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一章 再添曾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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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曦正端碗喝湯,聞言微怔。
    似被這話提醒,眼裏閃過一絲恍然,露出幾分俏皮的懊惱。
    “爹您不說,我倒真忘了。”
    “光顧著想去探那後山,反把這正經事擱下了。”
    話音未落,興致已起。
    她將湯碗輕輕擱在桌上,正了身子,雙目微闔。
    再睜開時,那雙眼中,已泛起一層幽幽的青光,清亮如水,寒意似霜。
    神意凝定,氣機貫於雙瞳。
    那目光,宛若兩道細線,輕輕穿過青磚,越過泥層,緩緩探入那幽深的地底。
    堂中眾人,漸覺氣息微斂,唯聞燭火細語。
    薑曦的眼,似已不在人間。
    這一“看”,便似神魂都被牽了去。
    薑曦原本清亮的雙眸,漸漸凝住了光。
    她的神色,也隨之由好奇,轉為專注;再由專注,轉為微蹙。
    那眉間的凝意,像是霧裏覓物,愈見迷離。
    劉承銘瞧得心驚,見娘親半晌不動筷,隻盯著地麵出神,便輕輕喚了兩聲:“娘親?娘親?”
    他聲音軟糯,卻未能穿透那層靜寂。
    薑曦依舊坐得筆直,紋絲不動。
    那雙泛著淡青光的眼睛,像是落入某處無底的深淵,被什麽無形之物牢牢牽引。
    堂中眾人,也被她這模樣感染。
    笑語漸息,碗筷聲止,一屋燈火搖曳不定,唯餘窗外的風,帶著幾縷飯香,在夜色裏輕輕拂過。
    過了好一會兒,那青光才緩緩退去。
    薑曦輕吐一口長氣,像從水底浮出,一時間神思恍惚,連眼神都帶著幾分空茫。
    薑義早已停了筷,目光平靜,落在她臉上。
    “看見什麽了?”
    滿桌的人,也都不自覺地屏了氣,望向她。
    薑曦沉默片刻,那雙清麗的眉眼裏,浮起一絲說不清的意味。
    她似欲開口,卻又止住,唇瓣輕輕動了動,終是搖了搖頭。
    半晌,才吐出一句輕聲,淡得幾不可聞:
    “底下……是一團混沌。瞧不真切。”
    薑義聞言,也不追問,隻輕輕點了點頭。
    “無妨,”他緩緩開口,語氣平平,“小事一樁,好生修行便是。”
    一席飯下來,杯盤狼藉,餘香猶在。
    眾人散席收拾,薑曦卻罕見地主動上前,把那一桌殘羹都攬了過去。
    薑家如今飲靈泉、食靈糧,連剩菜也帶著幾分靈氣,尋常人吃上兩口,抵得一顆補元丹。
    她將碗中殘飯細細撥入木盆,又從籃中挑了幾莖藥藤、兩枚未熟的靈果,一並放了進去,端著往後院雞窩走了。
    薑義立在廊下,手中撚著一盞清茶,微微抿著。
    女兒的身影穿過簷下的光影,衣角拂過青磚,步子輕得幾乎無聲。
    他眼底的神色,慢慢沉了幾分。
    這閨女,素來不喜打理那幾窩靈雞。
    嫌它們聒噪,愛啄腳踝,也嫌那一身雞毛腥氣。
    可今夜,她竟是自個兒喂雞去了。
    ……
    簷下殘雪初融,新泥裏幾縷嫩芽掙將出來,又被夜霜壓彎了腰。
    再到晨光微露,又悄悄挺直。
    來來回回幾場折騰,春意這才算在山中紮了根。
    轉眼,又是一季。
    這一日,祠堂中香煙嫋嫋。
    那爐檀香燃了十幾載,從未斷過。
    隻是今夜的煙,忽而微滯,聚而不散。
    嫋嫋之間,隱約勾出一道人影。
    薑亮的形貌,半透半實,被一縷檀煙喚回塵間。
    比之上回,他的神魂,又凝實了幾分。
    那道青煙一凝,化形未穩,便已對著堂前深深一揖。
    聲音清朗,穿透了滿室香霧:
    “爹,銳兒那邊,有喜訊了。”
    話才出口,薑義的身影已在座中穩住。
    他神色不動,隻輕輕“嗯”了一聲,示意說下去。
    “綺綺昨夜順產,母子平安。”
    薑亮的唇角含著笑意,神魂雖虛,聲音卻分外清透。
    “銳兒已替他取了個名,單字一個‘濟’。”
    “濟……”
    薑義在心裏輕輕咀嚼了一遍。
    救濟蒼生的濟,兼濟天下的濟。
    好字。
    字意寬厚,正合如今這亂世萬民的心願。
    隻是。
    這“濟”字出自銳兒之口,滋味便不同了。
    他那孫兒,自從去了邊地,行的是救世之舉,修的是濟人之功。
    看似光風霽月,實則一腳已深陷人心與氣運的漩渦。
    薑義不由輕輕一哂。
    他自己,從無那般濟世救民的念想。
    當年放銳兒下去賑災,不過是收攏人望、聚香火氣,為日後再謀大道罷了。
    心念一轉,終究隻笑笑。
    今日是喜事,何苦讓這點陰念壞了興頭。
    他袖袍一拂,將早已備下的賀禮,連同劉家前些日送來的幾瓶固本培元丹,一並放上供桌。
    “都帶去吧,”他淡聲道,唇角微揚,“這是各房長輩,給那小娃的見麵禮。”
    檀香仍在嫋嫋,煙氣纏繞著他袖口的金線,隱隱泛出一點溫光。
    屋外風過,鈴聲叮咚,似也替這一脈新生的血脈,敲了一聲輕響。
    薑亮應聲而下,衣袖微拂,供桌上的物什盡化光影,被他袖中一收,連聲息也未驚起半點。
    神魂一散,悄然無蹤。
    薑義翻開書冊,準備趁著時辰,再講一段經義。
    誰想不過片刻,香火再凝,薑亮複回到祠中。
    隻是這一次,他並未如往常那般事了即退。
    立在堂下,目光沉沉,落在父親身上,唇齒微動,又止。
    神色之間,有幾分猶豫,有幾分欲言又止。
    父子一生一死,這般相對已多年。
    他那點心思,豈瞞得過薑義。
    薑義指尖輕合,將書卷闔上。
    不緊不慢地抬眼,望向案前那兩個正繃著小臉聽講、卻早已魂飛天外的娃兒。
    “今日的經學,就到這裏。”
    語氣淡淡,像是忽有興致不在。
    那兩娃聞言,齊齊一怔,隨即眉開眼笑,胡亂作了個揖,腳底生風地竄了出去,連背影都透著解脫。
    生怕慢一步,又被叫回來背文章。
    祠堂另一頭,金秀兒幾人也察覺了氣息不對。
    互望一眼,便識趣地放下手中活計,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順勢將那兩扇木門掩上。
    吱呀一聲,門扉闔合。
    室內光線一暗,隻餘父子二人,隔著檀香青煙對坐。
    靜極之下,隻聽得香灰自銅爐中輕輕落下。
    薑亮抬手,揮向供桌的方向。
    淡淡一招,光華微閃。
    金鑲玉的長命鎖,溫潤如水的暖玉鐲,還有幾匹上好綢緞。
    件件俱現於那張烏木供桌之上。
    正是方才薑義讓他帶走的賀禮,皆是各房的一片心意。
    除卻那幾瓶固本培元的丹藥,此刻都被退回。
    薑義的目光,緩緩落在那幾樣東西上。
    金光在香煙中浮浮沉沉,映著他眸底的一點冷光,也似被罩上一層薄霧。
    “這是何意?”
    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得像一縷風,直穿入靜寂。
    薑亮苦笑著拱手。
    “是銳兒那小子……”他歎了口氣,語帶幾分無奈,“他說這些金玉之物,不當吃不當喝,留著也是枉然。托孩兒帶回來,請您……換成等價的糧米送去。”
    話落的一瞬,祠堂內的香煙似也凝住。
    那爐檀香“滋”地一聲,燃成一縷焦痕,氣息微變。
    薑義沉默了片刻。
    目光仍停在那供桌上的長命鎖與玉鐲上。
    那是護生的物件,卻在此刻,看起來更像幾粒寒星,冷冷閃著。
    家中屯糧確是不少。
    那是薑家早年便備下的壓艙石,為的不是今日賑災,而是那日後更大的劫數。
    能撥與銳兒的,原已定數。
    這孩子啊……
    他心頭暗歎。
    到底還是有些著相了。
    將手段,當了道義。
    然而眼下畢竟是添丁的好日子,不該動氣。
    他沉吟一瞬,袖袍一拂,桌上諸物盡數化光而散。
    “這些東西,”他淡淡開口,“我便替我那未曾謀麵的曾孫兒收著。”
    語聲平和,聽不出半點波瀾。
    “你去趟糧倉,”
    他稍稍抬眼,看了兒子一眼,“看著取些給他送去。”
    頓了頓,又添一句:“就當是我這個做曾祖的,給那娃兒的賀禮。”
    薑亮應聲,神色複雜。
    那份平靜,越看越像風前的湖麵,光滑得反叫人心慌。
    他略一猶豫,終還是低聲道:
    “爹……要不要孩兒去訓誡他幾句?”
    薑義聞言,神情微動。
    半晌,才緩緩搖頭。
    “你能訓他什麽?”
    語氣溫淡,尾音裏卻藏著一點笑意。
    “說他救災民,救錯了?”
    薑亮一怔,嘴張了張,終究沒再作聲。
    薑義見狀,也不再在那件小事上糾纏,目光略一斂,語氣一轉,便開口問道:
    “先前讓你留意的太平道,近來可有消息?”
    一提正事,薑亮那臉上殘餘的父子情緒,立時收了個幹淨。
    他微微一躬,神色肅然。
    “回稟父親,確有幾樁動靜。”
    他略一沉吟,方才道:
    “那太平道如今在冀州一帶,聲勢漸盛。主事者是一家姓張的三兄弟,據說會些符水之術。”
    說到這裏,他稍頓了頓,神情裏透出幾分不敢輕忽的意味:
    “此術非虛。確能治病救人,奇效非常。三兄弟所至之處,應者如雲,香火日熾。如今,就連冀州不少官紳,也都拜入門下。”
    話音一落,堂中又歸於靜寂。
    薑義聽完,神色卻未起半點波瀾。
    “這便對了。”
    他淡淡一笑,笑意不至眼底。
    “若沒幾分惑眾的本事,又怎聚得起那許多人心?”
    符水治病。
    聽來玄誕,其實是最快的一條路。
    在這世道裏,病與餓一般能要命。
    能治一命的,便能收一心。
    他目光從虛空收回,落在薑亮那半透明的身影上。
    “下次去洛陽見文雅時,”他說得緩,語氣平平,“替我捎句話給李家。”
    薑亮躬身應聲:“爹請吩咐。”
    “告訴他們,”薑義道,“離那太平道,遠一些,莫要沾惹。”
    李家是當今醫門正宗,懸壺濟世。
    太平道,也打著治病救人的旗號起勢。
    殊途同歸,日後難免有些牽扯。
    這些年,李家明裏暗裏,幫襯薑家不少。
    那份情分,薑義素來記著。
    此刻提醒一句,也算盡心。
    薑亮垂首應是,神魂微顫。
    那話他聽在耳裏,也過了一遍心。
    這些時日,他奉父命遊走四方,凡太平道的流傳、符水的來曆,乃至那幾位張姓兄弟的行跡,他都細細打探過。
    隻是始終不敢問,父親究竟意欲何為。
    太平道崛起之事,明裏是民間之福,暗裏卻似牽動著些更深的勢。
    今日,父親寥寥數語,語氣雖淡,他卻已聽出了幾分冷意。
    心底的疑團,總算鬆了半寸,有了些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