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問問這街上的百姓，”馬清忽然伸手指著周圍湧動的人流，聲音提高了幾分，確保能穿透嘈雜，清晰地傳遞出去，“我馬清自到任以來，可曾做過一件盤剝百姓、欺壓良善的惡事？我是不是他們口中的狗官？你們墨家若是不分青紅皂白，把我當狗官殺了……”
    他頓了頓，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過那個大鬥笠的方向，“那你們所為，與暴秦酷吏何異？也就別再自稱什麽‘兼愛’、‘非攻’的墨家了！”他相信，這番話一定能落到該聽的人耳中。
    墨貞咬著嘴唇，一雙原本充滿憤怒的眼睛，因馬清這番義正辭嚴的話而一下子鬆了勁，露出了些許迷茫和動搖。她隻是瞪著馬清，一時不知該如何反駁，手上的籃子又往下滑了幾分。
    “唉！”馬清重重歎了口氣，假意不經意地再次環顧四周，眼角餘光特意在那頂大鬥笠上停留了一瞬。那頂鬥笠依舊如同長在地上一般，紋絲不動，沒有任何反應。
    “算了，算了……”馬清仿佛終於下定了決心，低頭對墨貞說道，語氣顯得頗為無奈，“看在你當初救過我一命的份上，也看在墨家濟世救民的理想上……我便冒險走這一趟吧。”
    “真的？”墨貞幽深的眼眸一下子亮了起來，難以置信地看著馬清，甚至下意識地吸了吸鼻子，仿佛要確認自己沒聽錯。
    “我可是衝你的麵子。”馬清強調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緩和。
    “給！”墨貞立刻將那一籃子雞蛋再次高高遞上來，臉上陰霾盡掃，恢複了之前的靈動與生氣，“說定了，亥時，北城外十裏亭，不見不散！”
    馬清微微彎腰，伸手接過了那籃沉甸甸的雞蛋。然後，他抬起另一隻手，朝著蹲在韭菜攤後的墨仁揮了揮，朗聲道：“墨仁，再見！”
    墨仁聞聲，先是下意識地扭頭飛快地瞥了一眼那個大鬥笠的方向，隨即像得到某種許可般，“呼”地一下站起了身子，臉上露出憨直的笑容，朝著馬清使勁揮手，聲音洪亮地回應道：“再見！”
    夜色深沉，近亥時分，須昌城北門在沉重的吱呀聲中緩緩開啟一道僅容一騎通過的縫隙。馬清一身利落的黑色勁服，如同融入了這濃重的夜色。他懷揣那柄貼身的小劍，腰間挎著蜀刀，獨自一人騎著大鼻孔，悄無聲息地滑出了城門。
    方信要求派遣一屯精銳士兵護衛，被馬清拒絕。此行幹係重大，隱秘為上。多一個人，便多一分走漏消息的風險。他必須獨自麵對。
    天公作美，穹廬之上並無半點雲翳。這時代尚無後世那般的工業濁煙汙染，天幕純淨得如同墨玉。一條浩瀚璀璨的銀河，宛如天神揮灑出的鑽石塵埃帶，橫亙於天際，星鬥密密麻麻。一彎銀鉤似的新月，灑下清冷朦朧的輝光，映照在緩緩流淌的濟水河麵以及沿途零星的陂塘之上，泛起片片破碎搖曳的銀鱗。
    剛出北門，一股濕潤清涼、混合著泥土腥氣、腐殖質味道以及各種水草清香的空氣便撲麵而來，沁入肺腑，與城內尚存的市井氣息截然不同。
    北門外的官道通往東阿、臨邑等方向，在星月微光下，像一條灰白色的帶子，向著未知的黑暗遠方延伸。
    濟水在夜色中靜靜流淌，宛如一條蟄伏的銀色巨蟒，水聲平緩而深沉。極目遠眺，遠處地勢較高之處，偶爾能看到一兩點如豆般昏暗搖曳的燈火，或許是孤獨的守夜人，或許是偏僻的村落，在這廣袤的荒野中顯得格外渺小。
    馬清深吸一口這曠野的氣息，身子在鞍上微微前傾，兩腿輕輕一夾馬腹。
    大鼻孔會意，立刻邁開步子，以平穩的常步沿著官道向北行去。四個碗口大的鐵蹄踏在堅實的路麵上，發出“嘚、嘚、嘚、嘚”清脆而富有節奏的聲響。馬清的身軀也隨之輕微地、有規律地上下起伏。
    道路兩旁無邊無際的沼澤水窪中，震耳欲聾的蛙鳴聲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聲勢浩大，如同千軍萬馬在鼓噪。其間混雜著無數不知名秋蟲的唧唧鳴叫，以及某種水鳥被驚動後偶爾發出的短促啼鳴。
    每當大鼻孔馱著馬清經過某一處，那一片區域的蛙鼓蟲吟便會驟然停止，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瞬間掐斷，隻剩下四周沼澤深處茂密蘆葦蕩被夜風吹拂發出的、永無止息的“沙沙”聲，如同無數人在暗中低語。待馬騎走過，那暫停的樂章才又怯怯地、試探性地重新響起，漸漸匯入後方依舊鼎沸的自然交響之中。
    剛行出一裏多地，情況開始發生變化。一股淡淡的、如輕紗般的白色薄霧開始從濟水河麵以及沿途連綿的水澤沼澤之上嫋嫋升起，並迅速彌漫開來，籠罩了原野、蘆葦叢和遠處模糊的農田。霧氣讓遠近的景物都變得朦朧而神秘，星月之光也變得柔和迷離。
    馬清不由下意識地勒緩馬速，轉過身子回頭望去。來路上，須昌城北城牆巨大的黑色剪影在霧氣和夜色中巍然矗立，雉堞處零星點綴著值夜兵士燈籠發出的微弱光芒，如同幾顆墜入凡間的孤星。
    感受著夏日夜晚這份獨特的清涼與靜謐，嗅著空氣中混合了遠處湖泊可能傳來的若有若無的荷花雅香、以及近處菱角、菖蒲等水生植物散發出的清新氣息。馬清緊繃的心弦也不由得稍稍放鬆，竟生出一絲心曠神怡之感。
    以常步又行進了約半盞茶的時間，估計已走出三裏多地。馬清不再猶豫，身子更加前傾，臀部微微離開馬鞍，雙腿用力一夾馬肚，手中韁繩輕輕一抖。
    大鼻孔領會主人意圖，立刻放開四蹄，由平穩的常步轉為了輕快的小跑。蹄聲頓時變得密集起來，打破了夜的沉靜。又奔跑了一盞茶左右的時間，前方約一裏外，霧氣與夜色交織的朦朧中，隱約出現了一個如同巨傘般撐開的亭子輪廓。在那亭子下方及其周圍，似乎還有一排排低矮平房的模糊陰影，靜伏在黑暗裏，如同沉睡的獸群。
    目的地將至。馬清迅速將臀部深坐回馬鞍，同時手中韁繩輕輕但堅定地向後一緊。
    “籲——”他發出一聲低低的指令。
    大鼻孔立刻領會，奔跑的速度迅速減緩，四個急促有力的蹄音逐漸過渡為從容不迫的、清晰而和緩的“嘚嘚”聲。
    然而，一接近這片區域，馬清立刻敏銳地察覺到環境的異常。
    這裏，太靜了。這一刻，霧色比任何時候都更重，連呼吸都變得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