熒感覺自己像是從高處墜落，穿過了一層溫暖而又粘稠的薄膜。視野裏那片扭曲旋轉的、由無數文字構成的漩渦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柔和得有些不真實的明媚天光。腳下傳來了柔軟的、踩在青草上的觸感，空氣中彌漫著泥土的芬芳和無數種花朵混合在一起的、濃鬱的香氣。
    “欸？”派蒙晃了晃小腦袋，她似乎比熒還要暈眩，在空中搖搖晃晃地飛了好幾圈才穩住身形。
    熒警惕地環顧四周，那本詭異的、會將人吸進去的書已經不見了。她們此刻正身處一個廣闊得望不到邊際的花園之中。這裏的天空是一種純淨的、不帶一絲雜質的蔚藍色，陽光和煦，微風拂麵，不遠處還有一條清澈的小溪在潺潺流淌。一切都顯得那麽寧靜、美好，充滿了勃勃生機。
    “和夏諾蒂拉找到的那本書一樣…”熒想起了之前的經曆，低聲自語。每一次進入這種奇特的空間，都讓她感到一種本能的不安。
    “唔…的確，感覺很邪門…”派蒙也想了起來，她心有餘悸地拍了拍小胸脯。“嗯…雖然想說剛剛那本書裏的內容好奇怪，但和這個情況相比，感覺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安的身體在空中輕輕晃動，她看著周圍這片生機盎然的景象，那雙由純水構成的眼眸裏，流露出一種近乎於貪婪的迷戀。她的聲音很輕，像是在夢囈。“世界應當是這個樣子，而不是外邊的模樣。孩子們應該生活在陽光下、花草中，不受侵擾、不被傷害。”
    “確實，這裏感覺很舒服呢！之前，在水仙十字王國探險的時候，到處都沒有什麽陽光。但是到了這裏，心情愉快多了！”派蒙立刻被眼前的美景吸引了，之前的擔憂被她拋到了腦後。
    熒看著安那副沉醉的模樣，心裏卻升起一絲疑慮。“是這樣嗎？”這個地方美好得太不真實，像一幅被精心繪製出來的、毫無瑕疵的畫。謎團反而越來越多了。
    安沒有回答她，隻是癡癡地看著這一切。
    派蒙已經徹底放鬆下來，她繞著熒飛了一圈，興高采烈地規劃著未來。“不管怎麽說，這個地方真不錯，應該是莉利絲公主的花園吧！熒，等到旅行結束了，找個這樣的地方生活吧？”
    她越說越興奮，仿佛已經看到了那樣的場景。“我們可以種很多好吃的果子、種很多甜甜花，然後請朋友們到這裏來做客！大家可以快樂地住在一起！如何？”
    熒看著派蒙那充滿期待的小臉，心中一暖。“嗯，好啊。”
    “嘿嘿，那就說好了喔！”派蒙高興地在空中翻了個跟頭。“不過現在，我們要先幫安找到莉利絲公主才行呢！”
    左鈺一直跟在她們身後，他從進入這個空間開始就一言不發。他打量著周圍的一切，那蔚藍的天空，那柔軟的草地，那盛開的花朵。他伸出手，仿佛想觸摸空氣中並不存在的邊界。他眼中閃過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微光，在他眼裏，這個世界所有的色彩和形態都褪去了偽裝，變成了一行行由純粹能量構成的、不斷流轉的數據和法則。一個用記憶和願望構築起來的、完美的牢籠。
    一陣悠揚的歌聲從花園深處傳來，那歌聲很輕，帶著一絲天真的、循環往複的調子。
    “捉迷藏，捉迷藏，瑪麗和朋友們上哪去?”
    “咦？那邊好像有人在唱歌…”派蒙的耳朵立刻豎了起來。
    “我們去看看吧！這裏的人，說不定能幫上忙呢！”她一馬當先地朝著歌聲傳來的方向飛了過去。
    熒和安對視了一眼，也立刻跟了上去。左鈺則不緊不慢地走在最後，他的表情很平靜，仿佛對接下來的會麵毫不意外。
    穿過一片盛開著不知名花朵的花叢，她們看到了一個建在小溪邊的精致涼亭。一個穿著樸素長裙的女人正背對著她們，哼著歌，忙著在石桌上擺放茶具和點心。她的動作很優雅，透著一種從容不迫的嫻靜。
    “捉迷藏，捉迷藏，瑪麗和朋友們上哪去?”
    “去沒有藩籬的大海，去所有生命的源流?”
    “你好！”派蒙按捺不住好奇心，大聲地打了個招呼。
    那個女人聽到聲音，手上的動作停了一下。她緩緩地轉過身，臉上露出了一個溫和而又略帶驚訝的笑容。“哎呀。你們好！”
    她的笑容很溫暖，像這裏的陽光一樣，讓人感覺不到任何威脅。“真不好意思，剛才我在準備茶點，沒注意你們到來。請坐下吧，很快就到點心的時間了！”
    “好欸，點心！”派蒙的眼睛瞬間亮了，立刻飛到了石桌旁，眼巴巴地看著那些看起來就很好吃的瑪卡龍和水果撻。
    “我們這裏的點心可是很好吃的喔。”女人笑著說。她又補充了一句，“啊，不過還要先等一下。要等鈴聲響起，才能開動哦。不然的話，就太不禮貌啦。”
    她的目光在幾人身上一一掃過，眼神裏充滿了純粹的好奇。“你們是從哪裏來的呀？好奇妙的組合呢！美麗的少女、小小的純水精靈，還有這位漂漂亮亮的、飄著的小朋友。”
    左鈺看著這個女人，她看起來很真實，有溫度，有影子，甚至連臉頰上都有著細微的絨毛。但在他的感知裏，她和周圍的花草樹木一樣，都隻是由水元素和記憶碎片構成的、精巧的擬態。
    “嘿嘿。我叫派蒙！她是熒！”派蒙得意地介紹道。
    安漂浮在熒的身後，她看著那個女人，身體微微晃動，卻沒有說話。
    派蒙注意到了安的沉默，她小聲地對熒說：“咦，安是有點不開心嗎？）”
    熒看了安一眼，安的眼神很複雜，有茫然，有親近，還有一絲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畏懼。“可能想到了一些事情。）”
    “啊，還有這位純水精靈是我們的朋友，名字叫安！”派蒙趕緊補充道。
    “哎呀，真是不錯的名字呢。”女人臉上的笑容更溫柔了，“那這樣好了！我的話，就叫我「瑪麗安」吧。”
    “瑪麗安……”熒念著這個名字，覺得有些耳熟。
    “唔唔…好像在什麽地方聽過這個名字…”派蒙也抱著腦袋努力地回想。
        “已經好久好久沒有遇到過外麵來的人了，真開心。你們是從哪來的呀？”瑪麗安熱情地問道。
    “喔，這個嘛，我們是…”派蒙剛想解釋，卻發現自己也說不清楚。“仔細一想，我也不知道。我們打敗了魔龍納西索斯以後，不知怎麽著就到這裏了…”
    “「魔龍納西索斯」！很可怕呢。”瑪麗安聽到這個名字，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驚訝。
    “嗯…熒，你覺得可怕嗎？”派蒙轉頭問熒。
    “倒是沒什麽…”熒回想起那場戰鬥，雖然有些辛苦，但遠談不上可怕。
    瑪麗安的眼中流露出讚賞的神色。“真厲害！我聽說，魔龍納西索斯傷害了很多人，很多王國都化成了灰燼。能把他打倒，真是了不起！”
    “瑪麗安也知道魔龍納西索斯，那就好說了！”派蒙覺得找到了共同話題，立刻興奮了起來，“我們是從水仙十字王國來的，在找莉利絲公主。你知道莉利絲公主在哪裏嗎？”
    “「莉利絲公主」的話…不知道耶。”瑪麗安搖了搖頭，臉上帶著歉意。
    “可是…她應該在這裏才對…”安終於忍不住開口了，她的聲音很小，帶著一絲顫抖和不解。
    “是這樣嗎，安？”瑪麗安溫柔地看著她，“但是，我在這裏生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也沒有見到過什麽公主。或許，你的公主在外麵的什麽地方吧！”
    “唔…是這樣嗎？但是，我們來到這裏之前，看到一本書上寫了什麽美麗又善良的莉利絲公主的事情…”派蒙感覺線索又斷了。
    “美麗又善良的莉利絲公主…我不清楚耶。”瑪麗安思索了片刻，然後笑著看向熒，“但是，熒看起來很像來自遠方的公主呢！”
    熒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她。
    就在這時，一陣清脆的鈴鐺聲從不知何處傳來，回蕩在寧靜的花園裏。
    “欸？是這個鈴聲…”派蒙立刻想起了什麽。
    “嗯！這是一起享用茶點的信號喔！”瑪麗安高興地拍了拍手，“以前呀，孩子們聽到這個鈴聲，就會丟下木劍，一起到院子裏來吃點心呢！”
    她的臉上露出懷念的神色。“雖然現在他們不在了，不過，還是要遵守這裏的規矩才好。要不然，就太對不起他們啦。那我們開動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熒點了點頭。
    “好耶！點心！”派蒙早就等不及了，立刻撲向了桌上的瑪卡龍。
    熒拿起一塊看起來很精致的餅幹，放進嘴裏。餅幹的口感很酥脆，但就像在咀嚼一團沒有味道的空氣，什麽味道都沒有。她看向派蒙，發現派蒙的表情也變得很古怪，小嘴努力地嚼著，臉上寫滿了困惑。
    左鈺隻是靠在涼亭的柱子上，看著桌上的點心，連手都懶得伸。
    “怎麽樣？”瑪麗安滿懷期待地看著她們。
    “嗯…很好吃…”派蒙含糊地回答，她把嘴裏的東西咽下去，小心翼翼地問道：“其實，我吃不出什麽味道…是因為瑪麗安要控製飲食嗎？不能放太多糖什麽的…”
    “咦？對不起喔，派蒙。”瑪麗安聽了，臉上露出非常真誠的歉意，“我是按照記憶裏的樣子做的，對味道沒什麽把握…”
    “沒關係啦！嗯…至少我吃得很飽！”派蒙趕緊擺手，試圖安慰她。
    “記憶裏的點心，隻有記憶裏的甜味。”左鈺懶洋洋的聲音插了進來，“你們的舌頭又不在她的記憶裏，當然嚐不出來。”
    他的話讓所有人都愣住了。派蒙和熒似懂非懂，而瑪麗安的臉上則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數據流般的波動，但很快就恢複了那溫和的笑容。
    “既然如此，就讓我帶你們逛逛吧！”她巧妙地轉移了話題。
    瑪麗安帶著她們在花園裏散步，來到了一片精心打理過的花圃前。
    “這裏是我們精心打理的花圃。很漂亮吧？”她自豪地介紹道，“我聽貝瑟說，照顧小孩子就像照顧花朵一樣，要有很好的土壤，要有充足的陽光。要經常灌溉嗬護，但也不能放任他們肆意亂長。”
    “嗯嗯！感覺這個貝瑟說得很有道理呢！”派蒙用力地點著頭。
    “而且，有必要的時候，也必須把危害生長的害蟲清除掉。”瑪麗安補充道，她的語氣依舊溫柔，但這句話卻讓氣氛微微一冷。
    “嗚哇，感覺這個貝瑟有點危險…”派蒙小聲地嘀咕。
    “嘿嘿，她很厲害的，不管是做點心，還是照顧花朵，都很有辦法。如果有機會介紹你們認識就好了！”瑪麗安又笑了起來，“我一直在照顧這裏的花，就是希望有一天，朋友來了能夠讓他們看到花朵盛開的樣子。正好你們來了！”
    “是喔…可惜現在沒有開放。”派蒙看著那些隻有花苞的向日葵，有些遺憾。
    “但是，隻要澆灌就可以了呀！”瑪麗安說著，又輕輕地哼起了那首童謠。
    “捉迷藏，捉迷藏，瑪麗和朋友們上哪去?”
    “到泡沫中的庭院裏，看看向日葵的盛放?”
    她伸出手指，對著花圃輕輕一點。一滴晶瑩的水珠從她指尖飛出，落在幹涸的土壤上。隨著水滴將苗圃的土壤染黑，那些向日葵的花苞像是收到了命令一般，簌簌地破土而出，迅速地拔高、舒展葉片，最後在一瞬間，齊刷刷地綻放開來。一片金黃色的花海，在陽光下耀眼奪目。
    “如何，漂亮吧！”瑪麗安的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
    “欸？！怎麽突然就長出來了？”派蒙被眼前這違反自然規律的一幕驚得目瞪口呆。
    “因為她們也一直在等待朋友到來呀。你們一來，花朵就等不及了。然後，她們需要的隻是一點點鼓勵、一點點雨露。”瑪麗安解釋道。
    “原來是這樣…大自然真神奇！”派蒙很快就接受了這個設定。
    左鈺走到那片花海前，伸出手，輕輕地觸摸著一朵開得最燦爛的向日葵。那花瓣的觸感很真實，甚至能感覺到陽光的溫度。但他隻是將一絲微不可見的魔力注入其中，那朵巨大的向日葵就在他指尖無聲無息地化作了一灘清水，然後又在下一秒，重新凝聚成花朵的形態。
    “這不是生長，是重現。”他收回手，淡淡地說道，“就像翻開書頁，圖畫就出現在你眼前一樣。這個地方，所有的一切都隻是在重複上演著一個早已寫好的故事。”
    “安，你喜歡嗎？”瑪麗安沒有理會左鈺的話，她轉頭問安。
    “…很漂亮，金燦燦的。”安看著那片金色的花海，眼神有些迷離。
    “嗯！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喜歡。因為我也很喜歡。”瑪麗安看著安，眼神裏充滿了慈愛，像是在看另一個自己。她又轉向熒，“熒，你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的吧？你來的地方，有什麽樣的花呢？”
    熒想了想，描述了妹妹頭上戴著的那朵因提瓦特。“那是一種白色的花，花蕊是淡金色的，在夜裏會發出微光。”
    “是喔…聽起來是很漂亮的花呢。”瑪麗安的臉上充滿了向往。
    “不過，這種花應該很難看到了。”熒的聲音低了下去，眼中閃過一絲黯然。
    “熒…”派蒙飛到她的身邊，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臉頰，試圖安慰她。
    那我們談談別的花吧。”瑪麗安的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她不想讓氣氛變得沉重。“我一直在楓丹，沒去過別的地方。不過，有個朋友，他去過須彌喔。在那邊，聽說有好多楓丹沒有的花。”
    “須彌啊。”一直靠在涼亭柱子上的左鈺懶洋洋地開了口，他撇了撇嘴，語氣裏帶著點嫌棄。“那個鬼地方，除了沙子就是一幫自以為是的學者，東西難吃得要死。我再也不想去第二次了。”
    他的話讓所有人都愣住了，派蒙眨了眨眼，飛到他麵前。“你去過？你不是一直待在楓丹嗎？”
    “我去過的地方多了。”左鈺擺了擺手，一副不想多談的樣子。“你們繼續，當我沒說話。”
    瑪麗安似乎沒有聽懂他話裏的意思，隻是繼續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像是長在懸崖上的花、隻在晚上盛開的花、長在仙人掌上的花…”
    她說到這裏，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然後，他才想到楓丹是沒有仙人掌的，就連忙向我描述說仙人掌是什麽。他是個特別認真的人，在小時候就比我們都聰明…”
    她似乎意識到自己說得有點多了，連忙停了下來。“咳咳。不好意思，一不小心就光顧著自說自話了。難得見到別人，我有點興奮。那派蒙見過什麽特別的花呢？”
    “嗯…”派蒙抱著腦袋想了想，“馬上能想到的，應該是蒙德的蒲公英吧。”
    “蒲公英。”瑪麗安的眼睛亮了起來。“太好了，你身上有蒲公英的種子嗎？”
    “欸？這個…”派蒙在自己身上摸來摸去，什麽也沒找到。“好像沒有耶…”
    “你那個小包裏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有，再仔細找找。”左鈺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派蒙半信半疑地又在自己那個看不見的口袋裏掏了掏，沒想到真的摸出了一粒毛絨絨的、帶著細小種子的東西。她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左鈺，左鈺卻隻是衝她挑了挑眉毛。
    瑪麗安開心地接過了那顆種子，小心翼翼地將它種在了旁邊的花圃裏。她輕輕地哼唱起來，那調子天真又古老。
    “蒲公英~蒲公英~快快開花吧?”
    她種下種子後，才抬起頭，臉上帶著一絲好奇。“對了，蒲公英…那是什麽樣的花呢？”
    “我還以為瑪麗安知道呢。”派蒙清了清嗓子，開始解釋起來。“怎麽說呢…它開出的花，是很多很多的白色小花組成的。這些小小的花上麵，又帶著種子。”
    她用手比劃著。“所以呀，隻要風一吹，這些小小的花會隨風到處飄散，然後在別的地方生根發芽，再開出新的花。很厲害吧。”
    “哇。真厲害，沒想到還有這樣的花。”瑪麗安的臉上充滿了驚奇。“我以前也聽過類似的事情呢。”
    “是喔。是什麽花呢？”派蒙立刻追問。
    “不是花喔，是水的故事。”瑪麗安的聲音變得有些悠遠。“曾經在某個地方，有一片平靜的水…”
    她慢慢地講述著。“後來，隨著擾動，出現了漣漪，漣漪中出現了水滴，而水滴則蘊含著生命。這些生命離開了水，又變成了不同的模樣。”
    “但是，盡管都是水所構成的，卻也因為形體不同，出現了隔閡。一滴一滴的生命都很脆弱，但是又有自己的美麗之處。”
    她看著派蒙，又看了看安。“聽派蒙說的蒲公英，感覺和這個故事很像呢。原本是聚在一起的一朵花，但是最後又會分開、綻放，變成自己。”
    她的話鋒突然一轉，語氣裏帶著一絲困惑。“不過，一滴滴的水很脆弱，很容易幹涸。如果聚集在一起，就會變得強大。但是，每一滴水將不再是它自己。蒲公英也一樣吧？”
    她看著熒，認真地問道：“你覺得這樣好嗎？”
    “唔…我聽不懂，熒你覺得呢？”派蒙飛到熒的身邊，小聲問道。
    熒沉默了片刻。她想起了那些為了幫助她們而融合在一起的純水精靈夥伴，也想起了旅途中遇到的種種。她看著瑪麗安，緩緩地說道：“就算脆弱，隔閡也是必要的。”
    “嗯，我大概明白熒的看法了。”瑪麗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聽瑪麗安這麽一說，感覺就像阿爾、小卷心菜他們。”派蒙小聲地對熒說，“最後為了幫助我們，他們融合在一起，變成了那個大泡泡…”
    安的身體微微晃動了一下，她低聲說：“…是啊。我還記得。”
    “嗯。現在說這些也沒有意義了。”瑪麗安的臉上又恢複了笑容。“我們再走走吧。對了，可以帶你們看看我們養的狗狗。”
    她帶著幾個人向花園的另一邊走去。
    “原來瑪麗安養了狗喔。”派蒙好奇地問。
    “嗯。是個笨狗，一直在這裏陪我。所以，也是我的好朋友。”瑪麗安的語氣很溫柔。
    “沒看到狗在哪裏…”派蒙四處張望著，除了花草什麽都沒有。
    “喂他的時候，就會出現。”瑪麗安指了指不遠處一個空著的食盆。“難得有客人來，熒，就交給你吧。”
    熒點了點頭，走上前，從自己的背包裏拿出了一些禽肉，放在了食盆裏。
    就在食物放下的瞬間，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食盆旁。它有著林豬的壯碩身形和獠牙，卻又像一隻狗一樣搖著尾巴。它沒有立刻去吃東西，而是抬起頭，用一種非常優雅的姿態，對著熒微微躬身。
    一個彬彬有禮的聲音響了起來。“尊敬的先生，很榮幸能獲得您施予的食物。也很高興再次與您相見，瑪麗安小姐。”
    熒的瞳孔收縮了一下，臉上露出了問號。
    “嗯。乖狗狗。”瑪麗安似乎對此習以為常，微笑著回應。
    “呃，乖狗狗…？”派蒙飛到那隻“狗”的麵前，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它。
    “您好，可愛的小姐。”那隻“狗”又對著派蒙行了一禮。
    “呃，雖然誇我可愛我很開心，但是，安，這是怎麽回事…？”派蒙徹底混亂了。
    “我不知道…不過，這不是莫裏。”安的聲音很肯定。
    “他一直陪伴著我。”瑪麗安補充道。
    “所以…該怎麽說呢，熒，是不是錯的其實是我們，真正的狗就應該是這樣的，隻是我們之前的認知都有問題…？”派蒙感覺自己的世界觀受到了巨大的衝擊。
    熒看著那隻舉止優雅的“狗”，又看了看一臉理所當然的瑪麗安，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麽。“應該不是吧。”
    “水無常形，生命會選擇自己所需要的形態。”瑪麗安輕聲解釋道，“但這和它的本質有沒有關係，則是另一個問題了。”
    “啊，阿爾也說過差不多的歪理。”派蒙想了起來。
    “一個純水精靈，披了層林豬的皮，學著人類貴族的腔調說話，還假裝自己是條狗。”左鈺懶洋洋的聲音打破了這詭異的氣氛。“你們把事情想得太複雜了。這不就是角色扮演遊戲嘛。”
    瑪麗安沒有理會左鈺，她像是又想起了什麽，繼續說道：“以前我也聽說過這樣的道理：身體是阻礙進化的牢籠。那個人曾經是個孩子，和其他的人一樣。”
    “我們和許多人聽他說了許多的故事。關於生命曾經與水一樣是不定型的、靈魂曾經是沒有藩籬的，也因此是無限的的故事。”
    “許多人拋棄了自己的身體。因為，如果水可以從血液中抽離，那意誌就能從形體中抽離。”
    聽到這裏，安的身體劇烈地晃動了一下。她用一種近乎於痛苦的聲音接話道：“…但是，即使將水澆在幹涸的黑褐塵粉上，它也不能再度成為血液了。”
    “安？”派蒙擔心地飛到她的身邊。
    “嗯。我想起了一些事情。雖然…雖然我很不希望想起。”安的聲音在顫抖。
    “安，你想起了多少？”瑪麗安溫柔地看著她，那眼神仿佛能看穿一切。
    “我不知道。隻是許多的情感與景象，開心的話語和憤怒的話語，突然一起湧現出來。我不清楚…”安的聲音越來越小，她的身體也變得不穩定起來，仿佛隨時會散開。
    左鈺皺了皺眉，他走到安的身邊，伸出手指在她那由水構成的額頭上輕輕一點。一圈微弱的金色波紋擴散開來，安那不穩定的身體立刻平複了下來。“別想了。想不起來就別想了。有些東西，忘了比記起來要好。”
    “我明白了。”瑪麗安看著安，點了點頭。她轉向那隻還在旁邊安靜站著的“狗”，說道：“你先走吧。要當個乖狗狗。”
    “了解。再見，瑪麗安小姐，以及幾位貴客。”那隻“狗”再次行了一禮，然後身影一閃，便消失不見了。
    “唔，不行不行。這次冒險裏，搞不懂的事情越來越多了。”派蒙抱著腦袋，感覺快要抓狂了。“如果不是看到這個狗狗，很多事情本來我都已經忘記了…”
    她飛到瑪麗安麵前，大聲地問道：“所以，說好的拯救莉利絲公主呢？！”
    安也抬起頭，看著瑪麗安，眼神裏充滿了最後的希望。“沒錯…”
    “抱歉，這裏沒有什麽莉利絲公主。”瑪麗安的回答幹脆而又溫柔。“生活在這裏的，隻有我們。隻有今天，我才有幸迎來客人。”
    “但是，這裏就是道路的盡頭，莉利絲公主一定在這裏。”安的聲音裏帶上了哭腔。
    “不過，瑪麗安說了…”派蒙看看安，又看看瑪麗安，一時間不知道該相信誰。
    “唔，所以說，現在的情況是…安和瑪麗安，一定有一個人弄錯了。”派蒙得出了一個結論。她看向熒，尋求支持。“對吧，熒？”
    “呃…”熒看著一臉堅信的安，和一臉溫柔否定的瑪麗安，感覺一個頭兩個大。
    “你們真的要聽我的看法嗎？”左鈺的聲音插了進來，他環顧四周，看著這片完美的花園，看著這永恒的晴天，臉上帶著一絲嘲諷的笑意。
    “熒你的頭腦比較好，我已經什麽都搞不懂了…”派蒙飛到熒的身邊，把最後的希望寄托在了她身上。
    熒深吸了一口氣，她看著派蒙，也看著安，用一種非常認真的語氣說道：“派蒙，我們所經曆的隻是「故事」。”
    “但是、但是，我們和水仙十字冒險團的成員，一起冒險、一起打敗納西索斯的手下，都是我們一起經曆的…”派蒙立刻反駁道，她無法接受這個說法。
    “派蒙，你仔細想想…”熒試圖引導她。
    “想什麽呀。”左鈺走了過來，他直接戳破了那層窗戶紙。“你們難道就沒覺得奇怪嗎？”
    他指了指周圍。“七國地圖上，什麽時候冒出來一個「水仙十字王國」了？”
    “嗚哇，你說得對…我怎麽沒想到這點。”派蒙被問得一愣。
    “所以說，水仙十字冒險團…我們和阿爾、小卷心菜、凱特上校、雅克和莫裏的冒險…他們都是故事裏的角色，並不是真的？”派蒙的聲音裏充滿了難以置信，她的小臉瞬間垮了下來。
    “不對。這個解釋我沒辦法接受。”她用力地搖著頭。
    “我們在高塔的傳送門通往的地方，不是還遇到了很多事情嗎？如果說那些都是故事中的部分，那有很多事情感覺說不通。”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大聲地反駁道：“哼。比如說，之前從來沒提到過的聖劍，還有，明明高塔已經被封鎖了，但裏麵卻有魔物，還有水泡陣地呢。”
    安聽著他們的對話，身體微微顫抖。她看著熒，用一種不確定的語氣問道：“派蒙，我大概明白熒的意思了…所以，從登上高塔開始的事情，都是故事以外的範圍了，是這樣嗎？”
    熒點了點頭。“應該說是故事還沒有寫到的部分。”
    “所以說，聖劍、魔龍納西索斯，這些部分都還是故事裏的內容，隻是還沒有安排好。”安似乎理解了。
    “唔，我還是很難想象，是什麽樣的人才會為了一個故事，建造這麽大的建築…”派蒙看著這片廣闊的空間，依舊覺得不可思議。
    熒看著那些斷壁殘垣，說道：“應該是建築原本就存在。”
    熒看著周圍那些斷壁殘垣，輕聲說道：“隻是被當成了故事的舞台。”
    瑪麗安沉默了，她臉上的笑容沒有變化，但眼神卻黯淡了下去。
    安的身體劇烈地晃動起來，她看著熒，又看了看瑪麗安，似乎無法理解。“也就是說，我途中想起來的事情，是原本發生在這些地方的事情。而我自己，隻是故事裏的角色…”
    熒沒有直接回答，她隻是說：“不僅僅是這樣。”
    她看著安，試圖解釋得更清楚一些。“安會想到這些，說明安記得這些。”
    派蒙的小臉上寫滿了困惑。“但是，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安到底是…”
    安的聲音帶著哭腔，她抱著自己的身體，像是快要散開了。“我是…安，我要救出莉利絲公主…”
    “好了，熒、派蒙，還有親愛的安。時間差不多了。”瑪麗安的聲音打斷了她們，她的語氣依舊溫柔，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雖然和你們相處很開心，但是，必須請你們離開了。”
    她看著熒，眼神裏帶著一絲責備。“明明知道是假的，為什麽還要說出來呢？至少，也考慮一下安的心情呀。”
    派蒙被她的話弄得一愣。“咦？”
    就在這時，周圍的景象開始模糊，一股失重感傳來。溫暖的空氣突然變得冰冷刺骨，就像是掉進了冰水裏。一道透明的、如同玻璃般的屏障憑空出現，將她們隔絕在外。
    派蒙嚇了一跳，她撞在屏障上，發出一聲悶響。“咦？咦？怎麽突然…”
    安也衝了過去，她用自己那由水構成的身體用力地撞著屏障，卻隻是蕩起一圈圈漣漪。“但是…但是！”
    “噓。不要再說了，安。”瑪麗安站在屏障的另一邊，她的身影在扭曲的光線中顯得有些不真實。
    “我曾經聽我最要好的朋友說過一個故事，關於被困在高塔裏的美麗公主。”她的聲音仿佛來自很遠的地方。
    “在你們到來之前，我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是一個小小的、勇敢的純水精靈，她和朋友們，一心要去拯救公主…”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臉上露出一絲自嘲的微笑。“世界上或許有公主，或許也有龍。但是我已經明白，世間之事，往往不會這麽方便吧。龍怎麽會對公主感興趣呢？”
    “醒來以後，隻要想想就覺得這個夢十分可笑，但又有些令人懷念。安，你想起來了嗎？”
    安拚命地搖頭，眼淚化作水珠從她身體裏滾落。“不對，一定還有別的辦法的！要不然的話，我的誕生、我唯一的願望，不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嗎？如果不能拯救莉利斯公主…”
    “你這又是何必呢。”一個懶洋洋的聲音響起。左鈺不知何時已經走到了屏障前，他甚至沒有看那道屏障，隻是伸出手，像是穿過一層空氣一樣，輕而易舉地伸了進去，然後整個人閑庭信步般走了過去。那道堅固的屏障在他身後，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無聲無息地消散了。
    瑪麗安臉上的表情第一次出現了凝滯，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的男人。
    “不是這樣的，安。”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繼續對安說道。
    “你的誕生是一個美好的意外。事到如今，「我」隻祈願你能為自己而生活下去，去看看這個世界的樣子、去看看這些年的變化。”
    左鈺饒有興致地聽著，他環顧了一下這個完美的花園，然後開口說道：“說得真好聽。你讓她出去看世界，自己卻打算永遠留在這個墳墓裏？”
    瑪麗安的身體僵住了。
    “我希望你能擁有自己的靈魂、自己的記憶、自己的人格與隻屬於自己的願望。”她沒有理會左鈺，隻是用一種近乎於祈求的眼神看著安。
    “我希望你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在真正的世界中，能夠經曆所有的美好。好嗎？”
    “很高興認識你們，熒，還有派蒙。我也很高興認識你，安。”
    “但「安眠處」是我們的墳墓，我不希望你們在這裏久留。”
    派蒙飛了過來，焦急地喊道：“瑪麗安…為什麽要說這樣的話？不管你有什麽樣的苦衷，我和熒一定能找到解決的辦法的…”
    “我知道。我能感覺到，你們又善良、又有本領。謝謝你們，派蒙、熒。”瑪麗安的臉上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卻又無比悲傷的笑容。
    “我隻是有時喜歡做做夢，在夢中有美好的冒險、美好的未來。但是，我很清楚過去的事情，我早就明白，一切已經無法挽回了。”
    “誰跟你說無法挽回了？”左鈺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打斷了她。“你所謂的真實世界，五百年前故事就結束了。但對我來說，那不過是把書翻到了最後一頁而已。”
    瑪麗安猛地抬起頭，用一種看怪物的眼神看著他。
    左鈺沒有理會她的震驚，他看著那片開始變得不穩定的天空，淡淡地說道：“在真實的世界中，一切已經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