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子中心，那個穿著深色長袍的人緩緩轉過身來。他臉上竟然蒙著一層黑紗！那雙眼睛在朦朧的月光映照下，反射出兩點精湛而明亮的光亮，仿佛能穿透夜色。
    媽的，居然蒙著臉，到底還是老子吃虧了。馬清在心裏暗罵一聲，臉上卻依舊保持著燦爛而激動的笑容。然而，他心中對此人“巨子”身份的疑慮，卻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迅速擴散開來，越來越濃。
    他印象中的墨家子弟，即便不是個個都如傳說中般舍生取義，也應當是光明磊落、坦蕩無畏之人，是敢於為了信念赴湯蹈火、死不旋踵的豪傑。他們內心充盈著理想主義的光芒，這光芒足以驅散一切陰謀詭計與魑魅魍魎，何須如此藏頭露尾、遮遮掩掩？這做派，與江湖邪道何異？
    他心中升騰起兩重強烈的疑慮其一，自然是針對眼前這個不敢以真麵目示人的巨子；其二，竟是隱隱動搖了對墨家創始人墨子本身的傳統認知——他並非懷疑墨子其人的存在，而是開始懷疑墨子及其開創的事業，是否真如後世所美化的那般純粹無暇、光輝萬丈。
    那巨子挺直著身子，露著一雙精光四射、仿佛能洞悉人心的眼睛，朝著馬清微微拱手還禮，聲音透過麵紗傳出，清朗悅耳，中氣充沛“馬太守，久仰大名。今日一見，果然風采不凡。”
    “不敢，不敢！”馬清連連擺手，臉上的熱情絲毫未減，語速飛快地說道，“馬清家中貧寒，卻自小得過《墨經》教誨，”他伸出右手握成拳頭，然後開始如數家珍般，每說一個詞就彈出一根手指，“裏麵的‘兼愛’、‘非攻’、‘尚賢’、‘非命’、‘節用’……”
    他語速極快，右手五指迅速全部張開，然後又用左手一根一根地將右手的手指按回去，嘴裏還在不停地冒出新的名詞“……還有‘節葬’、‘天誌’、‘明鬼’、‘尚同’……哎呀，說不完，根本說不完！真是博大精深，微言大義！”
    他仿佛意猶未盡地“數”完第十個之後，又重重歎了口氣，臉上露出無限神往的表情“馬某一直以為，墨家顯學隻傳了四代，墨子後有孟勝巨子，田襄子巨子，腹?巨子，後麵就沒聽說了，深以為憾。沒想到今日竟能得見心中偶像，真是……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突然，他話鋒猛地一轉，目光灼灼地直接盯住對方蒙著麵紗的眼睛，問道“敢問貴巨子，乃是墨家第幾代傳人？”
    “某，”那蒙麵人挺起胸膛，語氣變得抑揚頓挫，充滿了一種威嚴感，“乃是墨家第二十五代巨子，奚陵。”一陣夜風吹過，拂動他長袍的衣角，微微擺動，配合著他挺立的身姿，在朦朧月光下有一種仙風道骨之感。
    馬清立刻配合地露出驚歎無比的表情，隨即又眨著眼睛，一副虛心求教的模樣“清正好請教，墨家自戰國時一直活躍於世，後又突然淡出民眾視線，神秘莫測。不知巨子與門下諸位高賢，這一向都在哪裏潛修，又行哪些利國利民之事啊？”他摸清對方的底細和活動範圍。
    “我墨家，不像儒家、法家、道家那般，高高在上，空談玄理。”奚陵的聲音帶著一種自矜的優越感，“墨家始終就在民眾之中，與民同勞，為民排憂解難。天下太平時，我們便是農夫，是商賈，是工匠，也是市井百姓，各安其業。一旦天下有變，民生疾苦，我墨家便會挺身而出，拯救萬千黎庶於水火之中。”
    “從青州到此地，路途不下五六百裏吧？”馬清仿佛隻是隨口一問，語氣顯得很是關切，“巨子一路辛苦。”他想通過確認路程，來推測對方可能的根據地或常活動區域。
    奚陵的身子依舊一動不動，隻有麵紗下的目光微微閃爍了一下。他輕笑一聲，那笑聲透過麵紗顯得有些沉悶“墨家人以天下為家，心係蒼生，又哪裏會在乎這區區路途遠近。”
    瀉進亭子的月光雖然微弱，但還是能勉強看到他眼角因這一笑而向上彎起，露出了幾絲細細的魚尾紋。
    回答得滴水不漏，且反應極快。馬清心中暗忖這位巨子不僅機敏，警惕性也極高，看來不是個容易對付的角色。
    “了不起啊！”馬清發出一聲由衷的感歎。
    他順勢轉過身子，故作輕鬆地踱步，目光看似隨意地掃視著亭子四周的環境，實則是在迅速評估局勢。
    除了亭子出口處那十名如同樁子般釘在地上的黑衣人，在更遠處，朝向那一排排死寂的驛站平房方向，約五十步開外，還能隱約看到另一排五六個黑衣人，如同一道黑色的柵欄，一字排開，徹底封鎖了那個方向。
    “如今天下亂象已現，民不聊生，正是我墨家秉承祖師遺誌，挺身而出，撥亂反正之時！”奚陵的頭隨著馬清的移動而微微轉動，麵紗下的目光始終鎖定著他，“我們要驅逐那些腐朽無能、隻知盤剝的晉廷官吏，在全天下選拔真正的賢能之士為官，踐行墨家之道！青州，已然開始行動。下一個目標，便是這兗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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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聲音透過麵紗，帶著一種煽動性的熱切“聽墨貞多次提及，馬太守你……與那些庸官不同，是個心係百姓的好官。”
    馬清適時地停下腳步，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感慨與沉重。
    他搖了搖頭，垂下眼瞼，聲音低沉而充滿“憂慮”“不敢當巨子謬讚。馬清……確實想做個好官。隻是一想到東平百姓如今仍食不果腹、衣不蔽體，日子過得如此困苦，清就……就心中難安，夜不能寐啊。”他輕輕歎了口氣。
    “光心中難安，夜不能寐，可是遠遠不夠的。”奚陵背在身後的右手伸到前麵，舉到胸前，緊緊握成拳頭，做了一個強有力的手勢，“要行動起來！要將理念付諸實踐！”
    “請巨子指教，馬清該如何行事？”馬清朝奚陵鄭重地拱手，擺出虛心受教的姿態。
    “天有誌！”奚陵的聲音陡然拔高，他將右手放下，重新背到身後，在亭內緩緩踱了兩步，“人需知曉‘天誌’，並依據‘天誌’而行！何為‘天誌’？”他自問自答，語氣鏗鏘，“便是支持兼愛，反對一切暴虐不義之行！”
    “而如今，”他猛地停下腳步，抬手指向虛空，仿佛在指控一個無形的敵人，“暴虐無道、失盡民心的晉室，已經走到了盡頭！氣數已盡！”他的手狠狠地向下一甩，做了一個決絕的拋棄動作，“我們必須推翻它！打破這一切！未來的天下，所有的官吏都應由百姓自行推選！最終，萬民會共同選出一位至仁至義、賢能聖明的君主，來統領這個嶄新的天下！”
    馬清認真地聽著，臉上卻漸漸露出極其為難的神色，他下意識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眉頭緊鎖。
    “嗯？”奚陵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猶豫，朝馬清的方向微微伸了伸脖子，麵紗上的那雙眼睛眯了起來，“馬太守似乎……有所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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