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分撥分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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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亮抬腳跨進縣尉司大門,腳下塵未落,鼻中卻已聞得一股子人氣兒。
    裏頭人影幢幢,熱烘烘地擠了一院,粗衣短褂的少年們或倚或坐,打著嗬欠,嚼著嘴邊閑話。
    多是鄉下來的,眉眼裏還掛著未退的青澀。
    至於那幫縣裏出身的,往往要等明日辰光,才肯晃晃悠悠來點卯。
    薑亮掃了眼人堆,眼神一挑,從裏頭挑出幾張熟臉,三步並作兩步迎了上去。
    嘴角一彎,算作打了個照麵。
    不多話,彎腰解下背上鼓囊囊的包袱,手一探,翻出幾包風幹的肉、糖漬的果。
    也不計多寡,抓一把就往相熟的少年手裏塞。
    旁人也有備而來,掏出些自家的幹餅、蘿卜幹、糙饃饃,一股腦兒擺了出來。
    幾個少年圍作一團,你一口,我一嘴,扯著嗓子談笑,倒也衝淡了那點離家的愁緒。
    正笑嚷得起勁。
    忽有個消息靈通的,望著薑亮,嘴角一咧,語調悠悠:
    “往後呀,怕是沒這般閑福咯。”
    此話一出,眾人吃嚼的手腳都慢了幾分。
    幾個湊得近的,咂了咂嘴,低聲問:
    “這話怎講?”
    那人不忙答,先抬手抹了抹嘴角的油光,才慢悠悠開了腔:
    “聽我家老子說的,每年清明一過,司裏新進的武生,總要分作三撥,各自操練,不走一條路。”
    他爹也是從這縣尉司裏出身的。
    年輕時也曾踢過腿、紮過馬,隻可惜悟性差了幾分,拳腳上沒擰出什麽名堂。
    後來被撥去下頭鎮子,做了個亭長,勉強糊了口飯。
    也因如此,他在這群鄉下小子裏,倒算是見過幾分世麵的,那點消息,聽得也比別人靈光。
    見眾人都豎起了耳朵,他清了清嗓子,往下說:
    “這第一撥啊,自然是最好的苗子,筋骨硬、拳腳利,吃的是好料,操的是硬功,專門養著為州府的選拔打底子。”
    他一邊說,眼神不著痕跡地瞥了薑亮一眼,目光裏幾分豔羨,幾分認命。
    “第二撥嘛。”
    他話鋒一轉,語氣也輕了些。
    “拳腳雖不頂尖,好歹底子紮實,學些拘人拿賊,查案問口的本事,日後混個捕快、牢守,幹的也是縣裏頭的差事。”
    說著,他挪了下屁股,壓低了聲音,像是說起哪門舊賬。
    “至於那第三撥……”
    他搖了搖頭,嘴角一挑,笑裏透了點調侃:
    “就是我爹那路人了,雞毛蒜皮的把式,練來練去,就為了回村當個裏正、亭長,管些催糧抓丁、雞飛狗跳的鄉下事。”
    眾人聽得默了一默,也不知是被將來敲了心思,還是那口幹餅子噎得不好咽了。
    “咱們這堆人裏頭,怕也就亮小子,有那麽點子機會,被挑進頭撥裏頭去。”
    那人說著,目光在眾人臉上轉了一圈。
    終又落在薑亮身上,語氣裏帶著三分感慨、七分服氣。
    此話一出,四下頓時靜了靜,繼而便是幾聲應和。
    城裏的公子與鄉下的莊稼伢子,自打進門那日起,底子便不一樣。
    那些大戶人家的,幾歲就有人伺候著喝藥湯、熬骨血、練拳樁,名師在旁,錯一招就是一板尺。
    至於他們這幫泥腿子,能吃飽已是福氣,隻有鋤頭耍得溜。
    這底子一比,自然差了不止一星半點。
    也就是薑亮,骨相好、天分高,靠著一口死勁兒硬是追了上來。
    才練了幾月,竟已能與那些大戶子弟對上幾招,不落下風,倒叫人都刮了眼。
    眾人心裏怎想不好說,麵上卻都露了幾分佩服。
    薑亮隻一笑,懶得接話,隻道:
    “還說不準呢,況且都是一個院裏頭練功的,抬頭不見低頭見,多走動便是。”
    縣尉司的衙房裏,窗紙透亮,茶煙嫋嫋。
    幾位司吏與教頭正圍坐一處,桌上攤著一本新謄好的名冊。
    幾人你看我,我看你,有的皺眉歎氣,有的卻眉眼含笑。
    清明一過,新進來的這一撥武生,就得分撥分房、分教分帶了。
    雖是官衙編製,可這教頭的拳腳、司吏的筆墨,總歸也不是無底的缸。
    說到底,資源有限,人情不缺。
    分誰多、分誰少,得講個理,也得講個“禮”。
    這會兒圍著桌子嘀咕的,便是這檔口的要緊事了。
    “劉家捐了三封銀,還附了塊地契,說給司裏擴個院子。”
    “李家昨兒,又托了府上那位表姑爺來說情……”
    “韓家的那小子雖不中用,可聽說他伯伯前些時節,給縣尊送了副青玉雙環……”
    消息在茶盞與袖口間傳遞,唇角一翹一落間,幾頁名冊上的名字,便跟著起了浮沉。
    有的打的是舊交的牌,有的遞的是實在的貨,各有門路,各顯手段。
    至於名冊上的結果,也早就七七八八定下了。
    照例,排在前頭的,多半是縣中幾家大戶的子弟。
    倒也不全是徇私。
    這些個大戶子弟,自小就喝藥湯熬筋骨,練拳腳跟喝粥一樣順溜,拳理聽得懂,招式也打得起。
    確比農家子弟強上一籌,這是實情。
    此刻衙房裏,最惹眼的一攤子爭議,落在了那叫薑亮的少年身上。
    林教頭一張老臉憋得通紅,正同旁幾位爭得厲害,語氣不急,卻句句頂人。
    他執意要將薑亮劃進那第一撥裏頭,旁人卻紛紛搖頭,臉上笑得圓滑,嘴裏含糊其詞。
    拐著彎兒勸他緩一緩、退一步。
    這些個少年平日裏的出拳落腳、樁步身形,哪一個底子虛、哪一個骨頭硬,在座幾位哪會不知。
    若隻論拳腳本事,那小子確有幾分看頭。
    樁步紮得死,氣息沉得住,拳法練了兩月,就追著大戶人家的二少爺滿場跑。
    這等進境,說句不中聽的,不是尋常農家小子該有的模樣。
    若叫那薑亮進頭一撥,也並非無據可依。
    可偏偏這名額就這麽多,進一個,就得擠一個。
    那幾個原定的少年,或是縣丞家的外甥,或是哪家員外的嫡孫,連縣尉本人,都曾委婉提過一兩句。
    況且在家中打過底子,至少在眼下這個階段,不比那農家小子差。
    偏偏林教頭不吃這一套。
    在他看來,薑亮這小子,沒吃過湯藥,也沒師父帶著。
    憑著樁功一點點熬上來,能與那些喂著藥泡大的少爺,對練不落下風。
    這不是多了一籌,是根子上就不一樣。
    “要真論搏州府的選拔,我看這小子,比那些咬著銀勺子出身的,更有氣血、更有命數。”
    一番話說得聲調不高,卻重得像塊石頭,擱在眾人心上不大舒服。
    議論聲越起越高,茶水續了三輪,筆都快摁斷了,話還沒個著落。
    這時門簾一掀,有人進來,遞上封信紙。
    司吏接過,掃了一眼,嘴角一動,沒多說什麽,提筆在名冊上一勾。
    又一個名字,就此沉下。
    那第一撥的空位,如今隻剩最後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