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殺之不盡,引蟲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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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道防線,眼見著就要被黑潮磨穿。
薑義眉頭微蹙,心神卻忽地一動,目光,便轉向了東麵村口。
那處,有一股敦厚的土木之氣,正悄然生發。
不甚強橫,卻極其純粹。
下一瞬,那被蟲腳踩得烏黑的土地,忽然鼓動起來,似有萬物蘇醒。
“嘭”的一聲,無數尖銳的地刺破土而出,如倒生的石林,眨眼之間,便將數隻氣息強橫的妖蟲穿了個透亮。
黑色漿液,四下飛濺。
緊接著,路旁幾株早枯的歪脖老樹,竟瘋了一般地抽出無數藤蔓。
那藤蔓青黑如鐵,在半空翻卷,似百鞭齊舞,抽得蟲殼破裂,劈啪作響。
頃刻之間,便清出了一塊空場。
這般一幕,讓原本心氣已散的人群,登時又提了幾分勁。
古今幫那群漢子趁隙喘息,手裏的家夥越舞越快,血光與灰塵間,竟生出一股子倔強的生氣。
村口,薑錦與劉子安並肩而立。
法術奏效,二人對視,皆有幾分振奮。
劉子安已捏下第二道印訣,薑錦指尖青芒乍亮,靈氣幾乎要脫手而出。
卻在這時,一聲淡淡的話,不輕不重,卻清楚無比地在二人心底響起:
“回來。”
二人神色微變,手上靈光皆斂。
不作遲疑,足下青光一閃,身影如虹,一息間,已悄然落回屋後。
薑義背負雙手,仍立在桃樹下,連眼皮都未抬。
“莫白費力氣。”
他語氣極淡,卻壓得兩人心頭一沉。
“這蟲潮,殺不盡半成,你們那點真元,倒要先耗個幹淨。”
薑曦與劉子安心頭同時一緊。
薑義的目光,卻並未落在任何一處戰場。
他隻是靜靜地望著那片翻滾的黑潮,仿佛要透過那無邊的蟲幕,看穿更深一層的陰影。
“你們瞧著,”他聲音不高,卻清晰得很,“這蟲潮,可有什麽古怪?”
二人正待開口,薑義卻已自顧自地接了下去。
“尋常蟲豸,趨利避害,這是天性。雞為蟲敵,更是刻在骨血裏的懼意。”
“方才那一聲靈禽齊鳴,尋常妖蟲早該肝膽俱裂、四散逃遁。”
他語聲漸沉。
“可它們呢?”
“天敵在前,不退反狂。那模樣,倒更像是一群被提線的木偶。背後,總得有人在牽線。”
話至此,意已分明。
“地底下,”薑義的目光緩緩垂下,眸中光色幽冷,似已穿透厚土,“定有一頭成了氣候的‘頭蟲’。”
“正是它以一身妖威,死死壓著這億萬蝗蟲的本能,逼它們悍不畏死地往前撞。”
他輕歎一聲,語氣淡得幾乎帶出一絲憐憫: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不揪出那畜生,今日這場,終究罷不下來。”
薑曦與劉子安對視,未發一言,隻齊齊點頭。
再抬眼時,薑曦那雙清亮的眸子,已悄然變了顏色。
兩點青焰,在她瞳中幽幽燃起,無風自明。
天地頃刻失了原色,蟲潮、山林、氣脈,盡皆透明。
這是她煉盡木濁後所得的神通,破妄明目。
在薑曦眼中,天地早已換了顏色。
泥土、石塊、草木……紛紛卸下形骸,隻餘氣機流轉。
草木之氣青翠溫潤,金石之氣銳利如芒,而那蟲潮碾過的地方,卻隻餘下一片灰黑的死氣,冷得似能沁入骨縫。
她的目光,循著那股汙濁,一寸寸沉入地底。
劉子安默不作聲,隻雙手一掐訣,身形微頓,便如一滴清水,滲入塵土。
土行之法,被他使得圓轉自然,幾乎不攪半點聲息。
一炷香的工夫,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薑曦雙瞳中的青焰搖曳不定,照得眼角微紅。
地底深處,仍似一潭死水。
氣息沉悶,寒意幽幽,除了那股陰冷的穢氣,竟再無半分活脈。
劉子安那邊,也空手而返。
他化身無形,沿著地脈來回探了數遭,幾乎將兩界村的地下翻了個遍,卻連半點異象都摸不著。
外頭的防線,已被蟲潮一寸寸吞噬。
偶有幾隻蝗蟲濺入村中,便引得婦孺驚呼,火光閃亂。
薑義看著二人歸來,神色仍淡,卻在眼底深處,隱隱有一絲焦躁閃過。
論修為,如今的他,反倒不及這兩個年輕人。
一個有“破妄明目”,能觀氣機之流;
一個精修土遁,可循地脈而行。
這等探查手段,已是上上之選。
連他們都尋不出那“頭蟲”的影蹤,薑義一時間也無計可施了。
話音未絕,村外便驟然傳來一聲淒厲的啼鳴。
那聲音又尖又銳,似長針刺入耳鼓,叫人胸口都跟著一顫。
薑義眼皮一跳,心神一動,視線落去,便見一隻羽色鮮豔的赤羽靈雞,被數頭妖蟲撲倒在地。
那抹鮮紅在黑潮中隻閃了一瞬,便被層迭的陰影吞沒。
黑影起合之間,地上隻餘幾根零落的羽毛,還帶著一點未幹的熱血。
這一隅的崩潰,不過片刻,卻像長堤蟻穴。
隨即,一名古今幫的壯漢肩頭被妖蟲生生咬去一塊血肉,悶哼一聲,踉蹌退開。
村東的防線,就這麽被撕開了一道口子。
黑色的濁流自缺口湧入,嘶聲如潮。
這些闖進村中的,多是凡蟲,靈智不高,不管人也不顧血,隻按本能亂啃。
木柱、屋簷、菜圃。
“哢嚓哢嚓”的碎響此起彼伏,似雨打枯枝,聽得人心發緊。
好在村中尚留不少鄉民,聞聲趕來,抄起鋤頭扁擔,便往蟲群裏招呼。
而且早在前些年,薑義就勸村中人家多養雞鴨。
這幾年靈氣漸盛,那些尋常家禽日夜濡養,雖未入靈,卻也筋骨結實,精神矍鑠。
啄起人來都疼得叫娘。
此刻,那些平日裏隻會在田埂邊刨土的土雞、蘆花雞,也被這滿天嗡鳴激起了血脈深處的野性。
一隻隻昂首伸頸,從籬笆下、屋簷後鑽出,
羽毛炸開,目光發亮,仿佛也要與這漫天的蟲海,分個死活。
一時間,村中“咯咯”聲四起,雞飛狗跳,亂作一團。
衝入村中的蟲群,夾雜著幾頭體型碩大的妖蟲。
這些畜生卻不似凡蟲那般胡啃亂咬,反倒齊齊收了勢頭,繞過沿途的菜圃與屋舍,不理那些揮鋤的村民,徑直朝薑家院子撲來。
然而還未奔出幾丈,斜刺裏便殺出十幾道半大的身影。
那是村中那群閑不住的小子,個個眼亮腿快。
為首的劉承銘,生得肩闊腰圓,天生精氣充盈,氣勢比成年的漢子還盛幾分。
人還未到,一柄與他身量極不相稱的石斧,便呼嘯著脫手飛出。
“噗”的一聲,正中一頭妖蟲的背甲,砸得那畜生趔趄欲倒。
未等它回神,劉承銘已如小牛犢般猛撲上前,雙臂一合,蒲扇大的手掌抓住蟲頭,隻聽“哢嚓”一聲脆響。
那妖蟲的頸節,便被生生擰斷。
他身後,薑潮提著短刀,喘著粗氣趕來,卻見地上橫七豎八躺了四五具蟲屍,連個活口都沒剩。
少年急得直撓頭,四下張望,嘴裏還嘀咕個不停:
“沒了?怎麽就沒了?”
這幾聲喧嘩,不過是血肉磨坊中的一朵小浪花。
很快,那被撕開的缺口又被死死堵住。
廝殺聲重新淹沒一切,像沉重的浪,一下一下,拍在村子的心口上。
這原不過是一場不值一提的小插曲。
可薑義的目光,卻始終未曾移開。
他望著那幾具妖蟲的屍骸,神情平靜,眉頭卻微微一蹙。
這些畜生已有些靈智,卻不理沿途的糧食牲畜,偏生一門心思往這靈氣最盛的地方鑽。
如此算來……
那頭藏在地底、能號令億萬蟲群的“頭蟲”,對靈氣精粹之物的渴求,隻會遠勝這些前鋒。
百倍,千倍,不足為過。
念至此處,薑義心念微動,神色不顯,卻已將目光緩緩掠過身後那片經營多年的院子。
靈樹靈果,一株株氣機飽滿;
角落裏的靈藥,也都氤氳著細微光澤。
這些年積下的靈氣,在夜色中仿佛都能聽見呼吸。
直到他的目光,最終停在了那汩汩靈泉旁。
泉邊,立著一株通體青潤、枝葉若玉的仙桃樹。
長勢極盛,靈韻最濃,宛若一團凝成實質的靈光。
薑義抬手,虛虛一引。
掌心黑白二氣交纏,如兩條遊魚,一閃便鑽入那仙桃樹下的泥土。
頃刻間,那片被泉水濡潤的烏亮泥地,便輕輕鼓起,似有生息。
泥層翻湧,卻無塵飛揚,靜得出奇。
不過數息工夫,那株仙桃樹便被一股無形之力托起,連根拔出。
根須纖毫分明,仍帶著濕潤的泥香,土團渾圓飽滿,在半空微微浮動。
這一手,輕若無意,實則巧入化境。
薑曦與劉子安在旁看著,眼底皆浮出幾分訝色。
他們並非驚歎那術法之精,倒是訝於自家老爹的決斷。
這株來曆不明的仙桃樹,自栽下那日起,便得了薑義的極盡照拂。
既不開花,也不結果,卻日日受靈泉滋養,幾乎占了院中一半的靈氣。
這桃樹,向來是薑義最珍重之物。
而今,他竟親手將其連根拔起。
未等二人回過神來,那株帶著濕泥的仙桃樹,已被薑義托起,平平放在劉子安身前。
那雙眼,平日總帶幾分閑散,此刻卻沉似寒潭。
“子安。”
他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你土行之法最熟。帶上這株桃樹,從地底往外走一遭,看看能否逃得出去。”
話音甫落,劉子安的臉色便變了。
他脖子一梗,幾乎是脫口而出:
“嶽父,我不走!要走,也得一家子一起走;要留,便一塊兒留下!劉子安若撇下你們,連畜生都不如!”
話說得又直又急,滿是梗直意氣。
薑義望著他,沉默片刻,似有一瞬微怔。
倒是薑曦先忍不住笑出了聲。
她搖了搖頭,伸出一根玉指,在夫君腦門上輕輕一敲,聲音溫軟中帶了幾分嗔意:
“呆子,誰讓你真逃?”
劉子安摸著腦袋,依舊一臉茫然。
薑曦便低聲解釋道:
“爹爹的意思,是借你這土遁之法,帶著仙桃樹作幌子,裝作要攜靈寶逃遁的樣子。那地底下的畜生若真有幾分靈智,見這般肥肉要溜,焉能坐得住?”
薑義微一點頭,目光中掠過一抹笑意。
到底是自家骨血,這點機鋒,一點就透。
他轉眸看向劉子安,神情裏的那份凝重,又添了幾分。
“記住,”他說得極慢,語氣卻如敲石落鐵,“此去,是釣魚,不是搏龍。那東西若真露頭,你隻管跑,莫起半分逞強之念。”
說罷,他抬手,指了指頭頂的天,又輕輕一點院外。
“能將它引出地麵,那才是正解。上了明處,家中一齊出手,才算穩妥。明白麽?”
劉子安這才徹底聽懂,先前那股子梗勁盡褪,剩下的,隻餘幾分憨厚的慚色。
他撓了撓腦袋,難得鄭重地躬下身去。
“小婿……謹遵嶽父教誨。”
言罷,不複多言。
他深吸一口氣,一手扶住那株仍帶著濕泥的仙桃樹,另一手掐訣。
身形一矮,腳下的土地便如波紋般輕輕蕩開。
泥土翻湧無聲,下一瞬,那人影與桃樹一同沒入地底,隻餘一圈尚未散開的土息在空中旋轉。
劉子安的氣機方才沉去,薑曦眼底的青焰已再次燃起。
她凝眸俯視,那一層層大地在視野中剝落,顯出底下流轉不息的氣機。
劉子安的神魂,與土同脈,而後又煉盡脾內土濁。
此刻在地底行走,恍若潛魚歸海,連氣息都化作了泥土的一部分。
帶著那株仙桃樹,依舊行若無事。
那桃樹靈氣內蘊,此刻被他以真元包裹,隻漏出那麽一絲半縷,便如黑夜裏的明燈。
片刻之間,劉子安已自地底遁出數裏,眼見便要脫出蟲潮的包圍。
泥沙翻滾,耳畔盡是大地低沉的脈動聲。
也就在此時,那原本死寂的深層泥土,忽有一絲異動。
似有什麽沉重之物,在極遠極深處翻了個身。
緊接著,一股陰沉、腥濕的氣息,從地脈深處悠悠浮起。
起初不過若有若無的一縷,眨眼間卻化作一張無形的巨網,悄無聲息地朝他籠罩而來。
劉子安隻覺背脊一涼,汗毛俱豎。
好個畜生。
他心頭暗罵,麵上卻不露聲色。
腳下一轉,毫不遲疑地抱著桃樹折返。
動作幹脆利落,竟無半分猶豫。
他遁行之快,已似泥中遊魚。
一線氣機穿行其間,帶起一串細密的氣泡。
然而身後那股陰沉之息更快。
幾乎在他心念一動之間,便追至咫尺。
四下的泥土忽然軟化,又驟然凝固。
如被無形之手揉搓成漿,又化作鐵。
那股沉重的拉扯幾乎要將他的手腳生生拽斷。
劉子安尚未來得及施展他法,一縷凝實的地氣已自肋下鑽出。
那氣流冰冷陰毒,竟透過護身真元,刺得他皮肉生疼。
劉子安悶哼一聲,神色不改。
危急之下,他將真元催至極致,渾身靈光暴漲。
左手穩抱桃樹,右臂猛橫,將那株靈氣氤氳的仙桃樹一翻,擋在身前。
桃樹枝葉微顫,靈光流轉,恰似一麵溫潤的玉盾。
下一瞬,那股鑽出的地氣,已“噗”地一聲,結結實實撞在了上頭。
劉子安悶哼一聲,隻覺胸腔似被猛獸一撞,五髒六腑都亂了位。
氣血翻湧,眼前一陣發黑。
好個畜生。
他暗罵一聲,眉心一緊。
心念電轉,舌尖一咬,“噗”的一口精血灑出。
那團血霧尚未融入泥土,已被他真元催化成一圈土黃的光暈,嗡然一震,將那股粘膩如泥的壓力生生撐開。
就是這轉瞬的空隙。
劉子安身形一矮,腳下泥沙翻卷,整個人如脫韁之矢直衝上方。
此刻他哪還顧得上回薑家院子,唯恐遲一步,便要被那股陰力拖入地心。
“轟!”
兩界村外,數裏之外的荒地猛地炸開。
泥土翻飛,一道人影破土而出,狼狽如狗,踉踉蹌蹌幾步,才堪堪穩住身形。
懷中的仙桃樹倒安然無恙,枝葉仍泛著淡淡靈光。
隻是他本人,麵色慘白,嘴角帶血,衣袍染塵,神情間卻有幾分慶幸的狠勁。
方立穩腳,那片被他衝出的泥地便又塌陷一角。
隻見一道濃稠的土黃勁氣破土而出,宛如毒龍撲擊,直取其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