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離穿過垂花門洞時，簷角銅鈴正被穿堂風撥動，細碎的聲響灑落在青磚墁地的院落裏。漢白玉洞門裏探出幾叢霓虹燈管纏繞的翠竹，太湖石假山下湧動著循環水幕投影，分明是悖逆時序的造景，偏生透出奇異的和諧。
    李胤鵬的奶奶很喜歡年輕人喜歡的時髦裝修，便把屋子都裝成了與尋常家宅不同的樣子。
    鍾離穿過宅院走進來時便有如此感覺，院子很有創意，多種元素融合得很好，放在一起並不會突兀。
    下沉式會客區宛若嵌在玻璃展櫃中的微縮景觀，茶幾的原木色榫卯結構與深灰絨布的沙發形成冷暖碰撞，天光穿過三折全景落地窗落在角落裏的雲紋雕花榻幾上。
    鍾離心中念了一句“打擾了”，走了進去。
    一進門便看見茶幾上放著的一張紙。
    紙上寫滿了字。
    沒有折痕，是筆者寫完之後，直接放在桌子上的。
    鍾離看了眼最後一行字，將紙收進懷裏，推開門就跑出去。
    一口氣跑到河邊，鍾離沿著河邊小路繼續找，總算找到了一雙鞋子。
    「大家好啊，我是李胤鵬。
    也可以叫我鵬鵬，因為奶奶喜歡叫我鵬鵬。
    這是一封信，但我不知道送給誰，所以就不寫收件人了。
    我不太希望有人看到這封信。
    我的過去不太美妙，怕讓你們傷心。
    就當是我的碎碎念吧，為自己短短的一生做一個總結吧。
    從小到大，自從我有記憶起，一直在上學。
    一個月回一次家，回家就上補習班。
    可是，學習成績還是中遊，聽著別人家小孩的故事長大。
    我不喜歡學校。
    和我討厭學習沒什麽關係。
    我不討厭學習，隻是很討厭學校。
    在學校裏，沒人和我說話，大家都在拚命學習，想和他們玩的我才是異類。
    上課的時候，老師講題，拖堂，下一節課老師再來上課。
    我討厭上廁所都需要忍的學校。
    討厭沒人和我聊天的學校。
    討厭沒人注意到我的學校。
    討厭老師因為我拉肚子晚進教室一分鍾就把我從講台踹到後黑板的學校。
    可是……家呢？
    我喜歡家嗎……我到底有沒有家呢？
    嚴格意義上來講，我沒有家了。
    爸爸媽媽明知道我還有半年就要高考，卻還是堅定地離婚了。
    他們離婚那天，我接到了高中期間他們給我打來的唯一一個電話。
    班主任把我叫去辦公室讓我接爸爸媽媽打來的電話時，我以為他們終於關心我了。
    ……
    他們問我跟誰。
    問我跟爸爸去北方，還是跟媽媽去南方。
    嗯……我哪裏都不想去。
    寒假，我去了奶奶家。
    這是我唯一一個沒上過補習班的寒假。
    奶奶不會催促我學習，她隻會告訴我，小孩子開心就好，每天多笑一笑。
    奶奶給我做好吃的，會摸我的頭誇我，在我想哭的時候抱我，安慰我。
    十幾天的寒假，卻是我短短一生中最自在的一段時光，也是我不願失去的記憶。
    回到學校，奶奶讓我帶著手機，不要被老師發現。
    奶奶知道我愛看小說，她想讓我累的時候，能休息休息。
    所以，在宿舍每一個壓抑的夜晚，我不再流淚了。
    我看了一部小說。
    書裏麵所有人都喜歡男主。
    哪怕他有時候會做出許多黑深殘的事情，視人命為草芥。
    可他還是有那麽多家人。
    還有甘願為他去死的大師兄。
    因為是家人嗎？
    家人是甘願為對方獻出自己生命的對嗎？
    世界上真的會有感受著這麽多愛的人嗎？
    我不知道。
    我隻是很羨慕。
    說實話吧，嫉妒得快瘋了。
    高考結束，我回去找了奶奶。
    電話，是護士姐姐接通的。
    奶奶半月前進了醫院，護士姐姐說，除了鄰裏，一個親人都沒來看過。
    護士姐姐還說，奶奶昏迷都要緊握著手機，似乎在等什麽人。
    而我，是第一個打電話來的人。
    奶奶的電話裏，隻存著我爸爸媽媽和我的號碼。
    我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麽跑到醫院的了。
    在車上輾轉的記憶都已經模糊。
    隻記得奶奶用那個布滿皺紋的手摸著我的頭，說我哭得眼睛都腫了。
    高考結束那天晚上，我失去了世上唯一愛我的人。
    送別奶奶後，我回家收拾遺物。
    爸爸媽媽打來了電話。
    他們知道奶奶去世後，一句關心的話都沒說。
    ……不管是對我還是對奶奶。
    他們問我，大學選南方還是北方。
    他們說，他們都可以照顧我。
    真是的，明明兩個人分別打來的電話，卻連話術都一樣。
    嗯……我哪裏都不想去。
    反正這個世界上也沒人愛我。
    反正我也沒有家人了。
    抱歉，讓你們感覺難受了吧？
    不好意思啊，我也不想這麽沉重的。
    寫著寫著，莫名就成了一封遺書。
    不過，這好像確實是一封遺書，嘻嘻。
    如果可以轉世，我想擁有真正的家人。
    是可以笑鬧陪伴永遠不分開的家人。
    是傷心時可以互相安慰的家人。
    是……我都不知道家人是什麽樣子的，能實現嗎？」
    好冷……怎麽會這麽冷……
    李胤鵬的意識模模糊糊，眼睛睜不開，隻能聽到水聲。
    是在河裏嗎？
    這不是他穿書前自殺的那個地方嗎？
    什麽意思嘛，現在告訴我在無垢峰的一切都隻是黃粱一夢，我真的會生氣哦。
    要是他能成為一個作者，一定把無垢峰發生的一切都寫下來，讓他們感受到什麽是其樂融融！什麽叫家人！
    真討厭，怎麽到這時候，求生欲就湧上來了呢？
    真不想死啊。
    ……
    手腕突然被緊緊握住，李胤鵬沉重的眼皮突然掀開。
    破水而出嘩啦啦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李胤鵬拭去臉上的水，睜開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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