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緣起未盛,果自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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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林深,徑曲風幽。
那僧人的身影不過一轉彎,便沒入霧氣深處,如石沉水,半點不見了。
可山腳下這幾位,卻沒人急著轉身。
俱都杵在原地,望著那條蜿蜒的山道,像是盼著什麽從林中再走出來似的。
尤其薑明與那劉家少爺,眼神專注,姿態各異。
一個緊盯不語,一個若有所思,瞧著倒像是各懷盤算。
終是薑義先開了口,笑著上前幾步,拱了拱手,道:
“劉莊主身手不凡,心地也好,能在那深山林裏搭救苦行之人,實屬難得。”
劉莊主聞言,隻擺了擺手,唇角一挑,笑道:
“舉手之勞,談不上什麽大德。左右是山中閑步,碰上了便出個手,權當替自家積點陰功,圖個好夢。”
這話說得淡淡的,像是真不當回事。
見他並無要走的意思,薑義也不急,索性隨口搭了幾句。
“以劉莊主這份身手,若是出了山,在外頭混個功名富貴,怕也是手到擒來。”
語氣裏帶了點試探,也確是有些好奇。
劉莊主仍是笑,語聲平平:
“功名富貴,不過過眼雲煙,家中也不是沒享過。如今想來,倒是這山野清淨些,日子自在,才合心意。”
說罷,他不等薑義再追問,便自個兒一拐話頭,道:
“倒是昨日薑兄送來的那幾株幻陰草,成色極好,一瞧便知是用心養出來的。”
“等這幾味藥製好了,也送幾份回來,算是莊子裏的一點心意。”
薑義見他不願多言,便也識趣地收了話頭。
語氣一轉,仍扯回了藥材上:
“薑某沒什麽別的營生,種地倒還算熟門熟路。若莊主還有什麽稀罕草藥想種,倒也不妨交托試試。”
這話說得客氣,也帶著些誠意。
劉莊主聞言,眉頭略一蹙,像是認真思忖了一瞬,最終還是搖了搖頭,道:
“莊裏尋常藥材不缺,缺的那些,薑兄眼下的底子,怕是還種不來。”
“那幻陰草,也是因它性狀稀罕,恰好合了些門檻,這才托你一回。”
薑義心頭不免泛起點失落,嘴角卻半分不顯,隻輕輕一點頭,神情如常。
劉莊主見他這般沉得住氣,倒也多說了兩句:
“不過,若是薑兄往前再邁一步,踏入精滿、氣足的境地,那倒真有幾味藥材,可托你家去栽種了。”
精滿、氣足、神旺,是命功圓融的三條路,薑義早已知曉。
這命功一道,倒比性功靈活得多。
精、氣、神三者雖說講究圓滿,卻不拘先後,隻看根基所向。
尋常人多半從精力起步,一步步錘煉上去。
可薑家有些不同。
後山那一門吐納之法,練得早,根打得穩,偏是在“氣”這一道,走得快些、深些。
薑義聽著,隻輕輕點頭,心底細細記了下來。
兩人都沒急著走,索性就在山腳下支了腳,半倚著柴垛子,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起來。
說的是修行,講的是草藥,話頭起起落落,沒個正形。
偶爾薑義問些法門上的事,劉莊主也不藏私,三言兩語地點撥一二。
說著說著,話題又拐去種藥的門道。
講些土壤風水、時令節氣,也講哪種草藥喜陰,哪種得見日光才生。
有時話說累了,倒也說些養兒育女的家常……
薑明坐在一旁,連學堂都沒去,聽得津津有味,薑義也沒催,隻當讓他長點見識。
那邊廂,薑耀總算在娘親指點下勉強站完一套樁功,汗涔涔地跑了過來,撲進人堆裏。
不多時便與劉家那小子鬧作一團,你追我趕,撲打翻滾,雞飛狗跳倒也熱鬧。
眾人看著娃娃打鬧,臉上帶著點笑,眼角餘光卻總不由自主地往後山瞥……
山道蜿蜒,林風悠悠,那僧人進去一上午了,卻不見影兒歸來。
晌午就在薑家打發了,粗茶淡飯,兩個菜,一鍋熱騰騰的雜糧飯,倒也吃得有滋有味。
這一日便這麽在山腳耗著,從日頭慢慢爬上頭頂,又一點點斜下去,影子拉得老長老長。
一直等到村裏那些牲口都悠悠然從後山轉出來,連山風都吹得慢了,還是沒見那僧人回來。
在場這兩家人,對這後山的性子都多少摸得些門道。
雖說山裏時有陰晴不定,但尋常人進去,總歸也有個時辰準點轉出來。
如今一整天沒見人影,倒像是應了那僧人所言。
該走的路,走就是了,走不走得出來,也都隨緣。
幾人站在山腳,臉上神色各異,一時間卻誰也不出聲。
劉莊主倒是仍舊不慌不忙,站那兒撣了撣袖子,神情裏看不出半點掛懷。
他家那小子卻不一樣。
原先打那幾回空手出山回來,已然打起退堂鼓了。
如今眼瞅著這位僧人,一聲不響地真個走進山去再沒回來,眼珠子一下子活泛了,臉上神色也亮了幾分。
薑明眼巴巴地望著山道盡頭,眼睛裏寫滿了“想進去看看”,嘴上卻沒敢出聲,怕被爹一眼瞪回屋。
薑義這邊,倒是安安靜靜站著,臉上帶著點若有所思的神色。
那僧人未曾繞回來,但這山,終究也沒有塌。
看來那僧人確有些機緣,可要說真有大造化,真能取什麽“經”,怕還差那麽一口氣。
緣起未盛,果自難結。
山未開,天未動,天命之外,皆是人事。
薑義心頭微動,卻也沒說出來,隻抬頭望了望那山霧正濃處,輕輕地歎了口氣。
劉莊主衝薑義拱了拱手,權作告辭。
腳下才剛邁出幾步,那劉家小子便蹦跳著追了上去,嘴裏嘰嘰喳喳,隱約聽得是要學什麽佛法。
薑義在後頭看著,搖頭輕笑了聲,也沒說破。
自家那倆娃兒一左一右,牽了回家。
進屋後沒耽擱,直接從拽出早就分揀好的藥材,一邊生火,一邊提水,手腳麻利得很。
這回藥材備得足,藥材分門別類,誰吃哪樣、何時吃、怎麽吃,心下早就有了數。
今日在山腳聽劉莊主一席話,原先有些糊塗處,這下也明白了幾分。
尤其是聽得修至精滿、氣足的境界,方能有新的藥材可種,薑義心裏滿是幹勁。
後山傳下的那套呼吸法雖好,卻急不得,如今得先補足根基才是正道。
一把黑鱗子根投進那隻老藥罐中。
這是極其難得的益精之物,傳說生於舊礦殘渣之上,性溫不燥,最宜初補之時。
藥罐咕嚕咕嚕地冒著泡,湯水由清轉渾,泛著點金黃中帶褐的色澤。
一股藥香混著山野清氣,嫋嫋而起,先鑽進鼻尖,再溜進心頭。
薑義站在火前,袖子挽到臂肘,臉上被火光映得微紅,眼神卻不自覺地透著幾分期待與倔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