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集:顫抖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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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顫抖的指尖
    啊玉的指尖在發顫。
    左手虎口處夾著一小束薰衣草幹花,花瓣邊緣已經泛出淺褐色,卻仍有細碎的香氣從指縫裏鑽出來,像林婉清說話時總帶著的那股巴黎腔——尾音輕得像羽毛,卻能在人心上留很久。右手掌心托著塊溫涼的玉佩,翠色裏嵌著縷淺黃,是鍾華母親從南方老宅寄來的,郵戳蓋著海邊小城的名字,玉佩背麵還留著淡淡的檀香,像鍾華每次緊張時,指尖無意識摩挲的那串紫檀手串。
    風從藏區草原的方向漫過來,卷著經幡的一角掃過他腳踝。鍾華坐在瑪尼堆旁的石頭上,藏青色的衝鋒衣被風吹得鼓鼓的,像隻剛收起翅膀的鳥。她剛才突然笑出聲時,啊玉正盯著掌心的兩件東西發怔,幹花的莖刺勾住了他的指腹,玉佩的棱角硌著他的生命線,兩種截然不同的觸感在皮膚上打架,像過去那些被命運反複拉扯的日夜。
    “你看天邊的雲,”鍾華朝西北方抬了抬下巴,聲音被風揉碎了,“像不像我們初見時的雨?”
    啊玉順著她的目光望去。雪山融成的雲正從念青唐古拉山的方向湧過來,白得發藍的雲團被風撕成一縷縷,在正午的陽光下透出半透明的金邊。他確實想起了雨,三年前那個被雷劈碎的夏夜,鍾華舉著相機衝進顧氏集團的消防通道,鏡頭蓋還沒摘下來,雨水順著她濕透的卷發滴在他鋥亮的皮鞋上。那時她還是跑社會版的記者,他是顧延霆身邊最不起眼的助理,兩人在堆滿消防器材的角落撞了個滿懷,她相機裏的存儲卡掉進積水裏,露出的半截卡身上印著朵小小的向日葵。
    “不像。”啊玉喉結動了動,把幹花和玉佩往掌心攏了攏,“那天下的是暴雨,砸在玻璃上能聽出鼓點。”
    “可雲的形狀像啊,”鍾華轉過頭,眼角的疤痕在陽光下泛著淺粉色——那是泥石流裏被碎石劃的,“你看最左邊那團,是不是很像你當時西裝上沾的泥印?”
    啊玉忍不住笑了。那天他為了追搶鍾華采訪本的黑衣人,在雨裏摔進了施工隊的泥坑,等把采訪本搶回來時,左胸口的口袋已經變成了深褐色,偏偏鍾華還舉著進水的相機要給他拍照,說“這是正義戰士的勳章”。後來那本采訪本被當成證物鎖進了警局檔案室,直到上個月整理顧氏遺產案的材料時,他才在一堆廢棄文件裏翻到它,紙頁邊緣已經發脆,卻還能看清某頁空白處,鍾華用鉛筆描了個歪歪扭扭的笑臉。
    “你還記得林婉清當時在做什麽嗎?”鍾華忽然問。
    風剛好在這時停了,經幡垂落下來,露出遠處轉經筒上係著的兩截紅繩——是上個月他們來掛的,啊玉偷偷買了同款紅繩,趁鍾華轉身看喇嘛吹法號時,係在了相鄰的轉經筒上。此刻陽光正好照在紅繩結上,像兩團小小的火焰在風裏輕輕晃。
    “她在酒會的露台打電話,”啊玉的聲音低了些,“用的是法語,我隻聽懂‘真相’和‘巴黎’兩個詞。”
    其實他記得更清楚。那天林婉清穿著條銀色的魚尾裙,站在鍍金欄杆旁,香檳杯放在石台上,杯底的水珠在燈光下像碎鑽。她轉身時看見他在看她,突然舉了舉杯,口紅在杯沿留下個小小的月牙印。後來鍾華總說,那天酒會的監控裏,他們三個人的影子在某個瞬間疊在了一起——啊玉站在宴會廳的廊柱後,鍾華蹲在盆景旁換存儲卡,林婉清靠在露台的欄杆上,三個影子被追光燈拉得很長,在大理石地麵上拚成了個不規則的三角形。
    幹花的香氣突然濃了些,啊玉低頭才發現,自己捏得太緊,有片花瓣掉在了手背上。他想起收到這束幹花的早上,藏區的郵差裹著件軍大衣,把信塞進民宿的鐵皮信箱時,金屬碰撞的聲音驚飛了簷下的麻雀。信封上沒有寄信人地址,隻在右下角畫了個小小的埃菲爾鐵塔,拆開才發現裏麵是薰衣草幹花,花束中間夾著張便簽,林婉清的字跡還是那麽潦草:“普羅旺斯的花期過了,但去年曬的幹花還香。”
    “她總說我們三個裏,我最像薰衣草,”鍾華伸手接住那片掉落的花瓣,“說我看著蔫蔫的,其實根紮得深。”
    啊玉沒告訴她,林婉清給他寄機票時,也在夾層裏寫過類似的話。那天他在巴黎的蒙馬特高地找到鍾華,她舉著相機拍晚霞,轉身時鏡頭裏先映出他的臉。後來在民宿整理行李,才發現機票夾層裏的紙條:“有些人像向日葵,永遠朝著光的方向——比如鍾華。”
    玉佩在掌心漸漸暖了起來,啊玉能摸到上麵雕刻的紋路,是朵簡化的玉蘭花。鍾華母親在信裏說,這是鍾家祖傳的物件,本該傳給長媳,“但小華說,能讓你手抖著捧在掌心的人,才配得上它”。他確實在抖,不是因為冷,是剛才掏戒指時太急,膝蓋撞在瑪尼堆的石頭上,現在還隱隱作痛。那枚銀戒指是在藏區的小店裏買的,老板說上麵的花紋是六字真言的變形,他當時沒說話,隻讓老板在戒指盒的底部刻行小字。
    “你猜林婉清刻了什麽?”啊玉突然問。
    鍾華的眼睛亮了亮,像聽到了什麽有趣的謎語。她其實早就知道了,昨天整理啊玉的背包時,看見戒指盒從夾層裏滑出來,底部的刻字在陽光下看得清清楚楚——“要幸福”,三個字的筆畫裏還嵌著點藏銀的光澤,和林婉清在酒會上戴的耳釘是同一種質地。
    “是不是‘別慫’?”鍾華故意逗他,“她總說你做決定時像隻猶豫的兔子。”
    啊玉的耳朵有點發燙。確實,林婉清總這麽說他。在獄中隔著玻璃遞地圖時,她用指尖在玻璃上敲了三下,後來他才明白,那是法語裏“別害怕”的摩斯密碼。在巴黎收到她寄的機票時,快遞單背麵畫了隻兔子在追胡蘿卜,胡蘿卜葉子上寫著“跑快點”。
    風又起來了,這次帶著遠處寺廟的鍾聲。啊玉慢慢攤開右手,把玉佩放進鍾華手裏,再用自己的手裹住她的。她的指尖也在抖,不是因為冷,是上個月在雪山徒步時,她為了撿掉進冰縫的相機,右手小指被凍得差點失去知覺,現在碰著溫熱的東西,總會不由自主地顫。
    “其實那天的雲,更像林婉清酒會穿的裙子,”啊玉低頭看著交握的手,“銀色的,被風吹起來的時候,像有光在流動。”
    鍾華笑出聲,眼角的疤痕跟著動了動。她想起在icu醒來時,啊玉趴在床邊念她的采訪稿,念到“最想感謝的人”那一段,監護儀的滴答聲突然亂了節奏。後來她才知道,那段時間林婉清每天都給啊玉發郵件,附帶著巴黎的天氣報告,說“等鍾華好了,帶她來看四月的櫻花,比東京的更散漫”。
    啊玉慢慢鬆開手,從衝鋒衣內袋裏掏出個小小的銀盒子。盒子表麵刻著藏式的纏枝紋,打開時發出輕微的“哢嗒”聲。鍾華的呼吸頓了頓,看見盒底的刻字時,睫毛突然垂下,有淚珠砸在玉佩上,順著玉蘭花的紋路滾下去,像清晨的露水滑過花瓣。
    “她怎麽知道……”鍾華的聲音有點哽咽。
    “在巴黎機場寄行李時,她偷偷換了我的盒子,”啊玉把戒指拿出來,陽光透過戒麵的花紋,在鍾華手背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她說,藏區的石頭記得太多誓言,不如刻在能跟著人走的東西上。”
    遠處的轉經筒被風吹得轉起來,兩截紅繩在風裏打著轉,像兩隻手在互相追逐。啊玉把戒指套進鍾華的無名指,尺寸剛剛好——林婉清在郵件裏附過鍾華的指圍,精確到毫米,後麵還畫了個得意的笑臉。
    “你看,”鍾華突然抬起頭,指著天邊的雲,“現在像了。”
    啊玉抬頭望去,剛才那團像泥印的雲已經散開,變成了綿密的雨絲形狀,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虹光。真的很像初見時的雨,隻是這次沒有雷聲,隻有風帶著薰衣草的香氣,從草原的方向漫過來,裹著遠處的鍾聲,和鍾華指尖傳來的溫度。
    他把那束幹花放進鍾華空著的左手裏,再輕輕握住。兩束香氣在風裏纏繞在一起,薰衣草的清苦混著檀香的醇厚,像過去那些交織著眼淚和歡笑的日夜。
    “林婉清說,”啊玉低頭看著鍾華的眼睛,她的瞳孔裏映著雲,也映著他,“所謂紅顏,不是非要站在身邊,是不管走多遠,都知道有人在為你擋風。”
    鍾華沒說話,隻是把右手的玉佩塞進啊玉口袋裏,再用自己的手按住。玉佩的溫度透過布料傳過來,像顆小小的心在跳。天邊的雲還在變,一會兒像相機的鏡頭蓋,一會兒像香檳杯的月牙印,最後慢慢聚成三個模糊的影子,在藍得發脆的天空下,安靜地依偎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