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黃土官道上的賭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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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清伸手指著街上那些雖然麵帶希望,但絕大多數都身材瘦弱、麵帶菜色的人們。“他們,”他的聲音沉重。
“在這之前,過的就是等死的日子,像行屍走肉一般。他們拚命掙紮,不過是在拖延最終死亡的時間。他們這種絕望的苟延殘喘,非但沒能換來生機,反而助長了苟曦之輩的氣焰,變相加速了自己走向死亡的進程。”馬清憤憤地說。
在他內心深處,還有一個未曾宣之於口的秘密想法:他堅信苟曦如此瘋狂地搜刮兗州,必然伴隨著巨量的財富轉移和秘密交易,他渴望能找到這條隱藏的渠道,或許能從中找到對手的命門。
丁魚兩道濃黑如刷的眉毛緊緊地蹙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深刻的“川”字。他緊咬著嘴唇,抓著韁繩的雙手因用力而指節發白。
他是苦出身,是地道的農戶子弟,幹農活是一把好手,若非當年家中土地被兼並,活不下去,他也不會毅然從軍吃糧。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苟曦的那些政策,對這片土地和依靠土地生存的百姓意味著什麽——那是徹頭徹尾的毀滅。
“你此去的任務,就是去喚醒他們,給他們實實在在的希望!”馬清看著丁魚,嘴角撇了撇,重重地點了下頭,“你是農戶出身。你該知道怎麽做才能真正讓他們信服,讓他們跟著你走。”
丁魚聞言,猛地挺直了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軀,仿佛要將胸中的鬱氣一掃而空。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將馬清的話語和囑托都化作力量吸入體內。
“一旦他們被喚醒,意識到自己的力量,就不再是一個個任人欺淩、孤立無援的小螞蟻了。”馬清朝丁魚挑了挑眉毛,眼中閃過一絲銳利的光芒。
“他們會匯聚成一股洪流,一頭真正擁有力量的巨象!對於那些敢於公然反抗、欺壓百姓的縣衙胥吏,”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決斷,“你就找準時機,殺一兩個鬧得最凶、民憤最大的,用他們的腦袋,給百姓立信。到時候,百姓們隻會更擁戴你。”
“有府君你這番交待,我心裏徹底有底了!”丁魚重重地點了下頭。
“天下洶洶,四處都不太平。我們兗州是中原的四戰之地,而東平,又是兗州的四戰之地!”馬清的目光投向遠方,語氣凝重,“我們要想站穩腳跟,活下去,進而有所作為,就需要大量的糧食,需要錢餉!這樣才能擴充我們的軍隊,補充鎧甲兵器!丁大哥,你這次下去,肩上擔子不輕啊!”
“府君,你放心!我知道了!”丁魚抬起一隻大手,用力扶正了一下頭上的鐵盔。
就在這時,頭頂光線忽然一暗,涼意襲來,兩人一前一後進入了高大的城門洞。短暫的昏暗與回聲之後,眼前再度豁然開朗,他們已經出了須昌城的南門。
一條黃土官道蜿蜒向前,伸向遠方隱約的山巒。官道兩旁,是大片大片原本荒蕪、如今卻被重新劃分出來的農田。在那一片片充滿生機的田野上,聚集著一堆堆身著窄袖粗布衣的農人,他們興奮地交談著,指指點點,聲音遠遠傳來,如同春日裏歸來的雀鳥,嘰嘰喳喳,充滿了歡快與希望。幾名身穿皂衣的衙吏,正拿著丈量的尺具,在田埂間忙碌地穿梭、劃定界限。
這是須昌城外的農戶們,正在官府的組織下,熱火朝天地分配著他們期盼已久的土地。
廩丘城,刺史府那巍峨高聳的夯土台基之上,仿佛隔絕了塵世的紛擾與饑饉。
苟曦閉目盤腿,安然跌坐於一張潔白細膩的白粘席坐墊上。他身側放置著一張矮小的黑漆案幾,幾上一隻青銅酒觴冒著細微的熱氣,旁邊是一碟色澤暗淡的鹽水扁豆,一碟切得細細的醬色鹹菜,以及一大盆烤得油脂滋滋作響、香氣撲鼻的炙豬肉,金黃的肉皮上撒著些粗鹽和不知名的香料。
與這略顯粗獷的飲食形成對比的,是案幾對麵一位正在撫琴的女郎。她身著淡藍色的半臂短襦,下係一條裙幅開衩的高腰長裙,雲鬢輕攏,姿容秀麗。纖纖玉指在琴弦上撥弄,一曲《高山流水》從指下流淌而出。
琴音時而厚重沉凝,如泰山壓頂,巍然不動;時而輕靈跳躍,如山澗清泉,淙淙不息。靜穆與流動兩種截然不同的意境竟完美交融,隨著微涼的穿堂風輕輕送來。
苟曦下巴上那稀疏的胡須隨著音樂的韻律微微顫動,神色顯得異常安詳沉浸。若不是他的一隻手在案幾邊緣隨著節拍輕輕敲擊,發出幾不可聞的“噠、噠”聲,那模樣真如入定的高僧,近乎圓寂。
主簿苟修放輕腳步,慢慢走到他身後約三四步遠處停下。他先是朝著苟曦的背影恭敬地彎腰、拱手,然後用一種刻意壓低的尖細嗓音喚道:“二叔。”
苟曦恍若未聞,依舊閉著眼,手上的拍子沒有絲毫錯亂,仿佛完全沉醉在那高山流水之音中,心神已隨琴聲遨遊太虛。
等待了約兩次呼吸的時間,空曠的廣場上隻有琴聲回蕩。苟修保持著彎腰的姿勢,再次提高了些許聲調,拱手道:“二叔。”
這次,苟曦那兩片皺巴巴、缺乏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張了一下,發出如同夢囈般的聲音:“是阿修來了……”
苟修立刻將頭垂得更低,眉眼恭順:“是我,二叔。”他名叫苟修,字顯先,是苟曦已故長兄的兒子,也是苟曦在兗州權力體係中最為倚重的親族心腹之一。
“坐。”苟曦的手指依舊在案幾上敲打著節拍,眼睛仍未睜開,隻是簡短地吐出一個字。
仿佛接收到無形的指令,那淙淙的琴聲驟然一頓,如同流水被一刀截斷。撫琴的女郎雙手輕輕按在猶自微顫的琴弦上,止住了餘音。她悄然起身,朝著苟曦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然後抱著琴,腳步輕盈如貓,無聲無息地退出了廣場。
琴聲一歇,廣場頓時陷入一種奇異的寂靜。苟曦手上的動作也隨之停止。他慢慢地,如同從深水中浮起般,睜開了眼睛。那雙深陷的眼眸裏,沒有絲毫方才聆聽音樂時的寧靜,隻有慣常的冰冷與深不見底的算計。
他睜眼的那一刻,周遭的一切仿佛凝固。有人會被喚醒,有人會死亡,還有人正在悄悄籌謀著別樣的災難。真正的較量才剛剛拉開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