒在地。他雙手死死抱住那個冰冷的石臼,仿佛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用盡全身的力氣搖晃著,捶打著,絕望地嘶喊:“回來!我的錢!把我的錢還給我!還給我啊——!”
    然而,石臼冰冷而沉默,像一塊來自亙古的頑石,再無一絲回應。它靜靜地躺在他的懷裏,粗糙的表麵硌得他生疼,嘲笑著他剛才那驚天動地的貪念。豪宅裏死一般寂靜,隻有他絕望的哭嚎在冰冷的牆壁間無助地回蕩,顯得格外淒厲和空洞。
    冰冷的大理石地麵硌得膝蓋生疼,但這疼痛遠不及心頭那被生生剜去一塊的劇痛。王大山抱著那個變得無比沉重的石臼,像抱著自己已然崩塌的世界,哭得撕心裂肺,涕淚橫流。不知過了多久,嚎哭變成了壓抑的嗚咽,最後隻剩下身體無法控製的劇烈抽搐。豪宅裏死寂一片,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依舊璀璨,卻再也照不進他這片冰冷的深淵。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目光空洞地掃過這間用“魔術”換來的奢華牢籠。巨大的水晶吊燈冰冷刺眼,昂貴的真皮沙發此刻像一張張嘲笑的大嘴。老娘擔憂的眼神,妞妞天真的疑問,像針一樣紮進他的腦海。“爸,我們是不是很有錢了?”“山子啊,你哪來這麽多錢?可不敢做啥壞事啊……” 悔恨如同冰冷的毒蛇,纏繞住他的心髒,越收越緊。他猛地抬手,狠狠抽了自己一個耳光,清脆響亮!接著又是一個!嘴裏嚐到了鹹腥的鐵鏽味。
    “貪!叫你貪!活該!”他對著空蕩的豪宅低吼,聲音嘶啞破碎。
    天快亮時,王大山才像一具被抽空了骨頭的行屍走肉,慢慢從冰冷的地上爬起來。他麻木地走進衛生間,擰開冷水龍頭,把冰涼刺骨的水狠狠潑在臉上,試圖澆滅那噬骨的悔恨和絕望。他看著鏡子裏那張慘白浮腫、布滿淚痕和巴掌印的臉,陌生得可怕。他換下那身昂貴的名牌西裝,翻箱倒櫃,找出了當初在夜市穿的那身洗得發白的舊衣服和那條油漬麻花的圍裙。布料粗糙的觸感,竟讓他感到一絲久違的、近乎痛苦的踏實。
    他抱著那個冰冷的石臼,最後看了一眼這金碧輝煌的牢籠,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他開著那輛還沒來得及上牌的嶄新豪車,一路沉默地回到了那個曾經逃離的、破敗擁擠的城中村。他把車隨便停在路邊,抱著石臼,一步一步,踩著吱呀作響的木頭樓梯,回到了那間依舊彌漫著淡淡黴味的小屋。
    推開門,老娘虛弱地靠在床頭,妞妞正踮著腳在窗邊的小爐子上熱著稀粥。看到王大山抱著那個古怪的石臼,失魂落魄地回來,身上還穿著舊衣服,老娘渾濁的眼睛裏瞬間湧上了淚花,嘴唇哆嗦著:“山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妞妞放下勺子,跑過來緊緊抱住他的腿,小臉埋在他身上,小聲說:“爸,我想你了。”
    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衝上王大山的鼻腔,他強忍著,把石臼輕輕放在牆角。他走到床邊,輕輕握住老娘枯瘦的手:“娘,沒事了,兒子回來了。” 聲音沙啞,卻帶著一種劫後餘生的平靜。他又摸了摸妞妞的頭:“妞妞乖,爸……爸以後哪兒也不去了。”
    接下來的日子,王大山像一頭沉默的老牛,埋頭苦幹。他重新支起了那個小小的炒飯攤。清晨天不亮就去批發市場,精挑細選最新鮮的蔬菜和隔夜飯——這次他堅持隻用好米。他重新打磨那把用了多年的鐵鍋,鍋鏟翻飛的聲音再次在夜市響起。他不再心不在焉,每一份炒飯都傾注了十二分的心力,火候、配料、翻炒的節奏,一絲不苟。
    “老板,來份頂餓的!”有熟客招呼。
    “好嘞!馬上!”王大山響亮地應著,動作麻利地熱鍋、倒油、打蛋,金黃的蛋液在滾油裏“滋啦”一聲綻開,香氣四溢。他用力地顛著勺,汗水順著鬢角流下,滴在滾燙的灶台上,瞬間化作一縷白煙。他看著那跳躍的火焰,看著鍋氣升騰中翻動的米粒,一種久違的、踏實的滿足感,伴隨著油煙味,重新填滿了胸腔。這才是他的根,他的命。
    生意慢慢有了起色。雖然辛苦,但每一分錢都掙得踏實。他不再去看牆角那個被遺忘的石臼,它靜靜地待在那裏,覆滿了灰塵。
    一天收攤回家,已是深夜。王大山累得腰酸背痛,但心情卻有種異樣的平靜。他推開吱呀作響的屋門,目光習慣性地掃過牆角——那個地方,空了!
    積滿灰塵的地麵上,隻剩下一個淺淺的圓形印記。那個沉重的、帶來一切又帶走一切的石頭臼,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
    王大山站在門口,愣了片刻。沒有驚訝,沒有失落,隻有一種塵埃落定的釋然。他輕輕吐出一口氣,仿佛卸下了最後一道無形的枷鎖。他走到窗邊,推開那扇蒙塵的舊窗戶。清冷的夜風帶著城中村特有的複雜氣息湧了進來。抬頭望去,城市的夜空被光汙染得發紅,隻有幾顆最亮的星星倔強地閃爍著微光。
    他凝視著那微弱卻恒久的星光,臉上露出一絲極淡、卻無比真實的笑容。他低聲自語,像是在對那個消失的老頭兒,也像是在對自己漂泊的靈魂說:
    “腳踏實地,飯才香啊。”
    他轉過身,看著小床上熟睡的妞妞,為她掖了掖被角。爐子上,一小鍋給老娘溫著的白粥,正散發著樸素而溫暖的米香。那香氣絲絲縷縷,彌漫在小小的房間裏,驅散了黴味,也驅散了曾經虛幻的浮華。這人間煙火,終究是炒透的米粒、熬稠的白粥,是掌心滾燙的溫度,和腳下堅實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