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謹言擦著半幹的頭發走出內室時，廊下銅燈的光恰好勾勒出沈嬌嬌踮腳擺盤的側影。
    她正將最後一碟醬燒排骨擱上桌，糖色在釉白瓷盤上凝出琥珀般的光澤，肉汁順著寸骨縫隙緩緩沁出，在盤底積成亮汪汪的一灘。
    三菜一湯擺得極有章法：清蒸鱸魚臥在纏枝蓮紋白瓷盤裏，蔥絲被滾油激得蜷成細浪，嫩白魚肉上還凝著幾粒晶亮的魚露；熗炒時蔬在青瓷碟裏堆得小山似的，翠綠的芥藍稈上淋著琥珀色蒜油，邊緣還沾著未及擦淨的灶灰；砂鍋裏的雞湯，奶白湯汁間露出幾塊瑩潤的玉竹，金黃蛋花浮在湯麵，像撒了把碎金子。
    “你來了，快坐下吃飯吧。”
    沈嬌嬌抬眼笑著，她話音未落便伸手去拉他的袖口，卻在觸到他微涼的腕骨時縮回手。
    陸謹言喉頭微動，在她身側落座時，目光定在自己麵前那碗米飯上——雪白的粳米堆得圓潤緊實。
    “辛苦娘子了。”他捏著竹筷的指節微緊，指腹蹭過碗沿的溫熱。
    沈嬌嬌卻忽然噗嗤笑出聲，耳尖泛起薄紅：“哪能讓我累著——”她頓了頓，眼尾餘光瞥見他袖口未幹的水跡，聲音不自覺軟下來，“其實這些菜啊，是我托孟軒身邊的石頭，去酒樓後廚提的現成菜。你瞧這鱸魚的刀工，哪像我這笨手能片出來的？”
    陸謹言擱下竹筷時，恰好對上沈嬌嬌抬起來的眼睛。
    燭火在她瞳孔裏晃出兩簇跳躍的光，像落了滿眶的碎星子，連帶著鬢邊絹花都顯得格外鮮活。
    他指尖摩挲著碗沿，忽然低笑出聲：“娘子的手藝勝過酒樓裏的廚子千百倍。”
    這話驚得沈嬌嬌差點碰倒手邊的碗，她慌忙扶住碗筷，耳尖霎時紅透，嗔道：“這話說的......”
    “好了好了，快吃飯吧，”她忙不迭夾起塊燉得脫骨的排骨塞進他碗裏，醬色的肉汁順著骨節滴在米上，“今天你可得多吃點兒。”
    陸謹言看著碗裏堆成小山的飯菜，又抬眼看向她發亮的眼睛。
    燭光下她睫毛投下的陰影輕輕顫動，嘴角還沾著點沒擦淨的醬汁，偏要做出副嚴肅模樣催他進食。
    他忽然放下筷子，伸手替她擦去嘴角的醬汁，指腹觸到她溫熱的臉頰時，聽見自己輕聲道：“有娘子這般記掛，便是山珍海味也不如這碗米飯香甜。”
    沈嬌嬌的心跳驟然漏了半拍，慌忙低頭扒飯，卻沒注意到自己往他碗裏夾菜的手，又悄悄多放了塊最大的鱸魚腹肉。
    用過飯後，沈嬌嬌提著食盒輕手輕腳往外走，廊下的風燈在夜霧裏晃出一圈暖黃的光暈。
    等她回來推開房門時，正看見陸謹言斜倚在床頭看書的模樣。
    他卸了外袍，隻著月白中衣，幾縷碎發垂在額前，被燭火鍍上層柔金。
    手裏的書攤開著，指尖卻無意識摩挲著書頁邊緣，目光落在字裏行間，卻似有若無地往門口飄。
    躍動的燭火忽然爆出個燈花，光焰“劈啪”一聲猛地晃了晃，蠟油順著燭身淌下半寸。陸謹言抬眼望過來時，正撞上沈嬌嬌立在門邊含笑的目光。
    她快步走到桌邊，執起銅剪“哢嚓”剪去焦黑的燭芯，暖光霎時變得穩當柔和，將他垂落鬢角的碎發照得根根分明。
    “還在看書？夜深了，仔細傷了眼睛。”她伸手去合他膝上的《禮記》，指尖觸到書頁邊緣被摩挲出的毛邊。
    陸謹言放下書，忽然抬眼，燭火在瞳孔裏晃出兩簇亮斑。
    “娘子今日怎麽不問問我考得怎麽樣？”
    沈嬌嬌聞言噗嗤笑出聲，發間銀簪隨動作輕顫：“問了又能怎麽樣？又不能改變結果。再說了，以相公你的才智，難道還會怕區區縣試嗎？”
    她笑起來時眼尾彎成月牙，頰邊漾開兩個淺淺的梨渦，燭光照得那對梨渦裏仿佛盛了蜜。陸謹言望著她被火光映得發亮的眼睛，忽然覺得滿室墨香都不及她話音裏的暖意熨帖。
    “娘子說得沒錯，”他低笑一聲，將她拉得近了些，“結局已然定了，現在做再多都改變不了結果......是我狹隘了。”
    燭火在他喉結滾動時輕輕搖曳，映得他眼底的憂慮漸漸化開，化作繞指柔的笑意。
    陸謹言的指尖剛觸到沈嬌嬌的手腕，就被她輕輕拍開。
    “做什麽，做什麽，拉拉扯扯的成何體統。”她往後退了半步，耳尖卻悄悄泛紅，衣裙角在手裏絞出褶皺。
    陸謹言低笑一聲上前半步，皂角的氣息混將她裹住：“這屋子裏隻有你我二人，要什麽體統呢？”
    燭火“劈啪”爆出燈花，照亮他濕潤的發梢。
    沈嬌嬌猛地輕咳兩聲，目光慌忙從他掌心移開，卻撞進他濕潤的發間。
    “都是老大不小的人了，怎麽不將頭發擦幹啊，仔細老了之後要頭疼。”
    “老大不小”四個字砸進耳膜的瞬間，陸謹言忽然怔住了，簷角風燈的光透過窗欞斜斜切進來，他的喉結幾不可察地滾動了一下。
    在他晃神的當口，沈嬌嬌已經取來靛藍棉布，指尖捏著布角輕輕拭過他後頸，棉布料擦過濕潤的發絲，帶出細微的摩挲聲。
    “我老了？”陸謹言忽然側頭，發梢掃過她手腕，驚得她手裏的棉布晃了晃。
    燭光在他鏡片上流轉，映得那雙常年浸在書墨裏的眼睛格外清亮，沈嬌嬌望著他如玉般的臉，飽滿的額角，哪裏有半分“老”的模樣。
    沈嬌嬌忽然噗嗤笑出聲，棉布在他發間揉出個軟卷：“沒老，還年輕好看著呢——”指尖戳了戳他挺直的鼻梁，打趣道，“人比花嬌。”
    “倒是娘子越發伶牙俐齒了。”陸謹言低笑出聲，伸手捉住沈嬌嬌的手腕。
    沈嬌嬌掙了兩下沒掙脫，索性把棉布團成球砸在他胸口，“快些擦幹吧，天色不早了，你不睡，我還困了呢。”
    陸謹言鬆開手，拿起棉布擦了起來，笑道，“是，勞煩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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