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清將玉臂擱往桌上不輕不重地一放，發出“啪”的一聲輕響，眉頭蹙起，目光變得銳利“彭兵曹！你隻需盡好你的本職，提出你的見解。如何裁決，如何施行，本府自有主張！何須你來質疑？”
    他心中那股剛剛壓下的懷疑再次升起。他斷定此人是苟曦的人，可能會把和自己談話的事情報告給苟曦。他頓時失去了繼續深談的興趣，隻想再說兩句場麵話便將此人打發走，以免言多必失。
    然而，彭泰接下來的反應卻完全出乎了他的預料。
    彭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撐在大腿上的兩隻手慢慢握成了拳頭。他抬起頭，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恭順或試探，而是變得異常坦蕩，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凜然之氣，正視著馬清，一字一句地說道“既然府君垂詢，那下官就實話實說。”
    “近三年來，除了兵曹緣內既定的那些日常職責，下官實際上隻做了一件事——”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清晰，每個字都砸在寂靜的空氣裏，“就是想方設法，拚盡全力，保住麾下的四位部曲督，讓他們不被上頭輕易換掉！”
    馬清聞言，瞳孔微微一縮，身體下意識地坐直了。他緊緊盯著彭泰，追問道“誰？是誰一直想要換掉他們？”
    “苟使君！”彭泰毫不猶豫地吐出這個名字，他朝馬清垂了垂頭，隨即又轉過去，目光投向東麵的虛空，仿佛能穿透牆壁，看到遠在廩丘的刺史府。
    “是曾府君在前麵竭力回護於我，而我，則拚死保住下麵四位部曲督；那四位部曲督，又各自想方設法保住他們麾下的別部司馬和基層官佐……就是這樣一環扣一環，層層竭力，才勉強將這三千兵馬，最終保留在了曾府君的實際掌控之中。”
    彭泰的眼圈竟然微微泛紅起來，聲音也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
    他猛地轉回頭，朝向馬清，語氣變得無比堅定“如今大敵當前，賊寇逼近！我彭泰眼下唯一的職責，就是竭盡所能，保證這三千將士能夠完整地、有效地聽從府君您的號令，護衛東平，殺敵報國！”他說完，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般，微微偏過頭，垂下了眼睛，不再與馬清對視。
    這突如其來的反轉完全出乎馬清的意料。但他不敢輕信。
    “你的意思是……苟使君和曾太守之間，早有深刻矛盾？” 他身體保持著前傾的姿勢，下巴微微內收，目光如炬地審視著彭泰，語氣變得更加謹慎，“曾太守畢竟是下屬，若論起責任，恐怕……還是曾府君的問題居多吧？”
    彭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激動。他抗聲道“府君！若論官場規矩，隻講唯上是從，那所有的責任自然都在曾府君！可是，苟使君之上還有朝廷法度，之下還有黎民百姓！曾府君若隻是一味逢迎上官，就辜負了朝廷和百姓。！”他抬起兩隻手，朝向右側斜上方的天空，做了一個拱手的動作。
    馬清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將雙手握成拳頭，支撐在桌麵上，身體更加前傾，眼睛死死盯住彭泰，“向你打聽一個人。”
    “誰？”彭泰眨了眨眼，下意識地反問。
    “竹林。”馬清清晰地吐出兩個字。這是祖逖的，那個給曾保送信的神秘聯絡人的代號。
    彭泰眉毛猛地向上挑起，嘴巴不受控製地微微張開，露出了整齊的牙齒。整個身體像是被無形的電流擊中，猛地向後一仰。他的眼睛瞪得滾圓，瞳孔在刹那間收縮，然後又急劇放大，死死地定格在馬清臉上，一眨不眨，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議的事情！
    整個正堂內，時間仿佛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靜持續了足足一個彈指，隻有博山爐裏的香灰輕輕跌落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輕響。
    馬清也屏住了呼吸，同樣一眨不眨地回視著彭泰，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最細微的變化。
    彭泰的喉結劇烈地滑動了一下，兩隻手無意識地在大腿上用力搓了搓。他眉頭緊鎖，聲音帶著一絲顫抖，反問道“府君……您……您怎麽會知道有……這樣一個人？”
    按常識，向一個人打聽另一個人時，隻能得到“知道”或者“不知道”兩種應答。彭泰的回答，說明他知道，而這個竹林的身份是秘密，他的反問就代表他自己極有可能就是這個人。
    馬清依然麵無表情“哦，本府前番路過豫州，與祖逖祖刺史有過一麵之緣。是他向我提及此人，說是他一位頗為親近信賴的舊部。”他甚至還故意朝彭泰噘了噘嘴，眨了眨眼睛，仿佛隻是在打聽一個普通的僚屬。
    彭泰的胸脯開始劇烈地起伏，呼吸變得粗重起來。他死死咬住自己的牙齒，臉頰肌肉繃緊。
    終於，他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從牙縫裏，無比清晰地、一字一頓地吐出了四個字
    “下官……便是。”
    刺史府正堂，空曠而森嚴。穹頂極高，一方巨大的七彩藻井如同天蓋般籠罩其上，藻井上精心繪製的仙鶴、瑞獸與祥雲紋飾在昏暗的光線下若隱若現，雖色彩斑駁略顯陳舊，卻依舊透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權與壓抑。
    藻井中央垂下的巨大油燈，連同四麵牆壁燈架上密集的燭火，共同將整個大堂映照得一片昏黃，光線搖曳，投下幢幢黑影，仿佛給所有事物都蒙上了一層粘稠的、血色般的紅光。
    一身緋紅寬袖官袍的苟曦背對著堂內，靜立於西牆下那一排由青石打磨而成的編磬前。跳動的燈火勾勒出他瘦削而挺拔的背影，也照亮了他那高高凸起、在紅光映襯下仿佛也染上了一層詭異血色的顴骨。
    他身前的黑漆案幾上，靜靜地放著一張寫滿字跡的白色麻紙，墨色深沉。
    案幾對麵，跪坐著一名身著暗紅色窄袖緊身衣的男子。此人身材不算高大，但身板挺得異常筆直，透著精幹與警惕。
    苟曦左手背在身後，伸出右手，用指節看似隨意地、輕輕地敲擊了一下其中一枚最大的石磬。
    “鐺——！”
    一聲清越而冰冷、帶著金石特有質感的磬音驟然響起，餘音嫋嫋，在大堂高闊的空間裏回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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