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書生與惡鬼
字數:5270 加入書籤
黎明,總是伴隨著希望。但今日蘇州城的黎明,卻被一層無形而又沉重的陰霾所籠罩。
一夜之間,盤踞東山、西山數百年,根深葉茂的顧家與李家,其祖宅竟被夷為平地!
消息如同一場突如其來的寒潮,在天色蒙蒙亮時,便以一種令人心悸的速度,席卷了蘇州的每一個角落。起初,人們還不敢相信,但當那些從火場中僥幸逃出的、狀若瘋癲的仆役,帶著滿身的煙火與血腥氣,衝入城中哭嚎時,整個蘇州城徹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繼而,是火山爆發般的巨大恐慌。
傳聞被迅速地加工、誇大,變得愈發猙獰可怖。
“聽說了嗎?是幾千個太湖來的水匪!不,是從北邊跟著欽差來的流寇!”
“王家和顧家的祖宅,被燒得隻剩下白地了!血,把池塘裏的水都染紅了!”
“何止啊!我聽說兩家上下,無論男女老幼,連條狗都沒留下!殺人如麻,搶得一幹二淨!”
這些混雜著真相與想象的流言,比欽差行轅外那麵“雪冤鼓”更具威力。鼓聲,敲的是沉冤,帶來的是希望;而這則消息,敲的是所有士紳豪族的心鍾,帶來的,是死亡的喪音。
陸文昭便是被這些竊竊私語的議論聲驚醒的。
他所在的院落,被忠貞營的士兵護衛得水泄不通,但他依舊能從送飯下人那驚恐的眼神、以及守衛們刻意壓低卻又難掩興奮的交談中,拚湊出事件的輪廓。
王家……顧家……被滅門了……
他的第一反應,是一種發自靈魂深處的、罪惡的狂喜。那是一種壓抑了太久的仇恨,終於得到宣泄的顫栗。他想放聲大笑,想大聲哭喊,想告訴慘死家人的在天之靈,他們的仇,報了!
然而,當這股原始的快感如潮水般退去後,一種更為深沉的、來自靈魂深處的冰冷與恐懼,攫住了他。
滅門……
他是一個讀書人,他腦海中根深蒂固的,是“王法”,是“罪罰相當”,是“禍不及妻兒”的聖人教誨。他想要的,是顧橫那樣的元凶惡首,在公堂之上,明正典刑,被千刀萬剮。可現在,他聽到的,是連繈褓中的嬰兒都未幸免的傳聞。
這……還是他所追求的“公正”嗎?
為了複仇,自己所倚靠的這股力量,是不是比他的仇人,更加殘暴,更加恐怖?他感覺自己仿佛站在一個懸崖邊上,一邊是家破人亡的血海深仇,另一邊,是深不見底的、由更龐大的罪惡與殺戮構成的深淵。
他究竟該向何處去?
陸文昭蜷縮在床上,渾身不住地顫抖。他的內心,正進行著一場前所未有的天人交戰。那個知書達理的昆山秀才,與那個心中燃燒著複仇火焰的孤魂野鬼,正在互相撕扯,幾乎要將他的精神徹底撕裂。
就在他陷入無邊混亂之際,房門被“吱呀”一聲推開。一名麵無表情的東廠番役,走了進來,聲音如同沒有溫度的鐵器:“陸秀才,劉大人要見你。”
劉宗敏的臨時公房內,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和濃重的墨香,兩種截然不同的味道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令人作嘔的詭異氛圍。
陸文昭被帶進來時,看到劉宗敏正坐在一張寬大的書案後,手裏把玩著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在他的麵前,則隨意地放著幾本從王、顧兩家抄來的賬冊。
“來了?”劉宗敏抬起眼皮,示意番役退下。
陸文昭不敢抬頭,隻是躬身行禮:“草民……見過劉大人。”
“不必多禮。”劉宗敏的聲音沙啞,他站起身,走到陸文昭麵前,臉上帶著一絲似笑非笑的表情,“本官聽聞,你似乎心神不寧。怎麽,為你的仇家被滅門而感到不安了?”
陸文昭渾身一顫,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來。
劉宗敏冷笑一聲,他拍了拍手。立刻有兩名番役抬著一個沉重的木箱走了進來,然後“哐當”一聲,將木箱扔在了陸文昭的腳下,箱蓋翻開,幾顆死不瞑目的、血淋淋的人頭,從裏麵滾了出來。
其中一顆,正是王家族長的親弟弟,王錫命!另一顆,則是顧家的族老,顧伯安!
陸文昭“啊”地一聲驚叫,嚇得連連後退,一屁股癱倒在地,臉色煞白如紙。
劉宗敏蹲下身,與癱軟在地的陸文昭平視,他的眼神,如同兩把鋒利的錐子,要刺進陸文昭的靈魂深處。
“陸秀才,你看著本官。”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魔力,“你告訴我,這些人,該不該死?”
“他們……他們罪大惡極……自……自然是該死的……”陸文昭結結巴巴地回答。
“那他們的家人呢?他們的子侄呢?”劉宗敏追問道,“那些享受著民脂民膏,對你們這些草民的苦難視而不見,甚至以此為樂的‘上等人’,他們該不該死?”
“可……可王法……”陸文昭下意識地搬出了自己最後的精神寄托。
“王法?!”劉宗敏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他放聲大笑起來,笑聲尖銳而刺耳,“哈哈哈哈!王法!陸秀才,你跟我講王法?!你狀告無門,反被當堂杖責的時候,王法在哪裏?!你父親被人打斷雙腿,一刀捅死的時候,王法在哪裏?!你那五歲的女兒,活活嚇死在你妻子懷裏的時候,王法又在哪裏?!”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後麵更精彩!
他的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如同毒蛇般的、冰冷的低語。他湊到陸文昭的耳邊,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告訴你王法是什麽。在這世上,誰的刀快,誰的拳頭硬,誰就是王法!你讀的那些聖賢書,救不了你的妻兒!你的‘仁義道德’,隻會讓你和你的家人,成為別人餐桌上的一塊肉!”
他站起身,負手而立,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深沉的、混雜著痛苦與殘忍的回憶:“許多年前,在陝西,我也有一個妹妹。她被村裏的地主看上了,要納她做第十八房小妾。我爹娘不肯,腿便被打斷了,家裏最後一點過冬的糧,也被搶走了。我那可憐的妹妹啊,為了不連累我們,在一個下雪的夜裏,一頭紮進了村口那口冰冷的枯井之中……”
“陸秀才,你告訴我,那個時候,王法又在哪裏?聖賢,又在哪裏?”
劉宗敏的聲音,如同重錘,一下下狠狠地砸在陸文昭的心上,將他那套讀書人固有的、脆弱的是非觀、榮辱觀,砸得粉碎!
“這個世道,早就爛透了。”劉宗敏的語氣恢複了平靜,但那平靜之下,是更深沉的瘋狂,“它就是一片黑暗的森林,裏麵全是吃人的野獸。你若想不被吃,唯一的辦法,就是變成一頭比所有野獸都更凶、更惡的惡鬼!”
“對付不講道理的畜生,就要用比他們更不講道理的手段!你想要的‘公正’?我告訴你,讓你的敵人哀嚎著下地獄,就是這世上最實在的公正!陛下將我們派來,就是賦予了我們這種……遞送‘公正’的權力!”
陸文昭呆呆地坐在地上,他看著眼前那幾顆猙獰的人頭,想著自己慘死的家人,聽著劉宗敏那如同魔鬼低語般的“開導”。
他腦海中,聖賢的教誨在崩塌,禮義廉恥的牌坊在倒塌。是啊,王法若是有用,自己何至於此?公正若能自行,妻兒何至於慘死?
在無盡的黑暗與仇恨中,他那顆屬於“昆山秀才陸文昭”的心,終於徹底死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顆冰冷的、堅硬的、隻為複仇而跳動的心。
他緩緩地,從地上爬了起來。他沒有去看那些人頭,而是直視著劉宗敏,他的眼神,第一次,不再有恐懼和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讓劉宗民都感到有些意外的、冰冷的平靜。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早已破爛不堪的衣衫,然後,對著劉宗敏,鄭重地、深深地長揖及地。
“大人。”他的聲音嘶啞,卻異常沉穩,“學生……明白了。”
“學生十年寒窗,所學非但不能安身立命,反成他人笑柄。今蒙大人點醒,如醍醐灌頂,勝讀十年聖賢之書。”
他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智慧與決絕的光芒:“學生不才,雖無縛雞之力,但對江南士紳之盤根錯節、陰私齷齪,略知一二。他們如何勾連官府,如何偷稅漏稅,如何以‘善名’行惡事,如何將萬貫家財藏於海外,學生都曾有過耳聞。學生願為大人手中之筆,為陛下效力!請大人用我!”
這不是一個受害者的哀求,而是一個決心投身黑暗的謀士的自薦!
劉宗敏看著眼前這個在短短一個時辰內,仿佛脫胎換骨般的陸文昭,先是一愣,隨即,發出了極其暢快的、沙啞的大笑聲。
“好!好一個‘願為我手中之筆’!哈哈哈哈!本官身邊多的是殺人的刀,正缺一把能殺人於無形的筆!”
他走回書案後,將那幾本從王家抄來的、記錄著無數罪惡的“黑賬”,扔到了陸文昭的麵前。
“你的新人生,從現在開始了。”劉宗敏的眼中,充滿了欣賞與期許,“這些,就是你的兵器庫。你第一個目標,就是當初審你案子,賞了你二十大板的那個昆山知縣!從這些賬本裏,給我找出他與王、顧兩家勾結的鐵證,寫一份讓他永世不得翻身的罪狀出來!”
他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
“讓他知道,讀書人的筆,比衙門的板子,要狠得多!”
陸文昭沒有說話,他隻是默默地走到書案前,坐下。滿屋的血腥氣,仿佛再也無法讓他感到不適。他拿起那支沾滿了墨的毛筆,神情專注而又冷靜。
他的手,第一次,不再顫抖。
那個溫文爾雅的昆山秀才,在那一夜的風雨中,就已經死了。
而現在,浴火重生的,是東廠理刑百戶劉宗敏座下,第一位,也是最了解江南士紳的……毒士。
喜歡騎砍:崇禎開局召喚三百可汗衛士請大家收藏:()騎砍:崇禎開局召喚三百可汗衛士書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