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鍛鐵成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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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百二十斤?”
    話音落下,連風也跟著怔了一拍。
    劉家莊子,這個名兒,薑義不是頭一回聽。
    早些時候,村裏人零零碎碎提過幾句,說是住在前山林子深處。
    不上兩界村的村冊,在村裏也無親故。
    平日極少露麵,最多托人買些柴米油鹽。
    薑義那時也隻是聽聽,未曾上心。
    如今再聽唐鐵匠提起這號人家,又點名要打一副一百二十斤的鋼叉。
    心裏那幾根久不搭界的弦,便像被人輕輕一撥,咯噔一聲,竟都連上了。
    這分量的家夥什,趕獾打兔顯然用不上,尋常野豬也不配。
    薑義眼皮低垂,嘴角仍掛著笑,心裏卻已有了幾分底細。
    隻是眼下餘錢見底,也顧不得想東想西。
    有活幹,總歸比沒得幹強。
    “成啊。”
    薑義笑著點頭,語氣輕快:
    “唐大哥盡管吩咐,用得著我這把力氣,吭一聲便是。”
    說罷便起了身,拍了拍褲腿上的灰塵。
    轉頭進屋,與柳秀蓮低聲說了句:
    “去鋪子裏搭把手,不耽擱。”
    柳秀蓮點了點頭,眉眼安靜。
    薑義便隨著唐鐵匠出了院,沿著村道往東頭走。
    才到村頭那口老水井旁,便聞見一股焦煤混著鐵鏽的味兒。
    那鋪子不大,門敞著,裏頭黑黢黢的,卻被一爐子火撐著,紅光跳躍,映得四壁時明時暗。
    唐鐵匠一腳邁進去,整個人像換了層皮。
    平日裏的憨厚勁兒不見了,眉梢眼角都藏著火星子。
    手上沒停,先往爐膛裏添了幾塊上好的焦炭,又猛地拉動了風箱。
    那爐火便呼啦一聲躥了上來。
    他指了指角落裏,一堆黑沉沉的鐵料,聲如錘響:
    “老弟,眼下要打的,就是這幾塊坯子。”
    薑義不言聲,隻點了點頭,擼起袖子,跟著他一塊兒搬鐵。
    那幾塊鐵坯,黑得發亮,分量沉得嚇人。
    兩人合力,將其中一塊塞進爐膛。
    隻聽“哧啦”一聲,那鐵被火一吞,不多時,就燒得通體通紅,亮得紮眼。
    連帶爐邊的空氣都扭曲起來,連呼吸都帶著燙。
    唐鐵匠抄起一對長鉗,薑義也提了另一頭。
    兩人動作熟稔,將那截紅得發亮的鐵塊從爐裏夾出,落在砧上。
    火星四濺間,唐鐵匠已經換了錘,中錘在手,便是一番敲打。
    節奏極快,不帶一絲拖泥帶水,鏗鏘作響,錘錘帶著章法。
    接下來,便輪到薑義出力了。
    抄起另一把長鉗,穩穩地扣住鐵坯一端,防著那東西在錘下亂竄。
    唐鐵匠吆喝一聲,薑義便照著號子起錘,沉著一口氣,掄起那柄大得不像話的鐵錘。
    砰!
    一聲悶響,像是擂鼓。
    火星迸裂,帶著焦鐵的氣味竄進鼻子,“嗤啦嗤啦”的聲音在耳邊炸開。
    一錘接一錘,既不能太快,怕炸了紋理,也不能太慢,失了火候。
    於是便隻有均勻地砸,穩穩地砸,把一腔力氣,一絲不剩地送進那塊紅得發亮的鐵裏。
    那鐵坯在錘下緩緩延展、變形。
    唐鐵匠時不時停了,略一打量,又“哐啷”一聲,把鐵坯重新推進爐膛,繼續燒。
    一火接一火,一錘接一錘。
    每一次入爐,不為旁的,隻為把那鐵燒透、燒勻。
    把裏頭的雜質,一絲一縷地逼出來,隻餘下最剛勁的鐵質。
    薑義不言不語,隻在那鐵火之間,一錘又一錘地砸。
    沒過多久,衣裳便濕了個透,貼在身上,胳膊也酸麻起來。
    但錘是不能停的,停了便亂,節奏便斷。
    就這麽一路從晨頭砸到日落,鋪子外頭的影子長了又短,短了又長。
    到得日頭偏西,才算勉強收了尾。
    一整日,隻打成一塊。
    唐鐵匠見他略顯疲色,倒也沒催,隻是一邊收拾東西,一邊掐著指頭算帳:
    “這坯子原是生鐵,重五十斤,經得五火十煉,打淨了渣,才算成了十煉鋼,淨重不過十五斤。”
    他頓了頓,拍了拍手上黑灰,語氣裏透著幾分得意:
    “這東西,難是難,貴也是真貴。一斤十煉鋼,市價便要五百錢。”
    說著便咧了咧嘴。
    “光這一百二十斤鍛鋼,論料論工,起碼就得六七十兩銀子。”
    薑義聞言,心下暗點頭。
    唐鐵匠沒得說錯,這買賣,的確是個大活兒。
    一天下來,渾身像是被拆了又拚,薑義腳步虛浮地回了家。
    肚子早餓得咕咕直響,一口氣掃了三大碗白米飯,吃得肚圓,才歇了筷。
    臨歇下前,還不忘叮囑秀蓮:
    “明兒早些煮幾個雞蛋,再燉點骨湯,得好生補補。”
    說完也不寒暄,衣裳一脫,往塌上一倒,呼吸法便自運轉開來。
    像是把全身筋骨,泡在一汪溫熱的泉水裏,酸痛也便一絲一縷地化了開去。
    自那日起,往後半月,薑義日日都往唐家鐵匠鋪裏跑。
    晨起一碗骨湯、兩個雞蛋下肚,便開始掄錘。
    那柄大錘到了薑義手裏,倒像生了性子,虎虎生風,起落之間帶著鼓風破空的響。
    起初唐鐵匠還時不時偷個懶,想著這後生不曉得省力,怕是三日便垮。
    誰知幾天下來,薑義非但沒喘,反倒愈發得勁兒。
    唐鐵匠瞧在眼裏,也不由嘖嘖稱奇:
    “這身子骨,結實得跟牛犢子似的,早幾年入了我這行,當個百煉工匠也不是妄想!”
    薑義聽罷,隻笑不語,將袖子一挽,錘又落下。
    生鐵一塊接一塊,輪番進了爐膛,又從爐膛裏翻騰著紅光出來。
    經薑義火錘百煉,化作一寸寸通透精鋼。
    再由唐鐵匠出手,一點點打成鋼叉的雛形。
    待到鋼叉初成,擺在鋪子中央。
    半丈長,兒臂粗,冷光森然,沉得像一塊鐵墓碑。
    薑義望著這東西,心裏到底還是有些犯嘀咕。
    這麽個玩意兒,尋常人別說使了,光是抬起來都夠嗆。
    說是兵器,倒更像是鎮宅的家夥事兒。
    又或是那種供在廟裏,擋煞壓邪的鎮器。
    薑義試著握住叉柄,兩臂發力,方才將其慢慢舉起。
    勉強能掄動,卻遠談不上“使”。
    這等分量,尋常練家子也得打怵,能用它對敵的,非蠻牛即怪物。
    而那劉家莊子,敢獨居於深山,如今又要定製這般兵器。
    鎮山太保,果真非比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