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一路往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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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義站在那兒,鼻尖繞著藥香,一波未散,一波又起,撲得腦門發清,神也跟著透了透。
莊子裏的人,對這堆藥草卻是隨意得很,擺法兒鬆,眼神也鬆,像極了老莊頭曬穀子。
薑義雖隻曉些粗淺藥理,可瞧得久了,也能分出些個好歹。
再有兩個仆從在旁叨叨介紹,倒也不難揀出幾樣趁手的。
撿的都是些溫養筋骨、蘊煉精氣神的好貨,尋常市麵上打燈籠都難找。
那二人瞧著分量,說是換得公道,值五十兩出頭。
薑義卻清楚,自己這回占了點便宜。
那藥材的色澤、氣息,份量俱全,單說那一枝血參,光年份便壓得人心頭發熱。
可在這莊子裏,怕也就算個尋常架勢。
也不矯情,隻點點頭,將草藥一樣樣細細包好,動作極輕,像怕驚了靈氣似的。
出了庫房,依著來路往外走。
木魚聲與經文仍在耳畔悠悠纏繞,如同山風,拂不散也揮不去。
走著走著,薑義忽然似有一搭沒一搭地問了句:
“你家莊主,可是常入山中?”
那高個兒的聞言,腳下略頓了頓,麵上閃過些許得意,卻還撐著謙虛的架子,道:
“也談不上常去……不過是閑來無事,入林采采藥,趕趕野獸,護些行人。”
“若遇著個落單的,也不甚麻煩,順手拎出山來便是。”
聽他說得這般雲淡風輕,薑義也就不再多問。
藥材揣在懷裏,轉身下山,徑直往村口那間老藥鋪去了。
這趟在莊子裏揀的,雖是難得的主材,藥力沉雄,可終歸隻是根骨。
孤木不林,還得些旁枝側葉作佐使,才好入方。
藥鋪門口掛著串風鈴,風一吹,響得清脆。
薑義推門而入,李郎中正埋首撥弄藥秤,那秤砣一點一點地蹭著銅杆。
聽動靜抬了抬眼,本也沒放在心上。
可等瞧見薑義手裏包著的幾味藥材擱到櫃上,臉上原本那副端方沉靜的神色,竟也起了點兒波瀾。
薑義也不多言,指了指藥材,語氣平靜道:
“勞煩李老哥搭個眼,再配些輔料。要最好的,不必省,都記在賬上。”
這話一出口,李郎中手裏的藥秤竟也跟著頓了頓。
眉梢一挑,目光落在薑義臉上,像是想從他神色裏尋點端倪。
可薑義卻站得安安穩穩,手往櫃上一搭,神情溫溫吞吞,眼裏不帶一星波瀾。
往年家裏光景不好,手頭繃著,隻能湊合著買點市麵常貨。
可眼下不同了。
那半畝幻陰草打了底,今日割的兩壟苗子,才不過半年份,便值五十兩現銀。
若是熬到老成,那價錢,可真是不敢細算。
一想到這,眼前這鋪子裏陳列得整整齊齊的藥材,便也隻是尋常貨色,算不得什麽高價了。
更何況,日子掐指一算,離小兒去州府應選,也不過數月了。
這事擱誰家,都是天塌地陷的大事,自然得早些張羅。
這時候自是顧不得省錢了。
李郎中素來識貨,也樂得有人出手闊綽。
聽薑義一句話沒繞彎子地開了口,他也不推辭,手腳麻利地開了那口常年落鎖的櫃子。
翻出幾味平日不露麵的好藥,連標都沒貼,隻憑鼻子認得。
幾副藥材包好,賬本上也跟著添了幾筆分量不輕的記掛。
可薑義麵上不顯,隻一手拎了藥包,步子比來時都帶了點晃蕩的輕快,一路悠哉回了屋。
心裏也跟著鬆了幾分,反倒盤算起家裏那十畝薄田來,還有山腳下那幾塊碎地……
若都換上這等金貴草種,說不得過幾年,莊戶人家的模樣也能換換了。
腦海裏浮出那劉家莊子庫房中景象。
各式靈藥堆得像柴火,隨手往地上一攤,那味兒卻是嗆人得緊。
若是自家娃兒能這般用藥砸出來,日後真出了點名堂,未必就比那鎮山太保差了。
第二日天色才亮個輪廓,晨光未透骨,四野還裹著夜氣,冷颼颼的。
薑義早起慣了,趕著家裏牲口往後山放草,腳下還沾著些未幹的露水。
回了屋,正要領著一家子下寒地練樁。
那院前的村道上,卻忽然走來一溜人影。
站住腳抬頭望去,卻是劉家莊子裏的人打頭領著。
中間那一個有些生麵,一身褪了色的僧袍洗得發白,形容清臒,肩上挎著個布袋,步子不急不緩。
薑義一瞧,心頭微動。
想來,這便是前兩日劉莊主從山中救下的那位取經人了。
這和尚倒也稀奇,路不挑遠近,隻認前緣,說是從東邊來,要一路往西。
薑義眼下瞧見真人,不由得多看了幾眼。
那一行人正往後山方向去,薑明小子也不安分,湊上前來,小聲喚了聲爹。
兩人對了個眼色,腳下便也跟了過去。
靠得近了些,便聽得劉莊主正在一片好聲好氣地勸:
“前方山路難走,不如莊子裏安排車馬,自北頭繞去,雖遠些,總歸安穩。”
那和尚卻隻是合掌一禮,話說得不緊不慢:
“路該怎麽走,自有定數。”
語氣平平淡淡,聽著卻不容置喙:
“緣該我走的,便是火坑也能踏過;不是我走的,繞一百裏,也終歸要退回來。”
薑義聽著這話,不覺輕咂了下舌,斜眼看那和尚一步步往前走,心中卻也隱隱起了幾分敬意。
說話間,那一行人已至薑家院前。
薑義見狀,忙上前幾步,拱手作揖,打了個照麵。
那僧人也不多言,隻合十還禮,麵上神色平靜如水,看不出喜怒。
薑義眼風一掃,肘尖輕輕抵了抵身旁的薑明。
薑明心領神會,腳下“咯噠”一聲便飛快往屋裏竄。
不一時,手裏已捧了幾樣粗點心,些許瓜果餅子。
那僧人也不推辭,接過食物,再合十一禮,低聲道了句“福”。
又轉身朝眾人一禮,便邁上了那條通往後山的羊腸小道。
神色依舊無悲無喜,腳步卻穩得很,像是早知此路要走,走多遠,也不回頭。
前路難料,後山林深霧重,連風都帶著點說不清的古怪,倒也不是尋常人愛去的地界。
於是眾人便止步山外,隻目送那道身影,一步一印,踏入林風之間。
不多時,便見他背影在山霧中一點一點隱去,如落紙入水,漸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