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墨貞的聲音！馬清心中猛地一凜，急忙勒住“大鼻孔”的韁繩。
    他循聲向左望去。約三步開外，站著一名農婦打扮的女子。她發髻用一條普通的棕色布條纏繞固定，身穿洗得發白的灰色麻布短襦和寬大的褲子，腳下是一雙沾著泥點的布鞋。她低垂著頭，似乎不敢直視太守，雙手挽著一個用新鮮竹篾編成的籃子，裏麵墊著柔軟的幹稻草，整齊地碼放著十幾枚大小不一的雞蛋。
    那健壯而凹凸有致的身形，低垂頸項時露出的那一小段黝黑的皮膚，讓她看起來還真有點像一名農婦。
    在她的左後方，一個穿著土黃色短襦寬褲、頭戴寬大鬥笠的男子蹲在地上，幾乎與旁邊售賣雜貨的攤販融為一體。他身前放著一籃子顯然不太新鮮、有些蔫頭耷腦的韭菜。此刻，他正用手微微抬起鬥笠的邊緣，露出一雙幾乎全是眼白的、如同牛眼般滾圓的眼睛，警惕而又專注地盯著的馬清——正是墨仁。
    “哦？看著不錯。”馬清壓下心中的驚訝，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玩味笑容。他伸出左手，掌心向上，五指做出一個慵懶的、示意對方上前的手勢，“拿過來，讓本府瞧瞧。”
    墨貞聞言，抬起眼瞼飛快地瞥了馬清一眼，那杏眼中閃過一絲如釋重負的高興，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揚。
    她腳下輕盈地朝馬清的馬匹邁近了兩步，雙手將籃子向上舉了舉，遞到馬清觸手可及的高度。隨著她的靠近，一股淡淡的、獨特的熏草香氣，混雜著雞蛋和竹籃的清新氣味，悄然鑽入了馬清的鼻腔。
    蹲在地上的墨仁，那隻扶著鬥笠的手一動不動，仿佛定格，但他的屁股卻微微向後翹起，兩條腿暗中繃勁，成了蓄勢待發的馬步姿勢，身子也借著這股勁道極其緩慢地向上起了起，那雙死死盯著馬白的眼白，在鬥笠的陰影下顯得更加突出和亮白，充滿了野獸般的警惕。
    “你們……動作倒是挺快。”馬清仿佛毫無察覺，語氣平淡地評論道，慢條斯理地從墊著稻草的籃子裏拈起一隻溫熱的雞蛋，在指尖隨意地把玩著。
    “快吧！”墨貞的語氣裏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得意，她抬起頭，一雙水靈靈的杏眼大膽地看向馬清，壓低聲音道，“巨子親自來了，他想見你。”
    巨子親自來了？馬清心中念頭飛轉，看來這位神秘的幕後主宰，比自己預想的還要心急。
    “哦？”馬清手上繼續搓動著那隻雞蛋，臉上故作驚訝，頭卻轉向街上川流不息的人群，目光看似隨意地掃視著，“在哪兒呢？本府倒是很想一睹巨子真容。”
    街上人聲鼎沸，摩肩接踵，除了蹲在地上、打扮紮眼的墨仁，他並沒有看到哪一張臉孔顯得特別或值得他高度重視。
    “他不在這兒。”墨貞的眼神立刻帶上了一絲嗔怪，仿佛在埋怨馬清的多此一舉。
    馬清卻直覺般地相信，這位巨子一定就在附近的某個角落，或許就在某扇窗戶之後，或許就混在這人群之中，正靜靜地觀察著這場街頭會麵，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
    “好，”馬清放下手中的雞蛋，又從籃子裏拿起另一隻，眼睛狀似無意地瞟了墨貞一眼，語氣帶著幾分太守的威嚴，“既如此，晚上你們入府來謁見，我在正堂等你們。老地方。”他最後刻意加重說出了“老地方”三個字。
    給對手設定遊戲規則，是掌握主動，增加自身分量和安全感的重要手段。
    “城裏人多眼雜，不方便。”墨貞又朝前邁了一小步，身子幾乎要側靠在“大鼻孔”溫熱的腿壁上，她做出一副讓馬清能更方便挑選雞蛋的樣子，用極低的聲音快速說道，“你夜裏亥時，獨自從北門出城，到十裏亭來見。”她特意強調了“就你一個人”。
    馬清將手中的雞蛋放回籃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自春秋戰國以來，墨家巨子向來以光明磊落、慷慨赴義著稱於世。隻要他願意，便是龍潭虎穴、皇宮內苑也大可去得。為何今日，卻不敢進我一個區區太守府？莫非是瞧不起馬某？”他這話聲音不高不低，卻帶著一絲挑釁。
    墨貞一雙黑亮的眼珠朝馬清挑了挑，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屬於墨家的驕傲，隨即又垂下眼簾，噘嘴低聲道：“別瞎說！巨子這都是為了你著想！”
    “我不去。”馬清將雞蛋放穩，挺直了腰板，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讓他來府中見我。”態度顯得堅決而傲慢。
    “你！”墨貞猛地轉過身，抬頭用質問的眼神瞪著馬清，胸脯因氣惱而微微起伏，“你說過你也心向墨家之道，莫非都是戲言？”
    “我是說過這話。”馬清麵無表情，甚至故意抬高了聲調，吟誦般說道，“可惜，馬某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他直起身子，雙手一抖韁繩，作勢欲走。
    “大鼻孔”抬起長腿，就要邁步前行。
    墨貞頓時急了，挽著籃子跟著馬匹快走了兩步，一直仰頭看著馬清，眼神中露出了明顯的惱恨與失望：“墨貞真是有眼無珠！還曾在巨子麵前力保你是個心存仁義的好官，值得扶持！誰知……誰知你和天下那些背信棄義的狗官毫無區別！”
    馬清猛地一拉韁繩，再次勒住馬匹。他低頭看著馬下因激動而臉頰泛紅的墨貞。她雙眉冷蹙，緊咬著嘴唇，眼中隱隱透出的，既有任務受阻的焦急怨氣，甚至還有一絲被欺騙的傷心，那複雜的情緒遠比單純的殺氣更讓人動容。
    馬清深知墨家紀律森嚴，若她未能完成傳達的任務，回去必將受到嚴厲的懲罰。他本意也並非真要拒絕，隻是想借此表演，試探那位必然在暗中觀察的巨子的反應，並爭取更有利的位置。
    他一手提著韁繩，另一隻手無意識地用手指敲打著鞍橋，眉頭緊蹙，嘴唇微抿，做出一副陷入激烈思想鬥爭、權衡利弊的樣子。
    墨貞站在他的馬下，胸脯因情緒激動而一起一伏，手中的竹籃似乎都變得沉重，不由自主地往下滑。她死死盯著馬清猶豫的模樣，那眼神，仿佛下一秒就要忍不住伸手將他從馬背上拽下來。
    街道上的人們依舊熙熙攘攘，聲浪如潮。墨仁不知何時又蹲了回去，重新變成了一個安靜的賣菜人。然而，就在距離墨仁僅隔一兩個人的地方，一個一直蹲著、頭戴異常寬大的棕色鬥笠的身影，引起了馬清的高度注意。
    這個人仿佛泥塑木雕般，姿勢幾乎沒有變過，身邊空空如也，沒有任何待售的貨物。那頂大鬥笠像一把密不透風的傘，將他大半個身子都籠罩在陰影之下，與周圍活躍流動的人群格格不入，散發出一種詭異的靜止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