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集:孩子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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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安
    周歲宴的氣球在暖光裏輕輕搖晃,折射出細碎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的星星。啊玉抱著裹在紅綢繈褓裏的女兒,指尖懸在她軟乎乎的臉頰上方,遲遲不敢落下——這一年來,他總怕自己粗糙的指腹會驚擾了懷裏的小生命,仿佛她不是哭哭啼啼的嬰孩,而是清晨草葉上沾著的露珠,碰一下就會碎。
    “人都到齊了,該切蛋糕了。”鍾華從身後輕輕環住他的腰,發梢蹭過他的耳廓,帶著剛從廚房出來的奶油香氣。她今天穿了條月白色旗袍,領口繡著細碎的玉蘭花,是去年啊玉陪她在蘇州老街挑的料子。
    啊玉側過頭,看見她鬢角別著的珍珠發卡,忽然想起女兒剛出生那天,鍾華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得像宣紙,卻執意要他把這發卡找出來戴上。“你說過,珍珠是月亮的碎屑,”她當時聲音還發飄,“咱們的女兒,該像月光一樣幹淨安穩。”
    宴會廳的門被推開時,風卷著一串銀鈴似的笑進來。林婉清拎著個描金漆盒站在門口,駝色大衣上還沾著雪粒子——今天北京難得下了場春雪。“遲到了遲到了,”她揚了揚手裏的盒子,鬢角的碎發被風吹得亂翹,“路上給小壽星買長命鎖,挑花了眼。”
    啊玉騰出一隻手去接她的大衣,眼角瞥見漆盒上的燙金紋樣,忽然笑了:“你還是老樣子,送禮總得帶點典故。”
    “那是自然。”林婉清湊近看繈褓裏的孩子,指尖剛要碰到那截藕似的小胳膊,又觸電般縮了回去,“這小家夥,眼睛倒像你,笑起來眼角彎彎的,像揣了兩顆小月牙。”
    鍾華端著盤剛切好的桂花糕走過來,瓷盤在紅木桌上磕出輕響:“快嚐嚐,阿姨特意按你愛吃的甜度做的。”她說話時眼尾掃過牆上的掛曆,去年這時候,林婉清還在非洲的難民營裏發防疫物資,視頻裏背景全是土黃色的帳篷,她卻舉著個啃了一半的芒果,說當地的芒果甜得能齁死人。
    “對了,名字想好了嗎?”林婉清咬著桂花糕含糊地問,碎屑沾在嘴角,像隻偷吃東西的小鬆鼠。
    啊玉低頭逗弄懷裏的女兒,小家夥正吮著自己的小拳頭,口水順著指縫往下淌。“想了三個多月,昨天才定下來。”他忽然把孩子往鍾華懷裏送了送,像是要讓她聽得更清楚些,“叫念安。思念的念,平安的安。”
    鍾華的手指輕輕按在女兒柔軟的頭頂,那裏的胎發還沒長密,像層細細的絨毛。“她出生那天,醫院樓下的玉蘭開得正好,”她聲音放得很輕,仿佛怕驚擾了什麽,“我抱著她看了一整夜,就想啊,人這一輩子,求的不就是個平安嗎?”
    林婉清的筷子頓了頓,青瓷筷尖上還沾著塊糕。“念安,”她重複了一遍,忽然笑出聲,“鍾華,你這取名的本事,倒是越來越像老太太了。”
    這話讓鍾華紅了耳根。她記得大學時,林婉清總笑她寫的詩太素淨,說她的文字裏少了點煙火氣,像幅沒上色的水墨畫。那時候她們擠在同一間宿舍,鍾華的書桌永遠擺著整整齊齊的筆記本,林婉清的抽屜裏卻塞滿了各地寄來的明信片——有西藏的雪山,有雲南的梯田,還有巴黎聖母院的玫瑰花窗。
    “你懂什麽,”啊玉伸手替鍾華攏了攏旗袍領口,指尖觸到她頸後的肌膚,溫溫的,“這名字裏藏著她媽媽的心思呢。”他想起上個月鍾華半夜睡不著,坐在飄窗上翻字典,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像幅單薄的剪影。“你看這個‘念’字,”她當時指著字典上的篆體給她看,“上麵是今,下麵是心,就是要活在當下,守住本心。”
    林婉清忽然放下筷子,從漆盒裏取出個銀鎖。鎖身雕著纏枝蓮紋樣,鎖扣處刻著兩個極小的字:長安。“我這禮物,倒像是跟你們的名字湊成一對了。”她把銀鎖輕輕放在孩子手邊,小家夥不知什麽時候醒了,正睜著烏溜溜的眼睛看她,“念安,長安,倒像是咱們仨的約定。”
    這話讓空氣忽然靜了靜。啊玉想起三年前在巴黎,林婉清在塞納河邊把這個銀鎖的設計稿給他看,說等將來有機會,要送給重要的人。那時候鍾華正在盧浮宮裏看《蒙娜麗莎》,隔著攢動的人頭,她的笑容在玻璃展櫃的反光裏若隱若現。
    “說起來,”林婉清忽然往椅背上靠了靠,端起茶杯抿了口,“上次在倫敦碰到個老教授,說名字是最短的咒語,叫得多了,就真能成真。”她看著鍾華懷裏的孩子,小家夥正抓著她的手指晃來晃去,“那咱們以後天天叫她念安,說不定她真能一輩子平平安安。”
    鍾華低頭親了親女兒的額頭,那裏的溫度像春日裏曬過的棉被。“婉清,你還記得嗎?”她忽然開口,聲音裏帶著點笑意,“大學畢業那年,你說要去非洲做公益,我跟你吵了一架。”
    “怎麽不記得,”林婉清笑起來,眼角的細紋像水波一樣漾開,“你說我是胡鬧,放著好好的工作不做,非要去吃那份苦。”她頓了頓,目光落在窗外飄著的雪上,“可現在想想,人這輩子,能按自己的心意活,已經是天大的福氣了。”
    啊玉忽然想起昨天收拾舊物,翻出一本鍾華的日記。最後一頁寫著:“如果將來有個女兒,就叫她念安吧。念著那些走過的路,守著眼前的平安。”字跡是三年前的,旁邊還畫著個歪歪扭扭的小太陽,像個沒長好的橘子。
    宴會廳裏忽然響起掌聲,原來有人提議讓孩子抓周。鍾華把念安放在鋪著紅布的桌子中間,周圍擺著毛筆、算盤、書本和印章。小家夥眨巴著眼睛看了一圈,忽然伸出胖乎乎的小手,一把抓住了林婉清帶來的那把銀鎖。
    “看來這孩子,是真喜歡這個名字。”林婉清笑著揉了揉念安的頭發,忽然湊到鍾華耳邊輕聲說,“其實我昨天夢見她了,穿著件小襖子,追著隻蝴蝶跑,嘴裏還咿咿呀呀的,像是在喊媽媽。”
    鍾華的眼眶忽然有點熱。她想起去年冬天,林婉清在越南北部做防疫,視頻裏說當地的孩子都沒見過雪。“等開春了,帶他們來北京看雪吧。”鍾華當時說,林婉清笑著說她太天真,卻在掛了電話後,連夜申請了新的援助項目。
    啊玉端來一碗長壽麵,青瓷碗裏臥著個圓圓的荷包蛋。“快嚐嚐,阿姨特意給你煮的。”他把筷子遞給林婉清,忽然注意到她袖口磨破了點邊——這件大衣還是前年生日時,他和鍾華一起挑的。
    “對了,”林婉清挑起一筷子麵,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麽,“下個月我要去青海,那邊有個助學項目,大概要待半年。”她看著鍾華,眼睛亮得像星星,“你們要是有空,帶著念安來玩啊,那邊的星星低得能摘下來。”
    鍾華剛要說話,懷裏的念安忽然咯咯笑起來,口水順著下巴滴在銀鎖上,折射出一道細碎的光。“你看她,好像聽懂了。”啊玉伸手擦掉女兒下巴上的口水,指尖被她抓住不放,那力道軟乎乎的,像團棉花。
    窗外的雪不知什麽時候停了,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在地上織出一張金網。念安打了個哈欠,小腦袋往鍾華懷裏拱了拱,睫毛上還沾著點陽光的碎屑。
    “念安,”鍾華輕輕拍著她的背,聲音像羽毛一樣輕,“以後要好好長大啊。”
    林婉清看著她們母女,忽然舉起茶杯:“敬念安,敬平安。”
    啊玉和鍾華也舉起杯子,三隻茶杯輕輕碰在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像串被風吹響的風鈴。陽光落在杯沿上,折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正好落在念安熟睡的臉上,像給她蓋了層透明的紗。
    “對了婉清,”鍾華忽然想起什麽,“你上次說的那個公益基金,我和啊玉商量過了,想以念安的名字捐一筆錢,算是她給那些小朋友的見麵禮。”
    林婉清的眼睛忽然亮起來,像落了兩顆星星。“那太好了,”她放下茶杯,忽然站起身抱了抱鍾華,“等我到了青海,拍那邊的星星給你們看。”
    念安被驚醒了,哼唧了兩聲,小手卻抓得銀鎖更緊了。鍾華低頭看著女兒皺起的小眉頭,忽然笑了:“你看,她也同意了。”
    啊玉看著眼前的兩個女人,忽然覺得時間好像慢了下來。陽光落在鍾華的發梢上,鍍上一層金邊,林婉清的茶杯裏飄著嫋嫋的熱氣,念安的呼吸均勻得像首小夜曲。
    “其實我之前還想過別的名字,”鍾華忽然說,指尖在銀鎖上輕輕劃著,“叫思遠,叫明溪,都覺得差點意思。”她抬頭看了啊玉一眼,眼裏的光像浸在水裏的月亮,“直到那天你說,咱們這輩子,能守著彼此就夠了。”
    林婉清忽然笑出聲:“得,又開始撒狗糧了。”她拿起一塊桂花糕塞進嘴裏,含糊地說,“不過說真的,這名字挺好。念安,念安,聽著就踏實。”
    念安忽然在鍾華懷裏動了動,小嘴巴抿了抿,像是在做夢。陽光從她臉上移開,落在牆上掛著的全家福上——照片裏啊玉抱著鍾華,兩人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縫,背景是去年秋天的銀杏林,金黃的葉子落了他們一身。
    “時候不早了,我該走了。”林婉清看了看表,起身拿起大衣,“下午還要去基金會開會。”她走到桌邊,又回頭看了眼念安,“記得啊,青海的星星等著你們呢。”
    鍾華抱著念安送她到門口,雪後的空氣帶著點清冽的甜。林婉清忽然回頭,指了指天上的雲:“你看那朵雲,像不像隻小兔子?”
    念安像是聽懂了,忽然咯咯笑起來,小手揮舞著,像是要去抓那朵雲。陽光落在她臉上,睫毛投下淡淡的影子,像畫上去的小扇子。
    “路上小心。”啊玉替林婉清拉開車門,忽然想起什麽,“對了,你上次說的那本詩集,我幫你找到了,下次帶給你。”
    “好啊。”林婉清笑著揮揮手,車子慢慢駛進陽光裏,車尾巴上貼著個小小的貼紙,畫著顆星星,旁邊寫著:平安。
    鍾華低頭看著懷裏的念安,小家夥已經又睡著了,嘴角還掛著點笑意,像是夢見了什麽好事。銀鎖在陽光裏閃閃發亮,鎖身上的“長安”兩個字,像是被鍍上了層金邊。
    “走吧,咱們回家。”啊玉輕輕攬住鍾華的肩膀,往屋裏走去。陽光穿過走廊的花架,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像首沒寫完的詩。
    鍾華忽然停下腳步,看著懷裏的女兒輕聲說:“念安,以後媽媽帶你去看青海的星星,去看塞納河的水,去看非洲的草原。”她頓了頓,聲音輕得像歎息,“還要告訴你,這世上有很多種幸福,而我們的幸福,就是守著彼此,平安長大。”
    念安在夢裏咂了咂嘴,小手無意識地抓了抓,正好握住了鍾華的手指。那力道很輕,卻像根線,把過去和將來,都串在了一起。
    客廳裏的蛋糕還放在桌上,奶油做的小老虎歪著腦袋,像是在笑。牆上的時鍾滴答滴答地走著,陽光慢慢移過地板,像隻溫柔的手,輕輕蓋在念安熟睡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