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野心初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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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傳來衣服摩擦的窸窣聲和曲腿跪坐於席墊上的輕微響動。苟曦知道苟修已經在自己側後方的席位上落座,他頭也不回,隻是朝後隨意地揮了揮手:“拿一隻觴來。”
“諾。”站在十步外如同一尊雕塑的給使立刻躬身應答,腳步無聲地快速離去,很快便捧著一隻幹淨的酒觴返回,輕輕放在苟修麵前的案幾上。接著,他又端起放在地上的一隻盛酒的銅斛,為那新觴斟滿了乳白色、略帶渾濁的酒液,然後再次退回到原來的位置,垂首侍立。
苟曦這才微微側身,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指向台基下方那可以俯瞰大半的廩丘城。他的頭向後仰著,語氣似乎帶著一絲欣賞:“阿修,你來看,這座城,從這高處望去,是不是依舊很壯麗啊?”
從這“壯麗”的視角看去,棋盤格般的廩丘城內,縱橫交錯的街道上,行人稀疏得像爬行的螞蟻,寥寥無幾。隻有幾處屋頂稀稀拉拉地冒出幾縷若有若無的、缺乏熱力的炊煙。整座城市透著一股難以言說的沉悶與了無生氣。
更遠處,越過巍峨的城牆,是一片片顯然疏於打理、顯得有些荒蕪的田地,與遠方茂密得近乎陰森的森林形成了刺眼的對比。
“是啊,二叔,這座城…還真是一座好城。”苟修的目光順著望去,語氣恭維,卻顯得有些空洞乏力,他顯然並未真正領略到苟曦話中的意味。
苟曦慢慢轉過身來,不再看那“壯麗”的城池。他雙手支撐在身前的小案幾上,身體前傾,側臉對著案幾旁的苟修,語氣平淡無波:“什麽事?”
幾上炙豬肉的油膩香氣與酒液的微醺氣息混合在一起,彌漫在兩人之間。
苟修立刻微微向前探了探脖子,壓低聲音道:“東平那邊傳來消息,太守馬清正在大肆搞什麽分地給賤民,動靜不小。我們是不是…該立刻派人過去訓誡一番,讓他知道分寸?”
“訓誡他?”苟曦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反問道:“你想通過訓誡,達到什麽目的?”
“這……”苟修被這突如其來的反問噎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後仰了仰頭,嘴巴張了張,一時語塞,活像被一根無形的魚刺卡住了喉嚨,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隻覺馬清此舉挑戰了權威,卻未曾深思更深層的用意和後果。
苟曦不再看他,將右手伸進左手寬大的袖袍之中摸索。片刻,當他的右手再次抽出時,指尖已然夾著那麵冰冷猙獰的“睚眥”銅牌。他將銅牌“啪”一聲輕放在案幾上,與酒觴、菜碟並列,顯得格格不入。
“你來說說,”苟曦的目光落在銅牌上,聲音低沉,“刺殺馬清的那夥人,當真是東海王派來的嗎?”
苟修拿起酒觴,猛喝了兩口那辛辣的乳白色酒液。他端著觴,兩隻眼珠滑向那枚腰牌搖頭道:“以侄兒愚見…不太像。此舉過於直白粗暴,不似東海王素來的風格。”
“那這牌子,又作何解釋?”苟曦用手指點了點那睚眥紋樣。
“侄兒懷疑…是有人故意嫁禍。”苟修放下酒觴,用手背抹了抹嘴角的酒漬,“眼下我們正與東海王那邊暗中接觸,商談條件。會不會是…長沙王那邊設下的離間計?想讓二叔您與東海王心生嫌隙,他好從中漁利?”
苟曦抓起銅牌,在掌心慢慢摩挲著,感受著那冰冷的觸感和凹凸的紋路。
“長沙王派刺客假意暗殺他自己派來的馬清,結果卻隻殺了一個金文,然後再故意留下這塊東海王府的牌子?”他撇著嘴,緩緩搖了搖頭,眼神深邃,“不會。我跟了長沙王那麽多年,他的手段,我太了解了。”
“那…侄兒愚鈍,請二叔明示。”苟修一時有些無措,伸手從盆裏抓了一塊炙肉,塞進嘴裏咀嚼起來,試圖掩飾困惑。
“明目張膽派遣刺客行刺,確實不是東海王的風格,這一點你說得對。”苟曦斜睨了正在吃肉的侄子一眼,“這更像是已故河間王喜歡用的手段,簡單直接。不過,河間王早已敗亡了。”
他頓了頓,目光重新聚焦於手中的腰牌,聲音壓得更低,仿佛在梳理一條極其複雜的暗線:“所以,刺客很可能既不是東海王的人,也不是長沙王的人,而是…另有其人。”他的手指用力按在銅牌上,“但是,這塊腰牌,卻極有可能是真的,它原本應該屬於某個東海王麾下的人!那個被殺的金文…恐怕才是東海王安插在東平的一枚釘子!”
苟曦將腰牌往案幾上重重一拍,發出“砰”的一聲悶響,震得酒觴裏的液體都晃了晃。“刺客本來要殺馬清,卻誤殺了金文,馬清又從刺客身上得到了這塊牌子。”
“兗州…兗州竟然有東海王的人?!”苟修猛地瞪圓了眼睛,嘴巴停止了咀嚼,臉上寫滿了驚駭。
“兗州八郡五十六縣,大小官吏七八百人,龍蛇混雜,人心難測。”苟曦抬起眼皮,那雙長著長長灰白眉毛的眼睛裏射出銳利如鷹隼的光芒,像兩盞探照燈般打在苟修臉上,“你以為,鐵板一塊嗎?”
苟修被這目光看得有些發毛,他咽下嘴裏的肉,喉結緊張地滑動了一下,聲音帶著一絲急促:“馬清是長沙王明麵上派來的人,東平郡內部又暗藏著東海王的人…這,這是把我們兗州夾在中間了!”他將身子傾向苟曦,聲音壓得極低,幾乎隻剩氣聲,“二叔,咱們這幾年暗中積累的錢糧財貨,已足以裝備二十萬精銳之師!眼看天下將亂,不如幹脆…”
他的話還未說完,苟曦已然猛地伸出一隻手掌,五指張開,如同鐵閘般橫在苟修麵前,阻止他繼續說下去。苟修立刻像被掐住了脖子一般,瞬間噤聲。
就在這時,天空中一片濃厚的烏雲緩緩飄過,恰好遮住了太陽。巨大的陰影隨之籠罩下來,瞬間吞噬了刺史府高台之上的廣闊廣場,也將案幾旁的苟曦叔侄二人徹底淹沒在陰翳之中。
苟曦警惕地轉頭,看了看身後不遠處侍立的兩名身材勻稱、低眉順眼的給使,以及另外兩名如同石雕般佇立、身著黑色勁服、氣息彪悍的侍從。他朝他們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四人立刻同時躬身,然後邁著訓練有素的步伐,無聲而迅速地退了下去,一直退到遠處廊柱的陰影之中,確保絕對聽不到此處的談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