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煉盡木濁,明目破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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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數月光景,倏然而過。
靈泉左右兩株桃樹,春時的嫣紅早落,枝頭隻餘一樹青實,指頭大小,藏在密葉之間,含著靈泉的霧氣,一日比一日飽滿。
薑義依舊那件半舊的青布衫,盤膝坐在樹下的青石上。
石麵光滑,被歲月與衣襟磨得溫潤如玉。
他吐納極緩,氣息若有若無,仿佛這山間雲霧,也隨他呼吸一同進出。
薑義修行,從不求千裏一躍,隻講個“水磨”的功夫。
體內那股多年積下的濁氣,便是他日日要磨的頑石。
此氣根深似藤,盤結在血肉神魂之中,急不得。
隻能如春蠶食葉,一寸寸蠶食,一線線化去,以自身煉出的清靈真氣,去磨、去洗。
這段時日,也並非全無所得。
那股濁氣,如江河入海,泥沙翻滾,終有些沉的,終有些散的。
雖未見消,卻似比往日溫馴了幾分。
隻是近日,他在那片混沌之中,忽覺了些異樣。
像一潭濁水底下,沉著幾塊看不見的頑石。
往昔,他隻覺這股濁氣一團混沌,不分彼此。
如今神意沉入體內,卻隱隱能“看”見。
有五處氣息,格外濃鬱,也格外凝結。
一處在心,沉甸甸的,似烈火壓底,燥意暗生;
一處在肝,如盤根老樹,暗藏生機,也生著戾氣;
一處在脾,厚重黏滯,似泥淖能陷人;
一處在肺,帶金鐵之澀,寒光如刃;
一處在腎,幽寒深寂,若藏萬丈陰淵。
初時隻是模糊,如霧裏看花。
可日複一日,那五團濁氣的形跡,竟漸漸清晰起來。
仿佛要在他體內,緩緩凝成某種形狀。
薑義緩緩收功,睜開眼。
片刻的恍惚裏,他也拿不準。
這景象,是煉化濁氣終見端倪,窺得了那股頑石的本相?
還是……先前與閨女一席話後,心頭留了些執念,意念便自發“造”出了這般虛影?
修行之途,最怕的,便是虛實難分。
一念偏差,便可能走入魔障,心火倒灼,難以回頭。
他正凝神思量,忽聽得林外有極輕的枝葉摩挲聲。
那聲音低得幾不可聞,若非此地靈氣澄澈、萬籟俱寂,尋常人隻當是風過鬆梢。
薑義眼也未睜,隻略一分辨氣息,便知是誰。
薑曦與劉子安。
自從屋後靈氣漸盛,這兩個小家夥,巡山之餘,常來此間修行。
他也懶得多管,隻想著年輕人肯上進,總歸是好事。
隻是今日,有點不同。
往常他們一來,總會先到泉邊,恭恭敬敬打聲招呼。
可這回,腳步輕得像是踩著貓毛,氣息也斂得極淨。
薑義神意微轉,心神如霧,便“看”見那二人正鬼鬼祟祟地繞過靈泉池,避開木屋,一頭鑽進靈果林深處。
模樣小心翼翼,像是賊進自家院。
他怔了怔,旋即失笑。
這閨女,自小嘴饞。
兜裏袖裏,總能摸出幾枚藏著的野果。
怕是今兒又饞蟲作祟,趁他打坐,偷著摘靈果去了。
念頭轉過,便也懶得理會。
那縷探出的神意一收,如絲線入水,連微痕都不留。
心神再歸丹田,氣息綿遠。
五團濁氣靜伏於體內,若隱若現,
這一入定,便不知時辰。
日頭從當空挪到西山,雲霞被餘暉染得錦繡如火。
林影漸長,與暮色交融,風也添了幾分涼意。
薑義這才緩緩睜眼,吐出一口白氣,在空氣裏散作輕霧。
起身伸腰,筋骨間“劈啪”作響,聲音細碎而舒暢。
這番修煉過後,他向來是回家吃飯,再教那幾個小家夥識文寫字,倒也成了日常。
方邁開步子,神意不經意一蕩,眉頭便輕輕一蹙。
劉子安那小子的氣息,還在林中。
薑義略一停步,轉身,衣袂微動,身影已無聲掠入林深。
繞過幾株杏李,隻見那小子立在林邊,神色焦灼,步來步去。
風卷葉響,他渾然未覺。
“你在此處作甚?”
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喜怒。
劉子安一驚,猛地回身。
見是嶽父,臉上登時寫滿尷尬與慌張,像個偷寫錯字的學童,被夫子當堂喚起。
薑義神色未變,又問一句:“曦兒呢?”
劉子安張了張嘴,猶豫片刻,終是低聲道:
“爹,曦兒……她上後山去了。”
話音一落,山風正好吹過。
枝葉沙沙,掠走了他聲音裏的慌,也掩不住那一絲深藏的憂色。
薑義聞言,神色微頓。
他轉過身來,目光平靜,卻比方才更沉幾分。
“進去多久了?”
劉子安的臉色白得厲害,喉嚨像被砂礫磨過,聲音幹澀:“該有……四五個時辰了。”
他垂著眼,又補了一句:“至今,還沒出來。”
四五個時辰。
薑義的眉頭慢慢蹙起,像一筆寫在心底的橫紋。
這後山雖古怪,卻談不上什麽凶地。
便是凡人誤入其中,打幾個轉,兩三個時辰也該摸索著出來了。
如今這般沉寂,便有些不對。
他目光掠過山間,落在那道蜿蜒而下的靈泉渠上。
泉水仍在潺潺,帶著一股安定的氣息。
心頭的那點緊意,也因此微微鬆了幾分。
片刻後,他重新看向劉子安,語氣不重,卻透著幾分深意:
“你們兩個,怎又起了往後山鑽的心思?”
薑義知女兒女婿的脾氣。
這後山自他們年少時,便勾得兩人心癢。
隻是幾回探不出門道,到了如今,也該淡了。
今日忽又入山,顯然別有緣故。
劉子安聞言,忙道:“此事,說來原是樁好事。”
語氣裏帶著幾分急切,也藏著難掩的喜意。
“曦兒她……這幾日修行又進了一步,已然煉盡了肝中木濁。”
薑義微怔,眉頭的褶子這才舒展開。
眼底一絲沉色,化作了由衷的喜意。
曦兒與子安天資相若,隻是這片林地,與她更投緣。
魂中那株寶木,在此地生機勃勃;
加上仙桃樹新生,木氣愈盛,靈意更清。
她得此地氣機相助,修行比子安快些,本也在理之中。
劉子安見嶽父神色緩了幾分,忙又道:
“爹您知道的,肝中木濁一煉盡,便能明目清源。雙眸可見微塵,識氣機流轉,破妄見真,凡幻術再不能惑。”
說到這兒,他的神情也亮了幾分,語氣裏透出幾分心氣:
“曦兒她……正因如此,才起了那念頭。想著如今目力非凡,也許能洞穿那後山迷陣,看看山中究竟。”
薑義看著眼前這小子,眼底閃過一絲無奈的笑意。
這一位心思直來直去,那一位又天真膽大,倒真是兩口子一個調調。
他心中歎息,卻未作聲。
那山中的禁製,豈是凡陣可比?
話再多,也已遲了。
他抬頭望去,隻見山影已與暮色相溶,黛青一片,似罩著一層無聲的霧。
那霧中氣機微動,隱約有靈光閃爍,像呼吸,又像在望著他。
薑義沉了沉氣息,終於淡淡道:
“再等等吧。若到明早仍不見出,再作計較。”
語聲平和,不見慌亂。
劉子安應聲點頭,嘴上答得爽快,心底卻仍懸著。
這後山他走得也算嫻熟,從少年到如今為人夫、為人父,不知探了多少回。
往昔雖迷過路,也總能摸索出來。
像今日這般,進去便音訊全無,倒真是頭一遭。
薑義將他神情盡收眼底,眉間那道淡紋輕輕一動,又慢慢平複。
心中暗歎,若真到了那一步……
也隻能去尋金秀兒了。
看看這位來曆莫測、手段更莫測的大兒媳,是否能在那山氣霧障間,替他把人“撈”回來。
正思忖間,薑義的目光忽又收回,落在劉子安身上。
那一眼平平淡淡,卻像能照進人心底去。
“你該不會也在盤算著,等煉盡脾中土濁,以那土行遁地之法,好去探探這後山吧?”
語聲不重,落在林風中,卻似一記輕錘。
劉子安臉色一僵,險些被噎住。
那股被人拆穿的窘意,一時間全寫在臉上。
他咳了兩聲:“不……不敢,不敢了!”
薑義看著他,正想再敲打幾句,話到嘴邊,卻忽地止住。
他抬起頭,望向那條被暮色籠罩、深不見底的後山小徑。
神色微凝。
劉子安察覺異樣,連忙轉身。
隻見林影寂靜,霧氣低垂。
忽而,夜色深處傳來陣陣細響。
不是風卷枝葉,也不是獸踏草叢,
而是極輕,卻極穩的腳步聲。
踩著碎石與落葉,一步一聲,從遠處緩緩而來。
片刻之後,那人影從黑暗裏走出。
月色恰好照下,勾出一線清冷的光。
來人不過十三四歲年紀,瘦削挺直,眉眼未脫稚氣,神情卻沉靜得像一汪古井。
正是薑鈞。
他背上,伏著一個人。
劉子安幾乎是瞬間就認出,失聲道:
“曦兒!”
話未落,已快步迎上前去。
薑義緊隨其後。
昏黃月色下,薑曦伏在侄兒背上,眉眼安然,氣息綿長。
仿佛隻是被山風催著睡去,夢裏還帶著幾分笑。
薑義伸手,指尖搭上她的脈門。
那脈息平穩如線,氣血悠然。
並無半分紊亂或受損之象。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眉間那一線緊鎖,也隨之鬆開。
劉子安在旁一邊看,一邊探手試了試氣息,
確定妻子無恙,懸著一整夜的心,這才真真落了地。
薑義看著孫兒,心中早已明白,也就不再多問。
劉子安卻不似他這般淡定。
妻子無恙,心頭那塊石頭才剛落地,目光便不由自主地落在薑鈞身上。
他望著那孩子,平日裏寡言少語,行事極穩,哪怕年歲尚小,也少見慌張。
此刻月光灑在他臉上,那張還帶稚氣的麵孔平靜如舊,眼底深處,卻仿佛藏著什麽說不清的東西。
劉子安心中微微一動。
那一瞬的恍惚與探究,被薑義盡收眼底。
他看在眼裏,心裏卻隻是淡淡一笑。
世上許多事,點破便俗,不點也罷。
他抬起手,掌心陰陽二氣流轉,如絲如霧,溫潤如水。
輕輕一托,便將薑曦從薑鈞背上引了過來。
那動作極輕,連夜色都未被驚擾。
“回家。”
言罷,薑義轉身而去,腳步不急不緩,氣息如常。
劉子安忙跟上。
走出幾步,他心裏那股好奇終究還是憋不住,忍不住回頭,
壓低聲音問道:
“鈞兒,你在後山……是怎麽遇見你姑姑的?”
語氣雖輕,卻透著幾分謹慎與試探。
誰知話音剛落,走在後頭的薑鈞,身子竟微微一顫。
像是被什麽無形之物驚了一下。
他怔了片刻,緩緩抬起頭。
那雙眼睛清亮如洗,卻帶著一種陌生的茫然。
他左右張望了一圈,似在辨認四下。
良久,才看向劉子安,神情認真而困惑:
“姑姑?”
他語氣裏帶著一點孩童般的真誠與迷惘。
“什麽姑姑?”
“……哪家的姑姑?”
劉子安被他這一連三問,問得心口一悶。
半晌,索性不兜圈子:
“鈞兒,你……在山中,可曾見過什麽?”
薑鈞怔了怔,那眼神裏的茫然竟更深了幾分。
他撓撓頭,語氣平平:“不知道啊。”
頓了頓,又補了一句,“我一進山,就迷迷糊糊的,天南海北地亂飄,哪還記得見了什麽。”
這話乍聽天真無邪,細想卻更不對勁。
劉子安心頭那根弦,緊了幾分,腳步也不再往前。
“那你整日往這山裏跑,”
他盯著眼前這少年,語聲微揚,
“總得有個緣由罷?”
薑鈞聞言,神色竟忽然一鬆,笑了。
那笑意幹淨自然,帶幾分不好意思的狡黠。
“原來姑父是問這個。”
他拱了拱手,語氣輕快,像是說家常,
“我啊,從娘親那兒學了門功法,叫‘睡夢羅漢法’。”
“這法子路數有點怪,非得半夢半醒、神魂恍惚時修煉,方能得其真意。”
他說得一本正經,似乎自己都信了。
“那後山陣裏迷迷糊糊的勁兒,正合我意。修起功來,反倒比在屋裏快得多。”
他說著攤了攤手,又笑道:
“隻是可惜了,這是娘親家的不傳之秘。便是姑父您想學,侄兒也不敢教。”
那語氣裏三分真誠,七分調皮,倒讓人一時分不清真假。
劉子安看著他,隻覺這小子滑得像條泥鰍。
半晌,歎了口氣,臉上也露出幾分哭笑不得。
“你啊……”
他伸手拍了拍薑鈞的肩,力道不重,卻帶著一絲無奈的意味。
“回家吃飯罷。”
推門入堂,燈火已起。
屋內一片溫光,飯香裹著煙火氣,撲麵而來,連那山中的涼意也似被驅散了幾分。
薑曦已然醒轉,正倚著桌邊,手裏捧著一碗熱茶。
茶氣嫋嫋,她的神色卻還有幾分怔忪,像夢未醒。
見人回來,家中眾人自是圍上前去。
問來問去,也問不出個所以然。
她隻道一入山,眼前便霧茫茫的,方才煉成的“破妄之目”也失了靈,照見不清。
至於後來如何,竟是一片空白。
眾人見她神情自然,氣息平穩,心中那根弦也便鬆了。
不管怎說,人安然回家,木濁煉盡,又添進境,終是喜事。
柳秀蓮聽得歡喜,忙不迭進廚房,張羅著又多炒了幾個小菜。
鍋勺翻動間,油香四溢,幾縷煙氣升騰,映得簷下燈火愈發柔亮。
一桌人圍坐,觥籌交錯,笑語盈盈。
薑義舉箸慢食,神色從容。
忽而似想起什麽,目光一轉,落在自家閨女身上。
“你那雙眼睛……”
語氣平靜,像隻是隨口一問,
“可曾往地底深處瞧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