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集:三年後訪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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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羅旺斯的秋意總帶著點纏綿的懶,割完的薰衣草田裸露出褐色的泥土,卻仍有細碎的紫粘在鞋跟,走一步,就碾出點清苦的香。鍾華把最後一捧迷迭香攤開在竹匾裏,指尖被草莖刺得發癢,這才想起早上阿玉替她摘戒指時說的話:“該給你打個銀護指了。”
她回頭時,男人正站在木梯頂端,手裏捏著塊磨得發亮的銅片。那是用他父親留下的舊鑰匙改的門牌,邊緣被砂紙磨了三個月,終於看不出原來的齒痕。阿玉低頭朝她晃了晃,陽光從他耳後穿過去,把銅片上的三個首字母照得分明——a、z、,像三顆釘在時光裏的星。
“小心點。”鍾華起身拍了拍圍裙上的草屑,竹夾子在口袋裏硌出個小印子。三年前在藏區係的紅繩早被洗衣劑泡得發白,斷成了兩截,現在兩人無名指上的銀戒倒常被陽光鍍上層暖光,碰在一起時會叮地響一聲。
風突然拐了個彎,門口的風鈴開始亂響。那串風鈴是用紅酒瓶底做的,每個玻璃片上都貼著張小小的照片:雪山的經幡、巴黎的晚霞、民宿初雪時結霜的窗。鍾華抬頭,看見銀灰色的轎車正碾過石子路,車輪卷起的塵土裏,混著點遠處葡萄園的酸香。
女人從車上下來時,風衣下擺掃過車門,帶起陣極淡的鳶尾花香。鍾華認得這個味道,是林婉清以前常用的那款香水,後調裏藏著點不易察覺的苦杏仁味。她拎著的牛皮行李箱邊角磨出了白痕,貼滿了世界各地的機場標簽,最底下那張被磨得隻剩半隻埃菲爾鐵塔。
“還有空房嗎?”女人的聲音裹在風裏,有點發啞,像被長途飛行的幹燥空氣浸過。墨鏡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線條柔和的下頜,以及唇角那顆若隱若現的痣——林婉清的痣在左邊,她的在右邊。
“二樓最裏麵那間。”鍾華側身讓她進來,鼻尖還縈繞著那縷鳶尾香,“能看見葡萄園盡頭的橄欖樹,這個季節葉子正黃。”
女人點點頭,跟著她踏上橡木樓梯。樓梯是阿玉去年冬天打的,每級台階邊緣都刻著個月牙,大小正好能放下鍾華的指尖。走到第三級時,女人的風衣袖子被扶手上的木刺勾住了,她抬手去解,米白色的布料滑下去,露出段蒼白的手腕。
那道疤就在這時撞進鍾華眼裏。
淺褐色的,像道被雨水衝淡的舊痕,從腕骨內側蜿蜒到小臂,形狀像極了蒙馬特高地上那彎殘月。鍾華的呼吸頓了半拍,突然想起三年前在icu外,林婉清隔著玻璃給她比劃傷口的樣子——也是這樣一道彎月形的疤,是當年為了搶出顧氏縱火案的證據,被碎玻璃劃的。那時林婉清笑著說:“你看,像不像我們小時候畫的星星?”
“到了。”鍾華把鑰匙放在門把手上,指尖有點發涼。鑰匙串是用相機背帶改的,掛著顆小小的銅鈴,是阿玉在藏區的市集上淘的,搖起來像雪山融水的聲音。
女人摘墨鏡時,鍾華盯著她的眼睛看。淺褐色的瞳仁,在光線下會泛出點琥珀色,和林婉清那雙深黑的眸子完全不同。可當她笑起來,眼角的細紋裏盛著光,又莫名讓人想起某個跨年夜,林婉清在視頻裏站在非洲草原,說要用星空當賀禮時的樣子。
“謝謝。”女人接過鑰匙,指尖碰了碰鍾華的手背,帶著點旅途的涼意。
“需要熱水的話,樓下廚房隨時有。”鍾華轉身時,聽見身後傳來行李箱滾輪碾過地板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麽。
廚房的水壺正咕嘟作響,阿玉在水槽邊切檸檬,黃色的汁液濺在他手背上,像星星點點的陽光。鍾華靠在門框上看他,突然發現他耳根有點紅——每次說謊時,他這裏都會發燙。
“剛才那客人,”鍾華拿起玻璃杯,杯壁上還留著早上熱紅酒的印子,“你是不是認識?”
阿玉手一頓,檸檬籽掉進水裏,濺起個小水花。“不認識。”他把檸檬汁擠進水壺,金屬勺子碰到玻璃壁,叮地一聲,“但她行李箱上有個馬賽機場的標簽,邊角缺了塊,和林婉清以前那個一模一樣。”
鍾華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想起林婉清當年寄機票時,信封邊角也缺了塊,是被監獄的鐵絲網勾的。那時阿玉捧著機票在雨裏站了很久,直到紙頁都泡軟了,還緊緊攥著夾層裏那張紙條:“去追讓你手機相冊占滿的人。”
“她手腕上有疤。”鍾華把水壺從灶上拿下來,熱氣撲在臉上,有點燙,“和婉清的很像。”
阿玉沉默了會兒,突然從口袋裏掏出個小布包。打開時,裏麵露出枚銀戒指,正是三年前在雪山求婚時用的那枚,盒底刻著林婉清寫的“要幸福”。“那年在巴黎,婉清說她的疤會變色。”他用指腹蹭著戒指上的紋路,“天陰時會發灰,晴天就淺得像透明的。”
鍾華望著窗外,風把薰衣草田的碎屑吹進院子,落在晾衣繩上,和她的絲巾纏在了一起。那是條靛藍色的絲巾,是林婉清在她們婚禮前寄來的,說是在摩洛哥的市集上淘的,能擋普羅旺斯的風。
“老板娘。”樓梯口傳來女人的聲音,“能再給我杯熱水嗎?”
鍾華回過神,看見女人站在廚房門口,風衣換成了件米白色的針織衫,手腕上的疤在燈光下更淺了。她手裏捏著張照片,邊角卷了起來,像是被反複摩挲過。
“剛整理行李時找到的,”女人把照片放在吧台上,“覺得你們可能會想看看。”
照片是在巴黎聖母院前拍的,三個背影擠在人群裏,中間的男人正舉著相機,左邊的女人伸手去夠鴿子,右邊的姑娘踮著腳,偷偷把兩人的影子框進手機。那是五年前的酒會結束後,林婉清拉著她和阿玉去拍的,說是“要給未來的回憶留個憑證”。鍾華記得那天婉清穿了條酒紅色的裙子,裙擺掃過聖母院的台階,像團流動的火。
“這是……”鍾華的指尖撫過照片上的背影,突然發現右邊姑娘的手腕上,隱約能看見道深色的疤。
“我朋友的。”女人接過熱水,指尖在杯沿畫著圈,“她總說這張照片裏有三種風:巴黎的風,雪山的風,還有普羅旺斯的風。”她頓了頓,看向吧台上的銅門牌,“她說,好的關係就像這三個字母,少了哪個,都不成形狀。”
阿玉突然開口:“您的朋友,現在在哪?”
女人笑了笑,眼角的痣陷進細紋裏:“在非洲建學校,說要等第一個畢業生拿到文憑,就回來看看。”她喝了口熱水,“她說這裏的薰衣草幹花泡蜂蜜水,能治所有的‘忘不了’。”
這句話像根針,輕輕刺破了鍾華心裏那層薄繭。三年前在蒙馬特高地,她舉著相機拍晚霞,轉身時鏡頭裏先映出阿玉,他渾身濕透,手裏攥著林婉清寄的機票,說:“婉清讓我告訴你,別總記著那些黑的,多看看亮的。”
傍晚的雨來得很急,劈裏啪啦打在鐵皮屋頂上,像有人在遠處放鞭炮。鍾華在廚房做奶油燉菜,黃油融化的香氣混著羅勒葉的味道,漫得滿室都是。阿玉在壁爐裏添柴,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在牆上,忽明忽暗,像他們剛認識時那些搖擺不定的日子。
“客人沒下來吃飯嗎?”鍾華把燉菜盛進陶碗,碗沿還留著早上兩人喝熱紅酒的印子,重疊在一起,分不清誰是誰的。
“我敲過門,沒人應。”阿玉往壁爐裏扔了塊鬆木,火苗騰地竄起來,“可能累了,睡了吧。”
鍾華端著餐盤上二樓時,走廊盡頭的窗戶沒關,雨絲飄進來,打濕了窗台上的薰衣草幹花。那是去年割的,她和阿玉一起串成串,掛在每個房間的窗邊,說是“讓風也帶著點家的味道”。
女人房間的門虛掩著,裏麵透出手機屏幕的光。鍾華剛要敲門,聽見裏麵傳來低低的說話聲,夾雜著翻東西的響動。她猶豫了下,轉身時撞見阿玉站在樓梯口,手裏拿著把傘。
“她在打電話。”阿玉的聲音很輕,“說的是法語,提到了‘真相基金’。”
鍾華的心猛地一縮。“真相基金”是他們用顧氏賠償款建的,專門資助那些被商業黑幕傷害的人,知道的人不多,林婉清是第一個捐錢的。那年她在巴黎街頭給難民分發物資,手機屏保就是三人在酒會的合影,背影挨得很緊。
雨下到半夜時,鍾華被雷聲驚醒。身邊的阿玉睡得很沉,眉頭卻皺著,像是在做什麽不安穩的夢。她起身去關窗,看見二樓最裏麵的房間還亮著燈,窗簾上映出個舉著手機的影子,正對著天空拍——和林婉清當年在酒會上偷偷拍他們時的姿勢,一模一樣。
第二天清晨,鍾華是被樓下的風鈴吵醒的。她披衣下樓,看見吧台上放著個玻璃罐,裏麵裝著薰衣草幹花,罐子底下壓著張紙條,字跡娟秀,尾端帶著個小小的彎鉤,像極了林婉清的筆跡。
“三年前在巴黎,有人托我帶句話——‘薰衣草開的時候,記得給她泡蜂蜜水’。”
阿玉從外麵回來,褲腳沾著泥,手裏捧著束野菊,黃色的花瓣上還掛著雨珠。“剛在路口看見那輛銀灰色轎車了,”他把花插進玻璃瓶,“車主說,替林婉清問我們好。”
鍾華拿起玻璃罐,幹花的香氣漫出來,混著野菊的清苦,像極了那年在雪山,他們三人分食的那罐犛牛奶酪。她突然發現罐底刻著個小小的“”,被幹花蓋住了大半,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
“她昨晚拍的是星星。”鍾華望著窗外放晴的天空,遠處的葡萄園被雨水洗得發亮,“非洲的星星,和這裏的,應該能連成線吧。”
阿玉從背後抱住她,下巴抵在她發頂,銀戒碰在一起,叮地響了一聲。“婉清說過,”他的聲音很輕,像風拂過薰衣草田,“真正的告別,不是說再見,是把對方的名字,刻進往後的日子裏。”
鍾華把那張巴黎的合影放進相框,擺在吧台最顯眼的位置。陽光穿過玻璃罐,在照片上投下圈紫色的光暈,把三個背影都罩在裏麵。她突然想起女人手腕上的疤,想起那縷鳶尾香,想起行李箱上半隻埃菲爾鐵塔的標簽——原來有些重逢,不必靠得太近,像風穿過田野,像星子落在天邊,知道彼此都在,就很好。
阿玉端來兩杯蜂蜜水,杯沿的印子又重疊在一起。鍾華喝了一口,甜味裏裹著點薰衣草的苦,像極了他們走過的這些年。遠處的葡萄園裏,有個穿米白色風衣的身影正往路口走,風吹起她的圍巾,露出腕間那道淺褐色的疤,在陽光下閃了閃,像顆終於找到歸宿的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