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希雅傳說任務:師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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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幾日,左鈺、熒與派蒙穿行於大巴紮交錯的巷道,空氣中浮動著肉桂、豆蔻與烤獸肉的複合香氣,濃鬱得仿佛能用手抓住。派蒙的飛行軌跡因一個“獸米香香”攤位的焦香而明顯偏移,她的小翅膀撲棱著,差點撞上熒的肩頭,聲音裏滿是藏不住的渴望:“你聞!是加了沙棗蜜的烤肉!熒,左鈺,咱們的原計劃裏沒有這個,但現在必須得有!”攤販是個滿臉絡腮胡的壯漢,正用一塊沾滿油星的布巾擦拭著鋥亮的銅盤,他身後的炭火劈啪迸濺,火星映得派蒙的瞳孔亮晶晶的,仿佛盛下了兩簇小小的篝火。
周圍的景致充滿了鮮活的生命力。彩繪的陶罐在貨攤上堆成一座座小山,商販們用半生不熟的須彌語和流利的丘丘語混雜著吆喝,聲音在喧鬧的集市裏起起伏伏。一位蒙著靛藍色麵紗的婦人正在挑選染料,她頭頂的金箔飾品在穿過棚頂縫隙的陽光下碎成一片片細小的光斑,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晃。遠處,有街頭藝人彈奏著烏德琴,調子輕快,卻不知為何,總透著一股沙礫般的蒼涼,像是從遙遠的、被遺忘的沙漠深處吹來的風。
就在這時,一抹如火焰般跳動的紅色闖入了他們的視野。迪希雅那標誌性的紅色披帛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她正與迪娜澤黛並肩站在一個地毯攤前。迪娜澤黛的指尖輕輕劃過一張羊絨地毯上繁複的紋路,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聲音輕柔得像羽毛:“父親總說你把我們家當成客棧,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可我看到母親前幾天還在偷偷給你縫新的靠墊,說是怕你睡不慣硬板床。”
迪希雅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古銅色的臉頰上泛起一絲微不可查的紅暈,連耳尖都有些發燙。“呼瑪伊家的葡萄釀實在是太好喝了,老爺又總是不停地往我碗裏夾羊排,盛情難卻嘛。”
派蒙像一顆白色的小炮彈,突然竄到兩人麵前,身體懸浮的高度恰好與迪娜澤黛平視,她歪著小腦袋,好奇地問:“欸?迪希雅,你不是回沙漠了嗎?難道說,你這個貼身保鏢的工作又續上啦?”
迪希雅伸出手指,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派蒙的腦門。“傭兵隻認摩拉,小家夥。呼瑪伊家這次給的報酬,足夠讓我們‘熾光獵獸’全員都換上嶄新的武器,我當然得留下來,好好盯著這筆買賣的工期。”
迪娜澤黛臉上的笑容卻漸漸淡了下去,她那原本撫摸著地毯的手指,開始無意識地絞起了自己披肩上的流蘇。她的目光落在迪希雅身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上次你說,要帶我去看阿如村的日落。再上次,你說要教我怎麽用彎刀……”她忽然伸出手,輕輕抓住了迪希雅結實的手腕,那裏的肌肉瞬間繃緊了。“可是迪希雅,這次你從進家門開始,你的手就總是有意無意地摸著腰間的刀鞘。昨天夜裏,我還看到你一個人站在露台上,看著沙漠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
迪希雅的身體在一瞬間變得僵硬,她的視線不由自主地飄向了遠處一根旗杆上懸掛的、屬於某個鍍金旅團的徽章旗幡,眼神複雜。
“朋友之間,不應該有秘密。”迪娜澤黛的聲音很輕,但眼神卻異常堅定,“如果……是‘阿赫馬爾之須’又惹出了什麽麻煩,你得告訴我。”
迪希雅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她似乎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從何開口:“小姐,傭兵的世界……”
“你的世界,也是我的世界。”迪娜澤黛打斷了她,語氣不容置疑。
左鈺一直安靜地站在一旁,此時才緩步上前,他的目光平和地落在迪希雅那隻始終緊握著刀柄的手上,緩緩開口:“兵器是意誌的延伸。當手在無意識中緊握它時,說明意誌本身,正在經曆一場無人知曉的戰鬥。”
他的話語像一根針,精準地刺破了迪希雅故作輕鬆的偽裝。迪希雅猛地轉頭看向左鈺,眼中充滿了驚訝。熒也走上前,輕聲說道:“迪希雅,讓我們幫你吧。就像以前一樣。”
迪希雅看著眾人關切的眼神,緊繃的肩膀終於垮了下來。她帶著他們躲進了巴紮深處一棵巨大的無花果樹的樹蔭下,這裏暫時隔絕了集市的喧囂。她拔出隨身的匕首,在鬆軟的沙土地上劃出了兩個同心圓。內圈,她用力地刻下了“熾光獵獸”四個字。
“我們團,算上我,一共隻有二十三個人。”她的聲音低沉下來,“哈倫擅長追蹤,能從被踩過一百次的沙地上分辨出最新的腳印。希沙姆那個書呆子,能仿造提瓦特任何一個商會的印章。我們大家,都是被那些所謂的正規傭兵團排擠出來的‘刺頭’,但我們有個規矩,誰也絕不會偷走同伴水囊裏的最後一滴水。”
她的匕首尖,又移向了外圈,在那裏綴滿了許多歪歪扭扭、看起來就充滿了暴戾之氣的名字。“這些,是‘神王之遺’。”她戳向其中一個最猙獰的符號,“一群打著赤王信徒旗號的殘部組建起來的暴力集團。他們的規矩是,每一個新人入冊,都必須完成一次血腥的劫掠。他們的檔案裏,記著每一個成員犯下的血債,就像一條條看不見的鎖鏈,把所有人都死死地捆在一起,誰也別想幹淨地離開。”
左鈺靜靜地聽著,心中了然。他輕聲說道:“這樣的組織,維係關係的不是忠誠,而是共同的罪孽。最初犯下的罪行越是不可饒恕,脫離的代價就越大。那不是一個團隊,而是一個用成員的負罪感和恐懼建造起來的、從內部上鎖的牢籠。”
迪希雅的眼中閃過一絲讚同,她深吸一口氣,匕首尖在沙土上用力劃過,刻下了“阿赫馬爾之須”這幾個字,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土地劃穿。“庫塞拉,我父親,現在是這個團的團長。”她的話語中帶著一種壓抑的痛苦,“就在過去的三個月裏,有記錄的商隊遇襲報告,多達一百七十二起。那些被殺害的人,屍體都被擺成了赤王祭祀的古老姿勢,而他們劫掠的財物裏,唯獨缺少了教令院出產的罐裝知識。”
她猛地將手中的匕首狠狠插進了身旁的無花果樹幹裏,木屑四濺。“上個星期,阿如村的一個老獵人在綠洲邊緣發現了一具被啃食了一半的屍體,那人的肋骨上,清清楚楚地刻著‘神王之遺’的徽記。他們……他們連自己人都殺!”
她的腦海中,兩個截然不同的畫麵在瘋狂交織。幼年的她,躲在一個巨大的酒桶後麵,偷偷看著父親庫塞拉把剛剛從商隊那裏“拿”來的新鮮麵包,分給一群衣衫襤褸的流浪兒,而他自己,則啃著幹硬到能硌掉牙的饢餅。另一個畫麵,是成年的她,站在一個被血洗的廢棄商隊營地裏,一腳踢開了一個沾滿血汙的玩具娃娃,靴子的底粘上了一片溫熱而粘稠的液體。
“我十六歲生日那天,”迪希雅的聲音變得幹澀沙啞,像被最粗糲的砂紙磨過,“他喝醉了,把‘神王之遺’那本沾滿了血腥味的劫掠賬本,當成了桌布鋪在桌子上。”她的臉上浮現出一個怪異的笑容,那笑聲聽起來比哭聲還要悲傷,“那本賬本裏,清清楚楚地記著他們如何把抓住的沙盜的孩子,賣作奴隸換取摩拉。而當時,他正給我講著‘勇者鬥惡龍,救出被囚禁的公主’的故事,手裏還揮舞著一把可笑的木頭玩具劍。”
“我把那把劍搶了過來,當著他的麵,狠狠地折斷了。”她看著自己的手,仿佛那上麵還殘留著木劍斷裂時的觸感,“我告訴他:‘你才是故事裏那條最醜惡的惡龍。’”
她記得,庫塞拉當時愣了很久,臉上的醉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從懷裏掏出了一塊被摩挲得非常光滑的石板,上麵刻著一些殘缺不全的赤王銘文。很久以後,迪希雅才知道,那是“神王之遺”總部的通行證。
從大巴紮到喀萬驛的道路,如今已是另一番景象。曾經那片需要頂著烈日與風沙艱難跋涉的荒蕪之地,如今被一片生機盎然的綠意所覆蓋。這是左鈺上次離開前留下的“神跡”,以阿如村為中心,方圓百裏的沙漠被他用匪夷所思的力量轉化成了肥沃的綠洲。哪怕是最頑固的赤王信徒,在享用著清澈的溪水和涼爽的林蔭時,也不得不承認,新的環境遠比過去更適合生存。他們路過一片新生的湖泊,看到幾個孩子在岸邊的草地上嬉戲,不遠處,一個商隊正在悠然地卸貨,駝獸悠閑地啃食著鮮嫩的青草,完全沒有了以往那種對水源的急切與焦慮。
喀萬驛的傭兵酒館裏,熾光獵獸的成員哈倫正把一整隻烤得滋滋冒油的羊腿,“砰”的一聲拍在木桌上,飛濺的油脂差點弄髒了希沙姆攤開的賬本。“迪希雅!你可算回來了!”哈倫揚起他那張帶著刀疤的臉,牙齒咬著羊骨,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響,“你那個老爹最近可威風了!他帶人把‘黃沙之牙’整個團都給滅了,聽說連他們團長的胡子,都被他編進了自己的鞭子裏當裝飾!”
希沙姆推了推自己那副歪斜的眼鏡,他的賬本上用紅墨水圈出了一個個密集的襲擊地點,那些紅圈在地圖上蔓延開來,像沙漠裏有毒的藤蔓。“頭兒,情況不對勁。”他指著地圖說道。
酒館的牆壁上釘滿了各種生鏽的武器,其中一柄斷劍上,還纏著一條早已褪色的紅綢,那是迪希雅第一次成功帶隊執行任務時留下的戰利品。角落裏堆著半人高的水袋,每一個上麵都用炭筆寫著團員們的綽號,潦草而又充滿了某種粗獷的溫情。
一個名叫哈拉夫的傭兵踹開酒館的後門,他的靴底還沾著新鮮的沙礫,顯然是剛從外麵趕回來:“頭兒!我去看了‘岩羊商隊’被劫的現場,他們那批貨,馱的全是送往‘神王之遺’總部的密信!現在信全沒了,屍體卻被刻意留在了原地,還留下了徽記!”他從懷裏掏出一塊被燒焦的羊皮紙,上麵依稀能辨認出“肅清異己”這幾個字。
迪希雅猛地伸手按住桌麵,眼神銳利如鷹:“庫塞拉在清洗內部?這不可能。他以前連總部的傳令兵都不敢得罪,怎麽會突然有這麽大的膽子?”
左鈺看著那張畫滿了紅圈的地圖,沉吟道:“襲擊的目標,大多是‘神王之遺’的附屬或邊緣團體,而非那些富裕的商隊。現場刻意留下徽記,更像是一種宣告和恐嚇,而非為了嫁禍。再加上這些所謂的‘密信’……這一切看起來,確實不像為了劫掠財物,而更像是一場有預謀的、目標明確的權力清洗。”
熒也補充道:“他在清除那些不聽話或者知道太多秘密的人,同時用這種血腥的方式,來震懾其他的附屬團體,讓他們不敢有二心。”
“可他為什麽要這麽做?”迪希雅百思不得其解,“他圖什麽?”
就在這時,希沙姆突然把賬本往迪希雅麵前一摔,氣呼呼地抱怨道:“頭兒!你走了以後,副團長不是招了三個新人嗎?結果那三個小子,就因為看了你以前訓練時留下的刀法痕跡,第二天就嚇得卷著我們預支的夥食費跑了!一個都沒留住!”
哈倫把啃幹淨的羊骨頭狠狠砸向希沙姆:“還不是因為你這個吝嗇鬼,讓新人去地窖裏搬那些都快發黴的酒!換我我也跑!”
“你懂什麽!那是陳釀!陳釀!”
看著眼前兩個為了這點小事互揪衣領的得力手下,迪希雅那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無奈而又溫暖的笑容。“當初我把你們倆從奴隸販子的籠子裏救出來的時候,你們也這麽能打。”她輕聲說道。
爭吵聲戛然而止。哈倫和希沙姆對視一眼,都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了手。
左鈺的目光,落在了迪希雅腰間掛著的那串已經被磨損得有些發亮的銅鈴上。那串鈴鐺隨著她的動作,發出清脆而又沉悶的聲響。他注意到,每一個小小的鈴鐺上,都刻著一個潦草的名字。
迪希雅注意到了他的視線,她伸手輕輕撫過那些鈴鐺,眼神變得無比溫柔。“這是我們熾光獵獸的信物。”她解釋道,“我們團裏的大多數人,都是我從各種見不得光的地方救出來的。每救一個人,我就在這裏刻上他的名字。這是我們脫離過去,重獲新生的證明。”
左鈺點了點頭,聲音溫和卻充滿了力量:“所以,每一個鈴鐺,都是一個你選擇去拯救的生命。這份重量,遠比任何一本記錄著罪惡的賬本都要沉重,但它所給予你的力量,也同樣無可比擬。”
迪希雅怔怔地看著那串銅鈴,又抬頭看了看左鈺。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神秘的男人,似乎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她心中那份沉甸甸的、不願放下的責任。
駝鈴聲在清冷的夜風裏搖曳,像一場不願醒來的舊夢。迪希雅伏在沙丘的脊梁上,身下的沙礫還帶著白日餘溫,她的披風被風掀起,如一抹凝固的血色羽翼。不遠處,一支商隊正緩緩行進,為首的藍袍商人腰間鼓鼓囊囊,顯然藏了不少東西。
“薩塔爾,‘神王之遺’的老牌銷贓商。”迪希雅的聲音壓得很低,像兩片幹燥的樹葉在摩擦,“他的腰帶裏藏著七把喂了毒的匕首,舌頭比刀刃還硬。”
派蒙緊張地縮了縮脖子,躲在熒的身後,小聲嘀咕:“我們不能……好好跟他們談談嗎?比如用摩拉?”
迪希雅沒有回答,隻是用一聲輕蔑的冷哼作為回應。下一秒,她已如獵豹般從沙丘上躍起,月光在她的彎刀上流淌,化作一道冰冷的弧線。“對這種人,拳頭永遠比摩拉管用。”
戰鬥幾乎在瞬間爆發。熒的身影緊隨其後,無鋒劍帶起一陣風壓,精準地卷向商隊護衛的馬蹄。左鈺則站在原地,隻是隨意地抬起了手,指尖微動。一股肉眼不可見的寒意以他為中心驟然擴散,奔跑中的馱獸腳下,流沙瞬間凝結成一層薄冰,馬匹嘶鳴著打滑,整個商隊的陣型頃刻間陷入混亂。希沙姆像一道影子,趁機從一頭驚慌失措的馱獸背上,一把搶走了那份至關重要的馱貨清單。
薩塔爾的反應極快,他甩手擲出三把毒刃,成品字形封死了迪希雅的去路。迪希雅不閃不避,用刀麵磕飛兩把,第三把卻依舊狡猾地擦過了她的小臂,留下一道迅速變黑的痕跡。她眉頭都沒皺一下,借著前衝的力道,一記凶狠的肘擊正中薩塔爾的胸口,將他整個人撞翻在地,靴尖死死地抵住了他的後頸。
“說,‘阿赫瑪爾之須’要那些罐裝知識做什麽?”迪希雅的聲音冷得像剛從冰窖裏取出的鐵塊。
薩塔爾的眼睛裏沒有恐懼,反而閃過一絲詭異的決絕。他的眼睛突然充血,喉結劇烈地滾動起來。迪希雅心中警鈴大作,剛想用力踩下去,卻已為時已晚。一股濃重的血腥氣在空氣中炸開,薩塔爾猛地咳出一口血沫,半截鮮紅的舌頭掉落在冰冷的沙地上,微微抽搐著。
“他……他咬舌了!”派蒙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捂住了眼睛。
“媽的!”迪希雅低聲咒罵了一句,撕開自己臂上沾了毒的繃帶,粗暴地堵住了薩塔爾不斷湧出鮮血的嘴,“比沙漠裏的蝰蛇還狠。”她看著薩塔爾那雙逐漸變得渾濁的眼睛,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遙遠的畫麵。童年時,父親庫塞拉手下的一個團員被敵對勢力俘虜,也是這樣,在被審問前,用盡全身力氣咬碎了自己的牙齒。她還記得父親當時沉重的表情,以及那句在她耳邊回響了許多年的話:“傭兵的誓言,有時候比命還重。”
左鈺緩步上前,指尖亮起一抹微弱的聖潔光芒,輕輕點在薩塔爾的傷口處。血流的速度明顯減緩,但薩塔爾的生機也在迅速流逝,眼神已經徹底渙散。“他的意誌已經死了。”左鈺的聲音很平靜,“問不出什麽了。”
月光下,希沙姆展開那張浸透了油漬和血汙的清單,他的手指在紙上劃過,最終停在末尾,聲音因震驚而顫抖:“……‘沙紮曼?呼瑪伊’,交付物資:精鋼匕首三百柄,冰鎮葡萄酒五十桶,還有……還有十箱‘赤王之心’罐裝知識。”
迪希雅一把搶過清單,指腹用力地磨過“呼瑪伊”那幾個字,粗糙的羊皮紙紋理像燒紅的烙鐵一樣,燙得她心髒一陣抽痛。“不可能,”她低聲嘶吼,像一頭受傷的母獅,“老爺連一隻螞蟻都舍不得踩死,他怎麽會……”
“呼瑪伊家是須彌城最大的藥材商之一,”熒輕聲提醒道,她想起了那位溫和善良的迪娜澤黛,“而迪娜澤黛小姐的魔鱗病,需要大量珍貴且昂貴的藥材。”
“沙紮曼先生近年頻繁出入沙漠,這一點許多商隊都知道。”希沙姆補充道,“而且……庫塞拉團長,很多年前,曾經救過呼瑪伊夫婦的性命。”
“以救命之恩為籌碼,換取維持戰爭的物資,再用這些物資,去換取拯救另一個生命的希望……”左鈺看著迪希雅因憤怒和痛苦而扭曲的臉,輕輕歎了口氣,“這是一筆用絕望書寫的交易,交易的雙方,恐怕都早已被逼上了絕路。”
須彌城的噴泉在月光下泛著清冷的光,水聲嘩嘩,像是在訴說著無盡的秘密。迪娜澤黛捏著那張貨運清單的複製品,指尖因用力而發白。“父親選你做我的保鏢那天,我偶然聽見他在書房和人密談。他說,‘必須想辦法讓她遠離沙漠,越遠越好’。”她突然伸出手,緊緊抓住了迪希雅的手腕,那雙總是溫柔似水的眼眸,此刻卻異常銳利,“你以為我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嗎?‘熾光獵獸’的傭兵,從不輕易來城裏接任務。是父親,他花了三倍的傭金,甚至還把城南那片沒人要的果園,都送給了你們的副團長。”
迪希雅的身體瞬間僵住,她想起了十二歲的迪娜澤黛,那個小小的身影曾經在走廊的拐角一閃而過,當時沙紮曼正悄悄把一整袋沉甸甸的摩拉,塞進她即將遠行的行李裏。她還想起了第一次帶迪娜澤黛逛大巴紮時,在人群中偶然瞥見的一個身影,那人用著煉金望遠鏡,正遠遠地盯著她們,而那人腰間掛著的,正是“阿赫瑪爾之須”的徽章。
“不止如此,”迪娜澤黛的聲音帶著一絲顫抖,“父親為我提供的藥方裏,有一種關鍵的材料,隻記錄在早已失傳的赤王時代的醫典中。”
沙紮曼坐在書房柔軟的地毯上,他沒有為自己辯解,隻是疲憊地攤開一張泛黃的羊皮地圖,上麵用紅色的蠟筆,畫滿了密密麻麻的沙漠商路。“二十年前,我和你母親的商隊在沙漠深處遇襲,幾乎全軍覆沒。是庫塞拉,他背著還是個嬰兒的你,在沙漠裏跑了三天三夜,他自己的水囊,一滴都沒喝,全都給了你。”他拿起桌上的一個銀杯,杯沿上刻著一個清晰的嬰兒腳印,“三年前,他拄著拐杖來找我,半邊臉都是猙獰的燒傷。他說,‘神王之遺’的那群瘋子,要逼著迪希雅去做一場血腥的祭祀,求我,求我無論用什麽方法,都要把她困在須彌城裏。”
他的話語,像一把沉重的錘子,狠狠敲在迪希雅的心上。沙紮曼打開了書桌下的一個暗格,裏麵整整齊齊地擺放著一疊信件,落款全都是庫塞拉。信的內容從“迪希雅喜歡吃蜜糖餅,請多給她準備一些”,到“幫我買三百斤能炸開岩石的炸藥,價錢好說”,筆跡從最初的蒼勁有力,到後來的顫抖扭曲。
“所以,你就用這些會害死無數人的物資,去換我的安全?”迪希雅的聲音沙啞得可怕,她死死地盯著書房牆上那副巨大的家族畫像。畫中,年輕的沙紮曼和他的妻子抱著繈褓中的迪娜澤黛,而在他們身邊,站著一個同樣年輕的男人,那是還沒有留起胡子,眼神明亮如鷹的庫塞拉。
沙紮曼突然用手掩住了臉,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我試過拒絕,可他說……他說迪娜澤黛的病,需要‘赤王之心’知識庫裏的秘方才能治愈,而整個提瓦特,隻有‘神王之遺’的那群瘋子,能搞到那些禁忌的知識。”
迪希雅的腦海中一片混亂。她想起了迪娜澤黛咳血時,沙紮曼在走廊上徹夜踱步的蒼老背影;又想起了那個被血洗的商隊營地裏,那個被割斷了喉嚨的小女孩,她的手裏,還緊緊攥著半塊被血浸透的蜜糖餅。情義與正義,像兩頭凶猛的野獸,在她的心中瘋狂地撕咬。
酒館後巷的陰影裏,一個叫哲瓦德的獨眼傭兵把酒瓶狠狠砸在牆上,玻璃碎片濺到了迪希雅的靴邊。“庫塞拉當年救過我的命!他開口跟我要武器,我他媽能不給嗎?”他從懷裏掏出一張被磨損得看不出原樣的地圖,上麵用風幹的蠍子毒液,標記著一個隱秘的營地位置。“他們現在隻剩下不到七十個人了,傷的傷,殘的殘,卻還想著去打‘神王之遺’總部的主意,簡直是瘋了!”
“總部周圍有古代機關布下的結界,他們根本進不去。”迪希雅捏住了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讓對方發出一聲痛呼。
哲瓦德慘笑一聲,眼中充滿了絕望:“庫塞拉……他把自己當成了鑰匙。三天前,他帶著人,用那些炸藥,強行炸開了總部檔案庫的一角,也把自己……把自己活活燒死在了裏麵。”
沙漠營地的篝火,將每個人的臉都映照得明明滅滅。一個名叫伊德裏西的老傭兵掀起自己的袖管,上麵縱橫交錯的鞭痕,像一條條醜陋的蜈蚣。“總部用我們每個人犯下的罪證要挾我們,誰敢不聽話,第二天他的家人就會在沙漠裏失蹤。庫塞拉為了不讓你沾上這些髒事,這十年來,所有的髒活累活,他都一個人攬在了自己身上。”他指向遠處一個不起眼的沙堆,“那下麵,埋著他用了十年的拐杖。那根拐杖其實是空心的,裏麵藏著他用十年時間,一點點拚湊出來的,‘神王之遺’核心機關的密碼。”
另一個斷了一隻胳膊的傭兵巴沙爾,把自己的頭盔狠狠摔在地上,發出一聲沉悶的巨響:“他燒毀檔案庫的那天晚上,我們所有在外麵接應的人,都清清楚楚地聽見,檔案庫裏傳來了他的笑聲。那笑聲……就像他當年給你講‘勇者鬥惡龍’的故事時,一模一樣。”
“他用十年時間,收集總部的防禦弱點;他故意裝成瘸子,讓那些看守他的衛兵放鬆警惕;他用自己的生命作為火焰,燒毀了那個捆綁了所有人罪孽的檔案庫,讓所有人都獲得了自由。”左鈺看著那堆跳動的篝火,輕聲說道,“他不是惡龍,他隻是一個用最笨拙、最慘烈的方式,試圖保護自己珍視的一切的父親。”
一個負責後勤的女人提克裏蒂,掀開一張毯子,露出了下麵一個年輕傭兵被毒箭射穿的小腿,傷口已經發黑腐爛。“這是‘神王之遺’殘部的新武器,用赤王時期留下的毒草煉製的。我們搶來的摩拉,一半用來買解藥,一半分給新加入的兄弟做安家費。”她拿起旁邊的一本賬本,上麵密密麻麻地記著他們襲擊商隊的細節,“可這些新人,全都是父母被‘神王之遺’殺害的孤兒。”
迪希雅伸出手,輕輕摸著那個年輕傷員滾燙的額頭,那溫度燙得她心裏發慌。“你們這不是複仇,”她的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抖,“你們這是在陪葬。”
“那我們能怎麽辦?!”伊德裏西指著遠處在月光下起伏的沙海,那片區域之外,就是左鈺創造的綠洲,強烈的對比更顯得這片沙漠的絕望,“如果不打,下一個被滅門的就是阿如村!你以為庫塞拉為什麽拚了命也要把你送走?他早就知道,‘神王之遺’的那些瘋子,早晚有一天會對我們‘熾光獵獸’下手!他是在用自己的命,為你,為我們所有人,換取一條活路!”
迪希雅怔怔地站在那裏,她腰間那串刻著同伴名字的銅鈴,在夜風中發出清脆而又沉悶的聲響。她忽然明白了,父親留給她的,不是一本沾滿血腥的罪惡賬本,而是一個沉重到無法喘息的選擇。她可以選擇帶著同伴,退回那片生機盎然的綠洲,享受來之不易的和平。也可以選擇,拿起刀,踏入這片父親用生命為她掃清了障礙的、罪惡的沙漠,去終結這個以暴製暴的無盡循環。
左鈺看著她眼中劇烈掙紮的光芒,緩緩走到她身邊,他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如同亙古不變的星辰。“他燒毀的,不僅僅是一座存放罪證的檔案庫,更是一個用恐懼和負罪感建造起來的、囚禁了所有人的牢籠。火焰帶來了自由,也帶來了新的仇恨。”他看著迪希雅,目光深邃,“現在,牢籠的門已經打開了。是選擇走出牢籠,還是選擇走進另一場火焰,決定權,在你手裏。”
沙暴如同一頭咆哮的巨獸,用粗糙的舌頭舔舐著天際,將月光揉碎成一片昏黃。神王之遺的總部大門,就在這片混沌中若隱若現,像一道通往地獄的裂隙。伊德裏西蒼老的手掌按在一塊不起眼的岩石上,隨著一陣令人牙酸的機括聲,大門緩緩開啟。他剛想邁步,地麵卻毫無征兆地竄出無數閃著寒光的尖刺,迅猛得不留給人絲毫反應的餘地。“快走!”伊德裏西嘶吼著,用盡全身力氣將迪希雅猛地推向陷阱的另一端。迪希雅隻覺一股巨力傳來,踉蹌著跌過那片死亡區域,回頭時,隻看到伊德裏西的腿被數根尖刺洞穿,鮮血瞬間染紅了沙地。巴沙爾怒吼一聲,衝過去將伊德裏西背起,可他剛邁出兩步,後背便接連中了三支淬毒的弩箭,悶哼一聲跪倒在地。“迪希雅……”他艱難地抬起頭,口中湧出鮮血,“替我們……看看……庫塞拉他……有沒有留下什麽……”
熒的指尖凝結出風渦,猛地推向那扇沉重的石門。在一聲巨響與彌漫的煙塵中,一條螺旋向下的階梯顯露出來。階梯兩旁的牆壁上,刻滿了令人不安的浮雕,描繪著赤王如何將自己的信徒當作祭品,活生生吞噬的場景,那份古老而殘忍的瘋狂,仿佛穿透了時光,死死扼住了每個人的喉嚨。
階梯的盡頭,是一座血腥的祭壇。一個名叫米沙勒的男人站在祭壇中央,他高舉著一個散發著詭異紅光的罐裝知識,神情癲狂。“這是赤王大人的恩賜!喝下它,就能獲得不朽!”他嘶吼著,周圍的傭兵們應聲而動,他們的眼睛裏閃爍著非人的紅光,皮膚下仿佛有黑色的蟲子在蠕動,甚至有黑色的粘稠液體從他們的毛孔中不斷滲出。
“這根本不是恩賜,是詛咒。”一個平靜的聲音在迪希雅耳邊響起,左鈺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側,一層幾乎看不見的奧術護盾悄然籠罩了眾人。“小心那些黏液,那不是普通的毒素,而是一種活性的魔鱗病病原體,被禁忌的知識催化成了武器。”
迪希雅的彎刀已然出鞘,刀身瞬間燃起熊熊烈焰。她如同一道紅色的閃電,劈開第一個衝上來的傭兵。刀刃與那黑色黏液接觸的瞬間,發出“滋滋”的腐蝕聲,一股惡臭撲麵而來。火焰元素的高溫,恰好能將這些汙穢的病原體蒸發殆盡,刀光在她手中化作一輪燃燒的赤陽。
熒的劍鋒之上凝結出刺骨的寒霜,她身形一晃,一道冰牆拔地而起,精準地凍結了祭壇的底座。米沙勒見狀,發出一陣癲狂的笑聲,他竟毫不猶豫地捏碎了手中的罐子。猩紅色的知識光流如毒蛇般鑽入他的血管,他的身體開始劇烈抽搐,皮膚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潰爛、重組,化作一灘不成形的、蠕動的血肉。“沒救了,他被知識本身吞噬了。”左鈺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仿佛在陳述一個既定的事實。
就在這時,被巴沙爾護在身後的伊德裏西,用顫抖的手從懷中掏出了備用的炸藥,眼中閃過一絲決絕。“頭兒,等我們……”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引爆了懷中的烈火。
轟——!!!
劇烈的爆炸吞噬了一切,通道在巨響中開始坍塌。在被熒的風場卷出洞口的前一刻,迪希雅清晰地看見,米沙勒那團不斷蠕動的血肉,在爆炸的火光中,連同他的狂笑聲一起,化作了飛灰。
殘垣斷壁,塵埃落定。廢墟之中,迪希雅跪在地上,用雙手瘋狂地在滾燙的灰燼中刨挖著,指甲被碎石磨破,滲出鮮血,她卻恍若未覺。終於,她的指尖觸碰到了一絲冰涼的木質。她小心翼翼地扒開灰土,一截被燒得焦黑的拐杖露了出來。那木質的手柄上,用小刀歪歪扭扭地刻著兩個字——迪希雅。她顫抖著抽出杖芯,一柄鏽跡斑斑的玩具劍從中斷裂的杖身中滑落出來。劍柄上,還包裹著她童年時親手纏上的、粗糙的沙狐獸皮,劍鞘上,依稀能辨認出庫塞拉當年給她講過的、“沙城勇者”的圖案。
“看!那裏!”派蒙的聲音帶著哭腔,指向牆角。在一塊被燒焦的頭巾下,壓著一塊石板,上麵是用鮮血寫下的字跡,字跡潦草,卻充滿了力量:“迪希雅,去阿如村的綠洲,那裏有你的自由。”
須彌城的酒館裏,空氣中漂浮著蜜糖與酒的香氣。迪希雅轉動著手中的拐杖,杖頭原本掛著銅鈴的地方,如今係上了一柄小小的玩具劍,隨著她的動作,發出細碎的碰撞聲。“庫塞拉不是我的生父。”她將那封從沙紮曼那裏拿到的信,輕輕推到迪娜澤黛麵前,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他在綠洲邊緣撿到我的時候,我哭得像隻剛出生的小沙蟲。”
派蒙努力地把一盤堆成小山的蜜糖餅推到她麵前,小臉上滿是心疼:“可他給你講了那麽多故事,還偷偷給你攢嫁妝——我看到那箱子裏有一枚發簪,城裏最貴的首飾店裏才有賣!”
迪希雅的手指,輕輕劃過玩具劍鈍鈍的劍刃,上麵有一個清晰的牙印。她仿佛又回到了五歲那年,她假扮故事裏的惡龍,一口咬在庫塞拉新做的玩具劍上,把劍咬出了印子。庫塞拉為此笑了足足三天,逢人便得意地炫耀,說自己的女兒牙口好,將來肯定是個能幹的傭兵。
“他留下的那個木箱,並不隻是嫁妝那麽簡單。”左鈺將一杯棗椰汁推到她麵前,溫和地說道,“平凡的物品,承載的或許才是最偉大的情感。”
在迪娜澤黛的堅持下,她們打開了那個薩塔爾冒死運送的木箱。裏麵除了幾件明顯是給女孩子穿的圍巾和一些早已發黴的零食外,還有一本用獸皮包裹的、手抄的童話書。書的扉頁上,畫著一隻戴著王冠的、神氣活現的獅子,旁邊用顫抖的筆跡寫著一行字:“給我的小獅子,別怕風沙,爸爸的劍永遠為你出鞘。”
迪希雅突然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卻大顆大顆地掉進了她那濃密的、從未打理過的胡子裏。“這老東西……當年給我講故事的時候,總是把‘勇者’念成‘酒鬼’,原來……原來是偷偷練過字啊……”
圍巾的毛線,是庫塞拉用他第一次做傭兵賺到的摩拉買的,粗糙卻溫暖。那枚價值連城的發簪上的寶石,是他從一個欺負迪希雅的貴族小子手裏,硬搶過來的。
她終於明白,父親用十年時間,用自己的生命與尊嚴,為她鋪就了一條遠離罪惡與仇恨的道路。他不是惡龍,他隻是一個用最笨拙、最慘烈的方式,試圖保護自己珍視的一切的父親。
迪希雅將那柄玩具劍鄭重地係在腰間,又將那根藏著她名字的拐杖扛在肩上。“我要去綠洲看看,說不定能找到當初遺棄我的人。”
迪娜澤黛將一大袋風幹的無花果塞進她的行囊,眼中含著淚光,卻帶著堅定的微笑:“父親已經在寫懺悔書了,他說,要把呼瑪伊家的藥材庫,改建成一座專門收留沙漠孤兒的院子。”
熒的指尖亮起柔和的光芒,照亮了迪希雅堅毅的側臉。“我們陪你去,”她的聲音溫柔而有力,“順便,也該去查清楚,那所謂的‘赤王之心’,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有些秘密,或許從一開始就是謊言。”左鈺的聲音從旁傳來,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了然,“一個用以驅動仇恨、捆綁利益的謊言。但探尋的過程,或許能讓你們找到比秘密本身更重要的東西。”
四人走出須彌城門,晨曦的第一縷陽光,為遠方的沙漠鍍上了一層溫柔的金色。晨風吹過,拂起迪希雅火紅的披帛。她腰間的玩具劍與肩上的拐杖輕輕碰撞,發出的聲響,清脆而又沉悶,像極了庫塞拉當年總愛哼給她聽的、那首早已忘了歌詞的跑調民謠。風沙揚起,又落下,仿佛從未有過血與火的過往,隻有一個父親,留給女兒一個關於自由、勇氣、以及永不終結的、尋找自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