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集:夢想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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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夢想之地
    機艙廣播裏傳來機長平穩的聲音時,啊玉正望著舷窗外的雲層發怔。白得泛藍的雲絮像被扯開的棉絮,層層疊疊鋪向天際,恍惚間竟與多年前林婉清筆記本裏的插畫重合。那本邊緣磨卷的速寫本還躺在行李箱底層,夾著半片幹枯的尤加利葉——是他們在巴黎郊外的公益農場撿的,當時她蹲在田埂上畫蒲公英,風卷著絨毛落在畫紙上,像誰撒了把星星。
    “在想什麽?”林婉清遞過來一杯溫水,指尖帶著機艙空調的涼意。她剛睡醒,額前碎發有些淩亂,卻比任何精心打理的造型都更順眼。遮光板沒拉嚴,陽光斜斜切過她的側臉,在鼻梁投下淺淺的陰影,像幅被時光溫柔暈染的素描。
    啊玉接過水杯的手頓了頓,玻璃壁上的水珠洇濕指腹:“在想你畫的那片海。”
    林婉清笑起來時眼角會泛起細碎的紋路,那是時光在她臉上留下的溫柔印記。“那時候總覺得,世界上最藍的地方一定在地圖沒標紅的角落。”她望著窗外,語氣裏帶著孩子氣的向往,“沒想到真能站在這兒。”
    七小時後,舷窗外的景象從雲海變成了連綿的綠。小型螺旋槳飛機低空掠過海岸線時,啊玉聽見林婉清倒吸一口氣。翡翠色的海水裏嵌著珍珠白的沙灘,火山岩被海浪啃出蜂窩狀的孔洞,浪沫撞在礁石上碎成雪,像被天神隨手撒落的寶石。啊玉握緊了林婉清的手,她掌心的溫度透過相扣的指縫傳來,比機艙裏的暖氣更讓人安心——就像三年前在剛果難民營,她也是這樣攥著他的手穿過泥濘,身後是聯合國維和部隊的裝甲車揚起的塵土。
    他們落腳的小鎮藏在火山岩與椰林之間,彩色木屋沿著蜿蜒的海岸線排開,像被打翻的調色盤。民宿老板是對荷蘭老夫婦,男主人總穿著褪色的花襯衫,女主人的銀發上總別著新鮮雞蛋花。遞來冰鎮酸橙汁時,她指著牆上泛黃的照片說:“五十年前我和他就在這片海發誓,要把日子過成彩虹的顏色。”
    照片裏的年輕人穿著喇叭褲,在沙灘上笑得張揚。林婉清盯著照片看了許久,轉頭對呀玉說:“你看,幸福真的有很多種模樣。”她指尖劃過照片邊緣,那裏有道淺淺的折痕,“就像那年在巴黎,你說要陪我做公益時,我也覺得這樣的日子很好。”
    他們租了輛複古摩托車,天藍色的車身帶著鏽跡,車把上掛著串貝殼風鈴。每天清晨,啊玉會去街角的麵包店買剛出爐的香蕉餅,林婉清則在民宿的露台上寫日記。出發時,她會把防曬霜擠在他手心裏,看著他笨拙地往耳後塗抹,然後笑著替他擦掉沾在耳垂上的白色膏體。
    沿著海岸線漫遊時,林婉清總愛坐在後座。風揚起她的長發時,啊玉能聞到發間混著海鹽與梔子花香的氣息——那是她在當地市集淘的手工皂味道。有天路過片無人海灣,她突然拍著他的肩膀喊道:“快看!”
    退潮後的淺灘上,無數浮遊生物在月光下閃爍。腳踩上去時,每一步都濺起細碎的藍火,像踩著銀河在散步。林婉清提著裙擺赤腳奔跑,裙角掃過水麵,拖出長長的光帶,像踩在星河上的精靈。啊玉舉著相機追在後麵,快門聲混著海浪聲,成了那晚最動聽的節拍。她突然轉身,月光落在她笑彎的眼睛裏,比任何星光都亮。
    “你還記得嗎?”坐在礁石上吹幹頭發時,林婉清突然開口。海風卷著她的話飄過來,帶著鹹濕的氣息,“當年在巴黎街頭,你說等我們找到真正想去的地方,就把所有煩惱埋進沙子裏。”
    啊玉把外套披在她肩上,鹹澀的海風裏帶著涼意:“記得。你當時說要埋得深一點,免得漲潮時被衝回來。”他想起那個飄著細雨的午後,他們坐在塞納河的長椅上,看遊船劈開灰綠色的水波。林婉清剛結束一場救助流浪兒童的公益活動,眼底帶著疲憊,卻仍固執地說:“總有一天,我們要去個能看見透明海水的地方。”
    兩人相視而笑,笑聲驚飛了礁石上棲息的海鳥。遠處漁火點點,像散落在海麵的星星,恍惚間竟分不清是天上的星子掉進了海裏,還是海裏的熒光飛上了夜空。林婉清突然指著天邊說:“你看那朵雲,像不像剛果孩子畫的太陽?”啊玉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朵邊緣鑲著金邊的雲,像被孩童用蠟筆塗得歪歪扭扭的圓。
    在小鎮的第三天,他們遇到了場突如其來的暴雨。豆大的雨點砸在摩托車擋風玻璃上,劈啪作響。躲進海邊咖啡館時,玻璃上的雨珠把世界暈染成印象派畫作。鄰座的老畫家正在畫海,他皴裂的手指握著畫筆,在畫布上塗抹出層次分明的藍——從近岸的薄荷綠,到深海的靛藍,再到天邊的鈷藍,像把所有關於海的夢境都揉了進去。
    “年輕時總想著畫出最壯闊的浪,”老人呷了口朗姆酒,渾濁的眼睛裏閃著光,“老了才明白,最動人的是浪尖那點轉瞬即逝的白。”他指著畫布左下角,那裏用白色顏料點了幾筆,像浪花剛吻過沙灘留下的痕跡。
    林婉清若有所思地看著畫布,啊玉悄悄拍下她托腮凝視的側影。後來這幅照片被洗出來,夾在她的公益日記本裏,旁邊寫著:“美好從不是永恒,而是懂得珍惜轉瞬即逝的瞬間。”就像去年在南蘇丹,他們為臨時學校的孩子們上美術課,一個缺了門牙的小男孩把畫的彩虹塞進她手裏,轉身就跑進了難民潮——那樣的瞬間,或許再也遇不見,卻永遠留在了記憶裏。
    雨停後,他們沿著濕漉漉的街道散步。陽光穿透雲層,給教堂的尖頂鍍上金邊,牆角的九重葛被雨水洗得發亮。林婉清突然在家手工藝品店前停下腳步,櫥窗裏擺著串用彩色玻璃珠穿成的風鈴,珠子折射著陽光,在地麵投下流動的光斑。“像不像剛果孩子送你的那盒珠子?”她輕聲問。
    啊玉想起那個鐵皮盒子,此刻正躺在他們的行李箱裏。去年撤離難民營時,一個叫阿米娜的小女孩把盒子塞進他背包,用生澀的法語說:“這是會帶來好運的星星。”
    離開前的清晨,他們去了小鎮盡頭的燈塔。守塔人是位獨居的老太太,銀發在晨光裏泛著珍珠光澤。她給他們煮了加了肉桂的熱可可,杯沿結著層細密的泡沫。“這座塔陪我守了四十年,”她望著旋轉的燈座說,“以前總盼著遠航的船回來,現在才明白,能看著光穿透黑暗,本身就是種幸福。”
    站在塔頂俯瞰整片海灣時,林婉清突然從背包裏拿出那個鐵皮盒子。晨光穿過玻璃珠,在她臉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像落了滿臉的星子。“他們說,把心願裝進盒子裏,對著大海喊三聲,就會被浪花帶到神明那裏。”她打開盒蓋,裏麵的珠子在風中輕輕碰撞,發出叮咚的脆響。
    啊玉看著她認真的模樣,突然覺得眼眶發燙。這些年他們一起走過硝煙未散的難民營,見過在廢墟上重建家園的人們,也在無數個深夜為遠方的苦難輾轉難眠。可無論看過多少瘡痍,她眼裏的光從未黯淡——就像此刻,她望著大海的眼神,依然清澈得像初見時的塞納河。
    “我的心願是,”林婉清對著大海輕聲說,聲音被風吹得有些碎,“我們永遠有勇氣選擇自己的人生。”
    啊玉把她攬進懷裏,海風掀起他們的衣角,遠處的浪濤聲像亙古不變的誓言。“這個心願,我們一起守著。”他想起剛認識林婉清時,她在巴黎的公益組織裏整理捐贈物資,陽光透過百葉窗落在她發上,她抬起頭說:“我想讓更多人有選擇的權利。”那時他還不懂,所謂的勇氣,不是從不畏懼,而是明知前路坎坷,依然願意邁出腳步。
    他們把玻璃珠一顆顆拋向大海,珠子墜入浪濤的瞬間,像星星跌進了銀河。林婉清的笑聲隨著海風飄遠,驚起一群白鷺,它們掠過海麵,翅膀劃破晨霧,留下淡淡的痕跡。
    回程那天,飛機穿越雲層時,林婉清靠在啊玉肩頭睡著了。他翻開相機,裏麵存著三天來的細碎瞬間:她在夜市舉著彩色冰棒的笑臉,被海浪打濕的發梢,在燈塔下閉眼許願時顫動的睫毛,還有那張在熒光海灘上奔跑的背影——照片裏她的裙擺沾著藍火,像拖著片會發光的星河。
    手機震動了下,是老畫家發來的郵件,附件裏是幅速寫:兩個依偎的身影坐在礁石上,背後是鋪滿熒光的海。畫下寫著一行小字:“所有值得的等待,終將抵達夢想之地。”
    啊玉低頭吻了吻林婉清的發頂,她在睡夢中蹙著的眉舒展開來,嘴角微微上揚。舷窗外,雲海翻騰著奔向遠方,像極了他們正奔赴的,充滿無限可能的人生。他想起剛出發時,林婉清在登機牌背麵畫了片海,旁邊寫著:“所謂夢想之地,或許不是某個地方,而是身邊有你的每一刻。”
    此刻陽光正好,她的呼吸均勻而溫暖,掌心的溫度透過相握的手傳來。啊玉知道,這趟旅程不是終點,就像公益路上的每一步,都隻是新的開始。但隻要身邊有她,無論去往何方,都是夢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