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杯酒定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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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我們還在兗州!”苟曦這才轉回頭,瞪著慍怒的眼睛,聲音低沉卻極其嚴厲地對苟修說,“此話,絕不可再提!一個字都不行!”他的眼神中充滿了警告。
    “您老想著青州,可是…可是青州那邊,王彌賊寇聲勢不小,萬一……”苟修艱難地吞下口中殘餘的肉末,喉結再次劇烈地滑動了一下,臉上憂色更重。
    “王彌乃我手下敗將,鬧起來…”苟曦的臉上非但沒有憂慮,反而換上了一副高深莫測的麵孔。
    他用手指關節輕輕敲點著案幾:“這未必是壞事…正好,或許正可為我所用……”
    “哦?”苟修張著嘴,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苟曦不再解釋,再次轉身,指向台下那片被陰影籠罩的、看似壯麗的廩丘城,語氣忽然變得有些蕭索空洞,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厭棄:“你看這裏,看似殿宇巍峨,街巷縱橫,一片壯麗…其實內裏早就空了,被榨幹了,什麽都沒有了……”
    苟修望著台下死氣沉沉的城池,又看了看眼前深不可測的二叔,他遲疑地問道:“那…二叔,我們下一步,究竟該如何是好?”
    “東海王這狗日的雜種,竟敢跟我玩這等陰險的把戲!”苟曦猛地轉過身來,臉上那點偽裝的平靜瞬間被猙獰的怒意取代,眼中寒光閃爍,“不過,他這手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冷靜而算計。
    “我兼任兗、青兩州都督之事,長沙王不太同意,確實麻煩。”他手指無意識地撚著胡須,“前次朝議,有人為我力請出掌青州,擔任刺史兼都督,長沙王倒是鬆了口。眼下,既然東海王先不仁,就休怪我不義。”他冷哼一聲,“我們與東海王聯合密謀之事,暫且放一放,不必急於推進。”
    他伸出一根枯瘦卻有力的手指,重重地點向苟修,幾乎要戳到他的鼻尖:“眼下隻有一個字——拖!”他的聲音斬釘截鐵,“一切,等我們拿到了青州,站穩了腳跟再說!”
    “哦,哦……”苟修被苟曦驟然轉變的氣勢所懾,身體不由自主地朝前傾著,連連點頭。
    他忽然又想起東平的事,小心翼翼地問道:“那…那個馬清,在那邊搞風搞雨,我們就真的不管了?任由他分割土地,收買人心?”
    “我一再告誡你!”苟曦臉上露出恨鐵不成鋼的煩躁,將那隻剛才還在打拍子的手不耐煩地朝苟修揮了揮,仿佛要驅趕一隻蒼蠅,“眼光要放長遠!不要隻死死盯著我們身邊這一畝三分地,要洞悉天下大勢!這個馬清,他就是長沙王派來,放在兗州盯死我的一顆釘子!”
    他深吸一口氣,強壓慍怒,分析道:“現在,馬清在東平,豫州的祖逖在譙郡,朝歌還有那個上官巳,這三個人,隱隱形成了一個品字形的戰略態勢,互為犄角,相互呼應!你若此刻去動馬清,難保不會牽一發而動全身,引來不必要的麻煩!”苟曦的目光如冰冷的錐子,死死盯住苟修,“你可千萬不能在這個節骨眼上,去主動招惹他。聽懂了嗎?嗯?”最後一聲鼻音,帶著濃重的警告意味。
    “哦,明白,明白!”苟修被苟曦的目光看得心裏發毛,忙不迭地點頭。
    “東平那攤子,就暫時讓他馬清去折騰。幾塊荒地,一群賤民,翻不起大浪。”苟曦語氣輕蔑,但隨即,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眯縫起眼睛,那眼神變得銳利而陰沉,“對了,那個孔立……現在怎麽樣了?”
    苟修下意識地避開了苟曦的目光,垂下眼瞼,聲音變得有些甕聲甕氣:“回二叔,還…還在家裏待著,挺…挺老實的……”他頓了頓,補充道,“就是…就是斷了一隻手,廢了……”
    “啪!”
    苟曦猛地一拍案幾,震得酒觴菜碟都跳了一下!嚇得苟修肩膀一哆嗦。
    “老實?他以前跟著曾保的時候,可一點也不老實!陽奉陰違,左右逢源,兩麵討好!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苟曦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戾氣,“我這次借他一隻手,一則是教訓這個吃裏扒外的狗東西!二則,就是要做給馬清看,做給東平郡所有還心存觀望、甚至心懷鬼胎的官吏看!這就是不聽話、敢耍花樣下場!”他猛地側過身,用那根令人心悸的手指,狠狠地點著苟修的額頭,幾乎要戳出一個紅印,“這其中的用意,你到底懂不懂?!嗯?!”
    苟修垂著頭,不敢躲閃,任由那堅硬的手指戳在自己的額頭上,連聲道:“懂,懂,二叔深謀遠慮……”
    苟曦的手指在苟修額頭上又重重戳了兩下,突然停了下來。他臉上的暴怒漸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冰冷的算計。
    “這個孔立,名義上終究還是東平的官吏。”苟曦撇了撇嘴,眼神閃爍,“萬一哪天,馬清那小子真拉下臉來問我要人,我於情於理,還真不好扣著不給……馬清這個人,我看得出來,來者不善啊。”
    他沉吟著,緩緩從案幾上端起自己那杯酒觴。乳白色的酒液在觴中微微晃動。他盯著那酒液,仿佛在看孔立的命運。
    片刻的死寂後,苟曦抬起眼皮,目光中沒有一絲溫度,聲音平淡得如同在吩咐一件日常瑣事:
    “殺了孔立。”
    說完,他仰起頭,將觴中辛辣的酒液一飲而盡。
    馬清駐馬於南門外,目送丁魚沿著黃土官道漸行漸遠。他這才輕輕一扯韁繩,撥轉馬頭,策動“大鼻孔”,重新踏入須昌城的南門,沿著那條貫穿城池南北的主街不疾不徐地往回走。
    此時正是巳時,日頭漸高,街市上的人流明顯稠密了許多,喧囂聲浪撲麵而來。除了買賣貨物的,更有許多似乎是單純出來感受這久違熱鬧氣氛的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閑逛,臉上帶著新奇與喜悅。
    孩子們的歡笑聲、偶爾因得不到玩具而爆發的哭聲、大人們相互間熱烈的交談聲、以及買賣雙方圍繞幾個銅錢斤斤計較的討價還價聲……種種聲音交織混雜,鼎沸盈天,匯聚成一股充滿生命力的洪流。
    三丈寬的街道兩側被各式各樣的攤位和聚集的人群占去大半,隻留下中間不足一丈寬的空隙供人車馬勉強通行。
    馬清騎在馬上,緩緩而行。他看到人們臉上大多洋溢著一種近乎貪婪的、充滿希望的笑容。那是一種被無形枷鎖禁錮了數年,驟然獲得喘息之機後,那種既倍感珍惜,又帶著一絲恍惚和不確信,生怕這短暫的繁榮隻是夢幻泡影的複雜神情。
    他們大聲交談,用力呼吸,仿佛要將這自由的空氣深深地吸入肺腑,儲存起來,以對抗未來可能再次降臨的嚴冬。
    開始時,馬清還與方信並轡而行,但隨著街道越發擁擠,很快便變成了馬清在前,方信牽著馬稍後跟隨的隊形。
    百姓們臉上那真切而脆弱的希望之光,讓馬清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滿足感和責任感。
    他原本以為治理郡縣、推行新政是千難萬險之事,卻沒想到,自己僅僅是解開了一道束縛的繩索,還給了百姓一點點自主的空間,竟能如此迅速地見到立竿見影的成效。
    這甚至讓他產生了一絲自我懷疑:究竟是自己天賦異稟,天生就是做官的材料,還是說,這為民做官的本職,原本就應該是這般簡單——隻需順應人心,給予生機?
    他正沉浸在這份略帶自嘲的思緒中,目光掃過熙攘的人群。
    忽然,從左邊的攤位旁,傳來一個刻意壓低、卻依舊清晰悅耳,甚至帶著幾分熟悉感的女聲:
    “太守爺,要雞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