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集:公益站的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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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益站的爭執
    巴黎十三區的清晨總裹著股潮濕的麵包香。啊玉跟著林婉清穿過拱廊街時,指尖還殘留著民宿壁爐的溫度——那是他昨夜給壁爐添柴時,被火星燙出的淺紅印子。
    “今天要分發冬衣和奶粉,”林婉清側身避開推著早餐車的小販,米白色風衣掃過牆根的梧桐葉,“這裏的誌願者大多說法語,實在溝通不了就找我。”她說話時耳後的碎發被風掀起,啊玉瞥見那截白皙的脖頸上,有道極淡的月牙形疤痕,像片被蟲蛀過的銀杏葉。
    難民收容站設在廢棄的地鐵維修站裏,鐵閘門拉開時發出生鏽的吱呀聲。二十幾個裹著厚外套的孩子正蹲在牆角畫畫,蠟筆在潮濕的水泥地上劃出歪斜的彩虹。林婉清熟稔地彎腰抱起個金發小女孩,用流利的法語問她是不是又偷藏了餅幹,女孩咯咯笑著往她口袋裏塞了顆融化的巧克力。
    啊玉拎著裝滿奶粉罐的紙箱跟進時,靴底碾過地上的蠟筆頭。他剛把箱子放在鐵架上,就被個穿藍色馬甲的高個男人攔住。對方指著紙箱上的中文標簽飛快地說著什麽,眉頭擰成個疙瘩,手指幾乎戳到啊玉胸口。
    “他說這批奶粉沒有法語標識,按規定不能分發。”旁邊穿紅圍巾的女人翻譯道,她看啊玉的眼神像在打量塊礙事的石頭。
    啊玉扯下手套,露出掌心被紙箱勒出的紅痕:“這是國內企業捐贈的,檢疫報告在婉清那裏。”他的法語隻夠說“你好”和“謝謝”,字句撞在喉嚨裏像生吞了 grave碎石)。
    高個男人突然提高音量,手猛地揮向紙箱。啊玉下意識伸手去護,奶粉罐在箱子裏哐當亂響,有罐摔在地上滾到孩子堆裏,嚇得最小的男孩哇地哭出聲。
    “jean!”林婉清抱著女孩快步過來,她把孩子交給紅圍巾女人,轉身時風衣下擺掃過啊玉手背。當高個男人的胳膊再次揚起來時,她像片突然展開的白蝶翅膀,擋在了啊玉身前。
    就是這時,啊玉看清了。她耳後的碎發被動作帶得飛起,那道月牙形的疤痕在頂燈慘白的光線下格外清晰——比他記憶裏淺了很多,卻仍能辨認出當年縫合的針腳。
    五年前的酒會後台,碎玻璃像冰雹般從頭頂砸下來時,林婉清也是這樣擋在他身前的。那時她還是顧延霆身邊穿著高定禮服的金絲雀,卻在吊燈墜落的瞬間,把他推到消防栓後麵。飛濺的玻璃渣劃破她的脖頸,血珠滴在他手腕的表帶上,暈開朵暗紅的花。後來他在醫院守了三天,護士說她醒來第一句話是“別告訴啊玉我暈血”。
    “這批物資上周就通過了海關檢疫。”林婉清的法語帶著點巴黎口音的軟,眼神卻比塞納河的冰棱還硬,“如果你質疑,可以聯係中國駐法使館,或者現在就打電話給衛生署。”她從帆布包裏抽出文件夾,檢疫報告的複印件被風掀起邊角,啊玉看見夾在裏麵的照片——是他、鍾華和她在酒會入口的背影,三個人的影子在地毯上連成道歪歪扭扭的線。
    高個男人的臉漲成豬肝色,嘟囔著轉身去檢查別的物資。紅圍巾女人過來撿地上的奶粉罐,低聲對林婉清說:“他剛失戀,對亞洲麵孔有點……”
    “我知道。”林婉清打斷她,彎腰時耳後的疤痕又隱進發絲裏,“但孩子們不能等。”
    啊玉蹲下去幫著撿蠟筆,最小的男孩怯生生地把顆糖塞到他手裏。糖紙是透明的,能看見裏麵融化又凝固的焦糖,像極了當年林婉清傷口上結的痂。
    “疼嗎?”他突然開口,聲音低得像怕驚飛簷下的鴿子。
    林婉清正給個孕婦衝奶粉,聞言動作頓了頓。她用手背擦了擦額角的汗,疤痕在燈光下忽明忽暗:“剛拆線那陣,轉頭都像被人扯著頭發。”她笑了笑,把溫熱的奶瓶遞給孕婦,“但總比砸在你頭上強——你那時候正盯著鍾華的采訪視頻傻笑,魂都不在身上。”
    啊玉的手指攥緊了那顆糖。他想起泥石流那天,鍾華發間卡著的銀杏葉標本,是他送她的第一份禮物;想起icu裏她睫毛顫動時,監護儀的曲線像條終於找到方向的河;想起藏區轉經筒旁,他偷偷係上的紅繩被風吹得與鍾華那條纏在一起……這些畫麵突然和眼前的疤痕重疊,像幅被揉皺又重新展平的畫。
    中午分發午餐時,啊玉被派去給街對麵的老人送三明治。過馬路時,他看見林婉清站在收容站門口打電話,陽光斜斜地照在她耳後,疤痕泛著淡淡的粉色。她正對著電話說:“……對,鍾華的簽證我已經拜托律師在辦了,蒙馬特的民宿我讓房東留著……”
    風卷著張報紙從腳邊飛過,頭版照片是雪山下的轉經筒,紅繩在風雪裏飄成片模糊的紅。啊玉突然想起林婉清寄給他的機票,夾層裏的紙條邊緣已經被摸得起了毛:“去追讓你手機相冊占滿的人。”
    他轉身往回走時,看見林婉清正把自己的圍巾解下來,係在那個金發小女孩脖子上。女孩指著她耳後的疤痕咿咿呀呀,她笑著搖搖頭,抬手把碎發別到耳後——動作自然得像在拂去片不存在的落葉。
    啊玉摸出手機,翻到相冊裏存著的鍾華采訪視頻。她站在顧氏集團樓下,舉著錄音筆的手在抖,卻字字清晰:“真相不會永遠埋在灰燼裏。”視頻的最後三十秒,鏡頭晃了晃,拍到人群外的啊玉,他手裏攥著瓶沒開封的礦泉水,瓶蓋被捏得變了形。
    “原來你在這兒。”林婉清走過來,手裏拿著兩罐熱咖啡,“jean剛才來道歉了,說下午幫我們去倉庫搬棉被。”
    啊玉接過咖啡時,指尖碰到她的,像觸到塊溫涼的玉。他想起昨夜在民宿,看到她行李箱裏有個舊藥盒,裏麵裝著半板去疤膏,生產日期是五年前。
    “婉清,”他喉結動了動,“鍾華的航班……”
    “下周三。”林婉清仰頭喝了口咖啡,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我訂了蒙馬特高地那家能看見日落的餐廳,到時候……”
    她的話被陣突如其來的歡呼打斷。收容站裏的孩子們正圍著台舊電視拍手,屏幕上在放非洲草原的紀錄片,角馬群像條褐色的河,正穿過湍急的河流。林婉清的手機突然響了,她看了眼屏幕,嘴角彎起個溫柔的弧度:“是醫療隊的電話,他們說非洲的雨季快結束了。”
    啊玉看著她走向陽光裏的背影,耳後的疤痕在光線下幾乎看不見了。他低頭喝了口咖啡,熱流從喉嚨暖到胃裏,像那年在icu外,林婉清塞給他的那杯熱可可——她當時說:“等鍾華醒了,你們去藏區看看吧,那裏的星星能照亮所有路。”
    遠處的教堂敲了十三下,鴿子撲棱棱飛過拱廊街的玻璃頂。啊玉掏出那顆被體溫焐化的糖,剝開透明的糖紙,焦糖的甜香漫開來,像場遲到了五年的雨,終於落在了蒙馬特高地的土壤裏。他想,有些疤痕會慢慢變淡,但那些擋在身前的瞬間,會像紅繩樣,永遠係在命運的轉經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