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7章 禍不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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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三十三年秋,霜風初起,天地間卻已彌漫著一股不祥的燥熱與濕冷交織的怪異氣息。
    仿佛老天爺也亂了章法,將本該循序漸進的節氣攪成一鍋混沌的亂粥。
    京畿之地,烈日灼灼,數月無雨。
    龜裂的田土如同老人幹癟的皺紋,縱橫交錯,深不見底。
    焦黃的禾苗在熱風中簌簌作響,最終無力地垂下頭顱,化作一捧枯槁的塵土。
    蝗蟲遮天蔽日而來,如同裹挾著死亡的烏雲,所過之處,僅存的綠意被啃噬殆盡,隻留下光禿禿的田壟和絕望的哀嚎。
    老農蹲在田埂上,渾濁的淚滴落在滾燙的泥土裏,瞬間蒸發無蹤,隻剩下一個空癟的旱煙鍋,徒勞地冒著青煙。
    千裏之外的江南,卻是另一番煉獄景象。
    連綿的秋雨化作傾盆的洪魔,衝垮了堤壩,淹沒了良田。
    渾濁的洪水裹挾著斷木、家什,甚至牲畜的屍體,咆哮著衝入村鎮。屋舍傾頹,良田盡成澤國。
    僥幸逃上高地的災民,衣不蔽體,蜷縮在冰冷的泥水裏,望著被洪水吞噬的家園,眼神空洞如死。
    孩童浮腫的腹部和老人幹裂的嘴唇,無聲地訴說著饑餓與死亡的臨近。
    僥幸撈起的半袋黴米,成了全家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災情如同燎原的野火,從北到南,席卷數省。
    八百裏加急的奏報如同雪片般飛入通政司,每一份都沾著血淚,壓著沉甸甸的“饑”、“疫”、“流民”、“請賑”等字眼,重重砸在紫禁城冰冷的地磚上。
    內閣值房內,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
    徐階、嚴世蕃、高拱、趙貞吉四人圍坐。
    首輔嚴嵩因景王薨逝後心力交瘁,已告病在家休養多日,次輔徐階不得不挑起大梁。
    “寅吃卯糧,寅吃卯糧!年年如此,何時是個頭!”高拱性子剛烈,一掌拍在紫檀案幾上,震得茶盞嗡嗡作響,“國庫早已空空如也!如今數省齊災,便是把老鼠洞裏的銀子都摳出來,也不夠填這窟窿的萬分之一!”
    趙貞吉苦笑一聲,捋著花白的胡須,聲音帶著深深的疲憊:“高閣老所言極是。可災民嗷嗷待哺,河堤亟待加固,瘟疫急需撲滅……哪一項都耽擱不得。為今之計,唯有……拆東牆,補西牆。”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最終落在徐階臉上,語氣謹慎:“下官思慮再三,或可……暫時挪借宮中部分用度,以及……萬壽宮後續修繕的尾款,以解燃眉之急。待來年稅賦入庫,再行補還。此乃權宜之計,亦是往年慣例。”
    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將“挪用”說成“挪借”,又強調是“慣例”,試圖減輕阻力。
    然而,他低垂的眼簾下,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他心中早已盤算著一個更穩妥的方案,但此刻,絕非拋出之時。
    嚴世蕃那隻獨眼滴溜溜一轉,立刻接口,聲音帶著一種誇張的“深明大義”
    “趙部堂此言有理!非常之時,當行非常之事!陛下素來愛民如子,心係蒼生,若知內帑與宮用能解萬民倒懸之苦,想必……定會首肯!高閣老,您說是不是?”
    嚴世蕃看向高拱,眼神中帶著慫恿。
    高拱雖厭惡嚴世蕃,但此刻也覺這是無奈之下的唯一出路,沉聲道:“不錯!陛下乃聖明之君,豈會因一己之享樂而置天下蒼生於水火?徐閣老,您是次輔,當以大局為重,向陛下陳明利害!”
    徐階端坐主位,麵容沉靜。
    他心中雪亮:嚴世蕃如此“熱心”地支持挪用宮用和萬壽宮經費,絕非出於公心,這分明是挖了個火坑,等著他徐階去跳!
    嘉靖帝的吝嗇與對修道享樂的執著,徐階比誰都清楚。
    挪用宮用?無異於虎口奪食!嚴世蕃這是想借嘉靖之手,狠狠打壓他徐階,甚至讓清流在皇帝麵前徹底失寵!
    然而,高拱和趙貞吉所言亦是實情。
    災情如火,國庫空虛,除了挪用,眼下確實別無他法。
    作為次輔,他責無旁貸,也推脫不得。
    徐階心中長歎一聲,麵上卻不動聲色,緩緩道:“諸位所言,皆是為國為民。既如此,老夫便擬一道奏疏,將災情之重、國庫之窘、以及這權宜之計,一並呈報聖上,請聖上聖裁。”
    他特意強調了“權宜之計”和“請聖裁”,將責任與決定權都推向了嘉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