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4集:雪山的未接來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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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山的未接來電
    蒙馬特閣樓的壁爐第一次燒得這樣旺。林婉清把最後一塊鬆木塞進爐膛時,啊玉正蹲在行李箱前翻找護照,指尖掃過箱底那隻褪色的帆布包——是去年從藏區帶回來的,邊角還沾著沒洗幹淨的酥油漬。
    帆布包的側袋裏滾出個東西,在地板上撞出清脆的響。啊玉彎腰去撿,指腹先觸到一層薄薄的冰花,是枚被凍裂的銀杏葉標本,玻璃相框的棱角還沾著泥石流的泥漿。
    這是去年秋天從山溝裏帶出來的。當時鍾華陷在垮塌的碎石堆裏,發間別著這枚標本,他徒手刨開石塊時,玻璃碴子嵌進掌心,血珠滴在金黃的葉片上,像給標本添了道拙劣的紅紋。
    “找什麽?”林婉清端著兩杯熱可可走過來,羊毛襪在木地板上踩出簌簌的響。她今天穿了件駝色高領毛衣,領口遮住了左頸的疤痕——去年在巴黎難民區為了護他,被鬧事者用碎酒瓶劃的,當時血順著毛衣領流下來,染紅了他半隻袖子。
    啊玉把標本塞進外套內袋,指尖突然觸到個硬邦邦的東西。是部舊手機,屏幕早被泥石流的碎石砸得蛛網密布,此刻卻在掌心微微發燙,像有什麽東西要從裂縫裏鑽出來。
    這是鍾華的備用機。icu那幾天她昏迷著,他替她收著,後來忙亂中混進了自己的行李。此刻屏幕突然亮了一下,不是來電提示,是條遲來的未接來電提醒,時間戳刺得人眼睛疼——正是泥石流發生的那天下午三點十七分,他抱著鍾華爬出山溝的前一刻。
    手機還在固執地亮著,通話記錄裏隻有這一個未接來電,呼出方是“啊玉”。
    啊玉的指關節突然開始發抖。他想起那天午後,鍾華原本在山下的民宿整理采訪稿,他去山頂拍雪山全景。泥石流來的時候天昏地暗,他在滾石裏看到她的衝鋒衣,像片被狂風撕扯的樹葉。她當時手裏攥著支錄音筆,後來他才知道,裏麵是顧延霆死前托律師轉交的證據,關於那場縱火案的真凶。
    “在藏區的時候,”林婉清把熱可可遞給他,杯壁的溫度燙得他猛地回神,“你總盯著轉經筒上的紅繩發呆。”
    啊玉低頭看杯子裏的熱氣,在冷空氣中凝成小小的霧。藏區的冬天比巴黎冷得多,鍾華在轉經筒上係紅繩時,哈氣在睫毛上結了層白霜。他當時偷偷在旁邊係了條同款,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卻在下山時被林婉清的視頻電話抓了現行。
    “她係的是平安繩,”視頻裏林婉清正坐在巴黎聖母院的台階上,給難民發麵包,“你係的是姻緣繩。啊玉,人不能同時跨兩條河。”
    此刻舊手機的屏幕暗下去,又突然亮起,這次是條短信預覽,來自陌生號碼,內容卻像把鈍刀:“鍾記者在整理縱火案資料時發現,當年火場有第四個人——是顧延霆的秘書,她現在在瑞士。”
    發信時間是鍾華進icu的第二天。啊玉突然想起,那天律師轉交顧延霆的遺書時,夾層裏除了視頻,還有張寫著瑞士地址的便簽,字跡潦草,像是臨死前匆匆寫就的。
    “這手機,”林婉清的目光落在他顫抖的手腕上,“該還給它的主人了。”
    啊玉猛地抬頭,撞進她平靜的眼睛。林婉清的瞳孔裏映著壁爐的火光,像兩年前在酒會上,她替他擋開顧延霆潑來的紅酒時,眼裏也是這樣的光——平靜,卻藏著山崩地裂的溫柔。
    “你早就知道她會找過來?”他的聲音像被砂紙磨過。
    “我知道她的錄音筆落在你那裏,”林婉清笑了笑,指尖劃過自己的耳垂,那裏有個小小的耳洞,“就像知道你總把她遺落的東西藏起來。去年在icu,你念她的采訪稿,念到‘最想感謝的人’時,她睫毛顫了三下,你數了,對不對?”
    啊玉的喉結滾了滾。他確實數了。當時監護儀的滴答聲裏,他數著她睫毛顫動的次數,突然想起鍾華說過,她第一次采訪他時,他對著鏡頭說“我不信命”,她在台下偷偷錄了音,說這是“聽過最硬的話”。
    手機又震動了一下,這次是條推送新聞,標題刺得人睜不開眼:“鍾華記者帶傷出席發布會,曝顧氏集團十年前挪用慈善款證據”。配圖裏她穿著件黑色西裝,左臂還打著石膏,手裏攥著支錄音筆——不是他替她收著的那支,是支新的。
    “她總說,真相是最好的止痛劑。”林婉清把自己的圍巾解下來,繞在啊玉脖子上,“但有些疼痛,是用來提醒你還活著的。”
    圍巾上有薰衣草的味道,是普羅旺斯的特產。去年鍾華在藏區高原反應,夜裏總咳,他去當地藥店買止咳藥,老板娘塞給他一小包薰衣草幹花,說“放在枕頭下,能夢見想見的人”。後來那包幹花被他夾在鍾華的采訪本裏,不知她發現了沒有。
    “我去瑞士。”啊玉突然站起來,膝蓋撞在行李箱上,發出悶響。
    林婉清沒攔他,隻是從抽屜裏拿出張機票,放在熱可可旁邊。機票是明天飛蘇黎世的,登機牌背麵寫著行小字:“顧延霆的秘書有個女兒,在巴黎讀美術學院,去年畫展上,她展出過一幅畫,叫《三人影》。”
    啊玉拿起機票,指尖觸到背麵的字跡,突然想起林婉清寄給他跨國機票時,夾層裏的紙條:“去追讓你手機相冊占滿的人”。他的相冊裏,確實存滿了鍾華的照片——她在發布會舉著證據的樣子,在icu閉著眼的樣子,在藏區轉經筒前笑的樣子,甚至還有她在泥石流裏,發間別著銀杏葉標本的樣子。
    “那你呢?”他突然問,聲音低得像耳語,“你相冊裏,存滿了誰?”
    林婉清打開自己的手機,屏保還是三人在酒會的背影合影。她翻到最新的一張照片,是在非洲草原拍的星空,星星密得像撒了把碎鑽。
    “存滿了自由。”她把手機揣回口袋,“也存滿了你們可能會有的未來。”
    壁爐裏的鬆木劈啪響了一聲,彈出個火星,落在啊玉的牛仔褲上。他沒去拍,隻是盯著手機屏幕上那個未接來電,突然想起鍾華說過,她母親告訴她,錯過的電話可以回撥,但錯過的人,可能一輩子都等在占線音裏。
    “瑞士很冷,”林婉清遞給他件衝鋒衣,是去年他在藏區弄丟的那件,她不知什麽時候補好了袖口的破洞,“她的采訪後遺症還沒好,看到‘總裁夫人’的新聞會手抖,你記得捂住她的眼睛。”
    啊玉接過衝鋒衣,指尖觸到內側的標簽,上麵用馬克筆寫著個小小的“鍾”字。他突然想起,去年在雪山康複路,鍾華說她的衝鋒衣丟了,他說“再買一件”,她卻紅了眼眶:“那件上有你的味道。”
    手機終於安靜下來。啊玉把它塞進背包,拉鎖拉到一半,又停下來,從內袋掏出那枚銀杏葉標本,輕輕放在林婉清的書桌上。標本的玻璃裂縫裏,還卡著一小片藏區的紅繩碎屑,是去年係在轉經筒上時磨掉的。
    “這個,留給你。”他說。
    林婉清拿起標本,對著光看了看,突然笑了:“當年在獄中,我給你遞巴黎地圖,你指尖和我指尖在玻璃上重合的那一刻,就該知道,有些人是留不住的。”
    啊玉沒說話,轉身拎起行李箱。走到門口時,他回頭看了一眼,林婉清正把那枚標本放進相框,旁邊擺著張照片——是鍾華在發布會舉著錄音筆的樣子,背景裏,他舉著她遺落的那支,像舉著全世界的光。
    “對了,”林婉清突然叫住他,“鍾華的新書叫《紅顏》,扉頁寫著‘有些人教會你愛,有些人教會你勇敢’。她沒說出口的是,還有些人,教會你放手。”
    啊玉的腳步頓了頓。樓道裏的風灌進來,帶著巴黎深秋的涼意,吹得圍巾上的薰衣草香四散開來。他想起在藏區的那個雪夜,鍾華發燒時喃喃自語:“婉清說,紅繩係在轉經筒上,就能把思念傳到千裏之外。”
    他當時沒敢告訴她,他係的紅繩上,刻著三個人的名字首字母。
    推開閣樓的門,晚霞已經褪成了淡紫色。啊玉掏出手機,翻到那個未接來電,手指懸在回撥鍵上,突然想起鍾華在采訪稿裏寫:“命運的奇妙在於,它總在你以為錯過的時候,悄悄留了條紅繩。”
    手機在掌心發燙,像藏區的轉經筒,轉著轉著,就把散落的人,都轉到了該去的地方。
    他按下了回撥鍵。電話接通的那一刻,遠處的埃菲爾鐵塔亮起了燈,金色的光流淌在塞納河上,像條沒有盡頭的紅繩,一頭係著巴黎的晚霞,一頭係著蘇黎世的晨光——那裏,有個等著他歸還錄音筆的人,正站在雪山下,手裏攥著半枚銀杏葉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