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清率隊踏過被血漬浸透的護城河時，左右兩側一裏之外，東西兩翼各有千餘名潰退的流寇騎兵，隊形鬆散混亂，正慌不擇路地向北奔逃，揚起的塵土模糊了他們的背影。
    黃昏黯淡的光線下，範縣城頭之上，一麵麵破損不堪、沾滿血汙的晉軍旌旗被重新艱難地豎起，在帶有涼意的晚風中無力地飄動。一名魁梧的將領身披殘破鐵甲，倚著一杆長槊，如同釘釘子般屹立在垛口，正是渾身浴血、卻目光沉毅的方琦。
    馬清剛引軍入城，還沒來得及喘口氣。袁通帶著六百多名同樣人困馬乏、減員嚴重的騎兵，以及王誠率領的五百多名騎兵，先後從南門馳入城內。
    他們是在範縣城七裏外的地方遭遇了前來阻擊的羯人騎兵。
    羯人騎兵極其狡猾，始終試圖與袁通和王誠的騎兵保持距離，利用其精湛的騎射技藝，在一百步左右的距離上不斷返身馳射，意圖消耗晉軍騎兵。
    羯人排成高效的彎月形陣線，一邊後撤一邊放箭，箭矢如同飛蝗。袁通和王誠各自將部下排成兩行，形成平行的“”陣型奮力追擊。然而在這種被動追擊中，他們不僅承受著正麵射來的箭雨，更不斷遭到對方兩翼拋射的箭矢殺傷，傷亡持續增加。
    在這場看似一追一跑的對峙中，人數占優且騎射嫻熟的羯人占據了絕對上風。袁通和王誠麾下的騎兵不斷有人中箭落馬，而羯人的損失卻微乎其微。在且戰且退、逼近至範縣城還有三裏時，袁通所部已折損兩百餘人，巨大的戰損和憋屈終於讓他徹底紅了眼。
    他怒吼一聲，猛地扔掉騎弓，側身抽出長槊，挺直身軀幾乎站在馬鐙上，聲嘶力竭地大吼“跟我上！死也他媽死個痛快！”他猛地放鬆韁繩，雙腿死命一夾馬腹，胯下那匹雄健的棗紅馬如同離弦之箭，爆發出驚人的速度朝敵陣狂衝而去！
    他在疾馳中奮力揮舞長槊撥打雕翎箭，身體在馬背上做出各種驚險的閃避動作，如同在表演一場生死雜技。他的決死衝鋒感染了部下，三名親兵毫不猶豫地緊隨其後，這三名騎兵又帶動了七八騎，如同滾雪球般，最終整個隊伍都被這股血性點燃，發出了瘋狂的呐喊，發起了決死的集團衝鋒！
    本就與袁通暗自較勁的王誠，見此情景也熱血上湧，同樣扔掉弓，抽出長達七尺的環首大刀，咆哮道“跟我殺啊！”他將大刀舞動得如同風車般護住周身，撥打箭矢，毫不示弱地猛衝上去。
    處在彎月陣最後方的羯人騎兵被這突如其來的亡命衝鋒驚呆了，他們慌忙催馬想加快速度，卻被前方仍在按節奏放箭的後退同伴堵住去路。慌亂之中，他們射箭的準頭和頻率都大打折扣。
    袁通迎著箭雨衝鋒時，最初射來的箭矢還密集如暴雨。一支箭貼著他的臉頰擦過，留下血痕；另一支從敵陣後方拋射而來的重箭更是“鐺”地一聲砸在他的肩甲上，幸得鐵甲防護才未受傷。在他悍不畏死地衝出三十步後，撲麵而來的箭雨竟變得稀疏起來！
    他率先如一顆燃燒的隕石般狠狠撞進羯人的陣線！一旦進入近身混戰，羯人不得不放棄弓箭，紛紛拔出長槊、彎刀、短斧、鐵錘等兵器與他絞殺在一起。
    王誠也幾乎同時率部殺到，他左手舞動七尺長刀，右手抽出長槊，如同猛虎入羊群，朝著羯人的彎月陣猛衝猛打。
    在貼身肉搏中，袁通和王誠帶領的晉軍騎兵雖然人數處於劣勢，但都披掛皮甲，並且更講究戰陣配合與相互掩護。而羯人人數雖眾，卻失了騎射的距離優勢，陣型也被衝亂，一下子便陷入了被動，死傷急劇增加。
    就在雙方殺得難解難分、各自又損失了五六百人、幾乎戰成平手之際，北方傳來了石勒本陣急促的鳴金聲。羯人聞訊，再無戰意，試圖脫離接觸撤退。袁通和王誠豈肯罷休，立刻揮軍奮力掩殺，又趁勢斬殺了五六百名落後的羯人士兵，才算稍稍出了胸中一口惡氣。
    此刻的範縣城，已是傷痕累累。守城的方琦一千步軍，隻剩下不足兩百人。汪蒼部還有五百多人可戰。臨時征募的五千名流民士兵，曆經戰火和逃亡，隻剩不足兩千人——他們的損失並非全是戰死，有相當一部分是趁亂臨陣脫逃了。
    文弱的郎瑋滿臉都被硝煙和灰燼熏得漆黑，手臂上還裹著滲血的布條。他負責組織的百姓後勤隊伍，在羯人最凶猛登城時幾乎崩潰，麾下六十五名縣吏大多不知所蹤，或許戰死，或許逃亡，最終隻有三人忠心耿耿地緊跟著他，堅持到了最後。
    根據各校和郎瑋報來的數字，原本齊裝滿員的四千步騎兵，此時的可戰之兵隻有一千餘騎兵和不足八百的步兵。
    夜幕緩緩降臨，馬清獨自站在城頭，身旁是亮著微弱紅光的營燈。他眺望著遠處在暮色中宛如一條墨色綢帶的黃河方向。身後，城樓上的大火已然熄滅，隻剩下焦黑的木料和殘骸，兀自冒著一股股淒涼的青煙，散發出刺鼻的焦糊味。
    城下，點點火把如同繁星般亮起，士兵和幸存下來的百姓們推著廂車，抬著擔架，沉默地穿梭在屍山血海之間，開始艱難地打掃戰場，辨認同袍，收斂遺體。更遠的黃河水麵上，反射著對岸零星的火光，隱約可見一艘艘船隻正在來回穿梭，接應著最後一批撤離的羯人軍隊。
    “府君，酒來了。”郎瑋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他右肩上挎著一個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裏麵盛放的酒觴將布袋頂出好幾個凸起的棱角。在他身後，跟著一名身材單薄、卻有著濃黑眉毛的年輕縣吏。那縣吏窄瘦的肩膀被壓得微微傾斜，一前一後掛著兩壇用草繩仔細捆好的酒，步履顯得有些蹣跚。
    馬清沒有立刻回應，他先是抬起頭，目光越過殘破的垛口，投向東北方沉沉的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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