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集:民宿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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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宿初雪
    普羅旺斯的冬天來得比往年早。
    啊玉跪在壁爐前時,指縫裏還嵌著昨夜修煙囪蹭的黑灰。鬆木在爐膛裏發出細碎的爆裂聲,火星子濺在他手背上,他卻像沒察覺,隻顧著用鐵釺把半燃的木塊撥得更勻些。窗外的雪是後半夜開始下的,起初隻是星星點點的白,天亮時已經漫過了民宿門前那排薰衣草枯莖,把整片山穀裹成了糖霜色。
    “當心燙。”
    鍾華的聲音混著羊毛拖鞋踩在木地板上的輕響飄過來。啊玉轉頭時,正看見她捧著兩隻圓肚玻璃杯站在廚房門口,酒液在杯壁上晃出琥珀色的光,肉桂和柑橘的香氣順著門縫漫進來,和壁爐裏的鬆香纏在了一起。
    “修好了?”她走到他身邊蹲下,把其中一杯遞過來。杯口還留著圈淺淺的紅,是她剛才試溫時留下的唇印,邊緣沾著點沒擦幹淨的酒漬,像片被揉皺的楓葉。
    啊玉接過時指尖碰了碰她的,兩人都頓了一下。他想起三個月前在蒙馬特高地,她舉著相機轉身時,鏡頭裏先映出的那個自己——當時她也是這樣,睫毛上還掛著雨珠,卻笑著把相機往他麵前湊,說晚霞裏藏著莫奈沒畫完的藍。
    “還剩最後塊擋板。”他低頭去擰壁爐側麵的螺絲,聲音被柴火聲烘得有些悶,“剛才試了下,煙不會倒灌了。”
    鍾華沒說話,隻是把自己那杯往他麵前湊了湊。啊玉順著她的動作看過去,才發現自己杯口不知何時也沾上了個模糊的印子,和她那隻杯沿的紅重疊在一處時,倒像是兩枚被雪水浸過的郵票,要把這屋裏的暖寄往什麽地方。
    “嚐嚐?”她仰起臉時,額角那道在真相發布會上被記者推搡撞出的疤,在火光裏淡得幾乎看不見。啊玉記得她剛拆線那會兒總愛用劉海遮著,直到某天在藏區轉經道上,他把自己那條紅繩偷偷係在她係過的轉經筒旁,她才突然說:“其實疤也沒什麽,像條會發光的河。”
    熱紅酒滑過喉嚨時帶著微燙的甜,啊玉喉結動了動,聽見鍾華忽然輕笑出聲。“你看。”她舉起自己的杯子,杯口的唇印在火光裏泛著潤光,“昨天洗杯子時沒擦幹淨,倒像是……”
    “像是我們共用過一隻杯。”啊玉接話時,鐵釺從手裏滑下去,在石板地上敲出清脆的響。他想起在icu外守著的那些夜晚,她躺在病床上,睫毛上沾著監護儀的綠光,他念到她采訪稿裏那句“最想感謝的人”時,她指節突然在被單下蜷縮了一下。那時他就想,如果能等到她醒過來,一定要帶她來個沒有閃光燈的地方,看些比新聞發布會更慢的東西。
    鍾華忽然起身往窗邊走。她穿著啊玉那件深灰羊毛衫,衣擺長到膝蓋,袖口堆在手背上,露出半截手腕——那裏還留著段淺粉色的印子,是去年在泥石流裏被碎石劃的。當時他抱著昏迷的她爬出山溝,摸到她發間那片銀杏葉標本時,指腹都在抖。那是他送她的第一份禮物,在她還是跑社會新聞的記者,他還是顧氏集團裏個不起眼的助理時,在茶水間門口塞給她的,說:“你寫的報道,像這葉子一樣,能留住秋天。”
    “雪好像大了。”她用指尖在結了霧的玻璃上畫圈,霧氣順著她的動作散開,露出外麵被雪壓彎的橄欖樹枝。“剛才看到穀口有輛車,大概是昨天預約的客人?”
    啊玉走到她身邊時,壁爐裏的火正燒得旺,把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像幅被拉長的剪影畫。他想起林婉清寄來的那張明信片,背麵畫著三個小人站在雪山下,其中兩個挨得很近,另一個舉著相機,遠處的經幡被風吹得像串省略號。信是上個月收到的,從非洲某個難民營寄來,郵票上蓋著模糊的郵戳,字跡卻還是和從前一樣,帶著點刻意練過的舒展:“普羅旺斯的雪會比巴黎的軟,記得給壁爐多備點柴。”
    “是對老夫婦,”啊玉望著窗外說,“昨天打了電話,說想住到開春。”他頓了頓,補充道,“他們說,年輕時來過這裏看薰衣草,當時就在這棟民宿住過。”
    鍾華轉頭看他時,眼裏的光比壁爐裏的火星還亮。“那他們會不會記得……”她話說到一半又停住,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杯壁。啊玉知道她想說什麽——這棟民宿原是顧氏集團的產業,當年顧延霆為了討好林婉清,按她喜歡的樣子改造成了法式鄉村風格,後來顧氏倒了,法院把這處判給他們時,他和鍾華站在滿是灰塵的客廳裏,都覺得像闖進了別人的舊夢。
    直到上個月,他把父親留下的那把銅鑰匙改成了門牌,鍾華在背麵刻下三個首字母時,他才突然覺得,這房子終於開始有了他們的味道。
    “說不定記得。”啊玉伸手替她把被風吹亂的碎發別到耳後,指腹擦過她耳垂時,她像被燙到似的縮了縮,卻沒躲開。“剛才收拾客房時,在床頭櫃抽屜裏找到本舊相冊,裏麵有張老照片,三個人站在薰衣草田裏,背影很像……”
    “很像我們三個?”鍾華接過話,聲音輕得像雪落在屋頂。
    啊玉嗯了一聲,沒再說下去。壁爐裏的木柴塌了一角,火星子濺到爐壁上,發出細碎的聲響。他想起在巴黎重逢的那個雨天,蒙馬特高地的台階被雨水衝得發亮,她舉著相機拍晚霞,轉身時鏡頭裏先映出的是他,而他口袋裏還揣著林婉清寄來的機票,夾層裏那張紙條被雨水洇得發皺:“去追讓你手機相冊占滿的人。”
    那時他手機裏存著三百二十一張照片,三百一十九張是鍾華——有她在icu裏沉睡的樣子,有她帶傷站在發布會台上的樣子,有她在藏區轉經道上係紅繩的樣子。剩下兩張,一張是三人在酒會上的背影合影,另一張是林婉清在巴黎街頭給難民分物資的側影,是他從新聞推送裏存的。
    “熱紅酒要涼了。”鍾華把杯子往他嘴邊送了送,杯沿的唇印恰好碰到他唇角。啊玉低頭喝了一大口,酒液滑進喉嚨時,他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比壁爐裏的柴火聲還響。
    雪還在下。遠處的山穀裏傳來鈴鐺聲,大概是哪家的羊群沒趕回去,在雪地裏慢悠悠地走。鍾華忽然指著窗外笑:“你看那隻羊,脖子上的紅繩和我們在藏區係的好像。”
    啊玉順著她指的方向看去,雪幕裏果然有個小小的紅點在動。他想起在藏區的那段日子,她在轉經筒上係紅繩時,睫毛上沾著陽光,他偷偷在旁邊係了根同款,被她回頭抓個正著時,她笑得直不起腰,說:“啊玉,你怎麽比我還信這些。”
    “信總比不信好。”他當時這麽說,心裏卻在想,隻要能讓她好起來,別說係紅繩,讓他在雪山裏磕長頭也行。
    壁爐裏的火漸漸弱下去,鍾華起身去添柴。她蹲在柴堆前挑揀鬆木時,啊玉看見她毛衣後頸處沾著片雪花,大概是剛才去窗邊時落上的。他伸手想替她拂掉,指尖剛碰到織物,就聽見她輕聲說:“昨天收到林婉清的郵件了。”
    “她說什麽?”啊玉的手頓在半空。
    “說她下個月要去蘇丹,”鍾華把挑好的木柴放進爐膛,鐵釺碰在石塊上的聲音有點響,“還說……看到我們民宿的照片了,從一個驢友的博客上。”
    啊玉想起上周那個來住店的背包客,舉著相機拍了整整三天,說要寫篇關於“重生之地”的報道。他當時沒在意,現在想來,大概是那篇博客裏提到了他們——提到這棟被薰衣草田圍著的民宿,提到壁爐裏永遠燒著的鬆木,提到女主人總愛在熱紅酒裏多放半片橙皮。
    “她還說,”鍾華的聲音低了些,“等明年春天,要帶些非洲的種子來,種在薰衣草田裏。”
    啊玉這才發現,她手裏的鐵釺在石板地上劃出了道淺淺的痕,像條沒畫完的河。他走過去,從背後輕輕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發頂,聞到她頭發裏混著雪的清冽和熱紅酒的甜。“那我們就留塊地給她,”他說,“種在最中間,讓薰衣草圍著它長。”
    鍾華沒說話,隻是轉過身往他懷裏靠得更緊了些。她的臉貼在他胸口,啊玉能感覺到她睫毛在襯衫上蹭出的輕顫,像蝴蝶停在了花蕊上。壁爐裏的火又旺了起來,把兩人的影子投在牆上,像棵枝椏纏繞的樹。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小了,陽光從雲縫裏漏下來,給雪地上鍍了層淡金。鍾華忽然抬頭,鼻尖碰到他下巴,兩人都笑了。“你看杯沿。”她指著兩隻並排放在壁爐邊的杯子,剛才重疊的唇印被熱氣蒸得淡了些,卻還是能看出兩道彎月似的弧度,像兩枚靠得很近的指紋。
    “像不像我們的章?”鍾華問。
    啊玉低頭,看見她眼裏映著跳動的火光,像盛著整片星空。他想起林婉清在跨年視頻裏說的話:“你們的婚禮,我用星空當賀禮。”那時她站在非洲草原上,身後是成片的篝火,遠處的長頸鹿像沉默的驚歎號。
    “像。”他說,伸手擦掉她唇角沾著的酒漬,指腹上留下點甜甜的溫度,“等春天來了,我們把這杯子埋在薰衣草田裏,說不定明年能長出會開花的杯子。”
    鍾華笑得肩膀都在抖,伸手捶了他一下,卻被他抓住手腕。兩人的手指交纏時,啊玉忽然發現她無名指第二關節處,有個比米粒還小的疤痕——是去年在泥石流裏,為了護著那片銀杏葉標本被碎石劃的。他當時在山溝裏摸到那片葉子時,以為她再也醒不過來了,直到在icu裏看到她睫毛顫動,才敢相信命運原來也會有心軟的時候。
    “雪停了。”鍾華望著窗外說,陽光已經把門前的雪曬化了一小塊,露出下麵枯黃的薰衣草根。“下午要不要去穀口走走?聽說那裏有處泉眼,冬天也不結冰。”
    啊玉點頭時,目光落在廚房牆上掛著的日曆上。昨天他在上麵圈了個紅圈,是他們來普羅旺斯滿三個月的日子。旁邊還貼著張便簽,是鍾華寫的:“記得買肉桂棒”,字跡旁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嘴角的弧度和杯沿的唇印幾乎一樣。
    壁爐裏的火漸漸穩了,暖意在屋裏漫開,混著熱紅酒的香氣,把窗外的寒意擋在了很遠的地方。啊玉拿起兩隻杯子,發現杯沿的唇印已經淡得快要看不見了,卻像是刻在了玻璃深處,怎麽擦都擦不掉。
    “走吧。”他牽起鍾華的手,她的指尖微涼,卻很用力地回握住他。“去看看那處泉眼。”
    兩人走出民宿時,雪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響。陽光穿過雲層,在雪地上織出金線,遠處的橄欖樹像被凍住的綠霧。鍾華忽然停下腳步,指著天邊說:“你看那朵雲,像不像我們在藏區看到的那隻鷹?”
    啊玉抬頭望去,確實有朵雲形狀像鷹,正慢悠悠地往山穀外飄。他想起在藏區買的那個銀戒指,藏在口袋裏已經三個月了,盒子底刻著林婉清寫的“要幸福”。當時他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拿出來,直到此刻牽著鍾華的手站在雪地裏,才覺得原來等待的時間再長,該來的總會來。
    “像。”他握緊了她的手,看著那朵雲漸漸飄遠,“但沒那隻飛得高。”
    鍾華笑起來,眼角的細紋在陽光裏閃著光。她低頭時,啊玉看見她圍巾滑落,露出頸間掛著的玉佩——是她母親上個月寄來的,說是祖傳的物件,背麵刻著個“安”字。那天同時收到的還有林婉清寄的薰衣草幹花,他左手捏著幹花,右手托著玉佩,緊張得手心冒汗,她卻突然笑了,說:“你看天邊的雲像不像我們初見時的雨?”
    那時的雨和現在的雪,原來都是命運遞來的糖。
    走到穀口時,泉眼果然冒著熱氣,周圍的雪融成了圈淺淺的水窪,映著兩人並肩的影子。鍾華蹲下身去摸泉水,指尖剛碰到水麵就縮回來,笑著說:“好暖。”
    啊玉看著她的側臉,陽光落在她睫毛上,像撒了層金粉。他突然很想把口袋裏的戒指拿出來,又覺得現在這樣也很好——雪剛停,風很軟,她就在身邊,杯沿的唇印還在玻璃上留著印子,像個未完待續的句號。
    “回去吧,”他說,“該準備晚飯了。老夫婦說不定快到了。”
    鍾華起身時,發梢沾了片雪花,啊玉伸手替她拂掉,指尖無意中碰到她唇角。她愣了一下,忽然踮起腳,在他臉頰上輕輕碰了一下,像片雪花落在皮膚上。
    “這樣,”她紅著臉說,“我們就有三個唇印了。”
    啊玉摸了摸被她碰過的地方,那裏的溫度比熱紅酒還燙。遠處傳來汽車引擎聲,大概是預約的客人到了。他牽起鍾華的手往回走,雪在腳下咯吱作響,像首沒寫完的歌。
    民宿的煙囪裏升起新的煙,在藍天下散成淡淡的線。壁爐裏的火還在燒著,兩隻空玻璃杯並排放在灶台上,杯沿的唇印被陽光照得透明,像兩滴永遠不會融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