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0章 狼煙驟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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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重的宮門在陳恪身後轟然閉合,凜冽的寒風如同刀子般刮過麵頰,瞬間驅散了殿內殘存的暖意,卻吹不散他心頭那份沉甸甸的決絕與緊迫。
    宮門外,英國公張溶已牽馬等候,老國公須發皆白,但腰背挺直如鬆,眼中燃燒著久違的戰意。
    陳恪的禦賜坐騎“夜照玉獅子”似乎感應到主人的心緒,不安地刨著前蹄,噴出團團白氣。
    陳恪沒有片刻猶豫,一個箭步上前,左手穩穩按住腰間禦賜的寶劍劍柄,右手撩起緋色蟒袍的下擺,動作幹淨利落,翻身躍上馬背。
    夜照玉獅子發出一聲清越的長嘶,仿佛與主人心意相通,瞬間從躁動轉為沉靜,人馬合一,在清冷的月光下勾勒出一道蓄勢待發的剪影。
    “國公!”陳恪在馬背上向張溶拱手,聲音清朗,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事不宜遲!請國公即刻點將,召集京營能戰之精銳,尤其是裝備新式火銃的輕騎!半個時辰後,京營校場,軍情議事!密雲,等不起!”
    張溶重重點頭,花白的胡須在寒風中微顫,眼中精光爆射:“靖海伯放心!老夫這把老骨頭,還能上陣!半個時辰後,京營校場見!”
    他不再多言,翻身上馬,帶著親隨如離弦之箭般衝向京營大營的方向。
    所有人都知道,此刻每一息都關乎京畿百萬生靈的存亡。
    陳恪不再耽擱,猛地一夾馬腹,低喝一聲:“駕!”
    夜照玉獅子如一道銀白色的閃電,衝入京城寂靜的街巷。
    馬蹄踏在青石板上,發出急促而清脆的“嘚嘚”聲,在空曠的街道上回蕩,敲碎了夜的寧靜。
    寒風撲麵,吹得他蟒袍獵獵作響。
    轉過熟悉的街角,靖海伯府那熟悉的朱漆大門和高聳的院牆,赫然出現在前方不遠處。
    府門簷下懸掛的氣死風燈,在夜色中散發著昏黃而溫暖的光暈,像一顆遙遠而安定的星辰。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瞬間湧上陳恪的喉頭,心髒仿佛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緊!
    那裏,有他慈祥的母親王氏。
    此刻,她或許正坐在暖閣的燈下,一針一線地為孫兒忱兒縫製著冬衣,嘴角噙噙著滿足而安詳的笑意。
    她操勞半生,如今終於能享兒孫繞膝的清福,她最大的心願,不過是兒子平安,孫兒康健。
    常樂呢?她那雙靈巧的手,此刻是抱著咿呀學語的忱兒在窗邊張望,還是正伏案核對著商鋪的賬目?她總是那樣聰慧能幹,將偌大的伯府和諸多產業打理得井井有條,讓他無後顧之憂……
    還有他那未滿周歲的幼子陳忱,那個粉雕玉琢,咿咿呀呀,會抓著他的手指咯咯笑,會在睡夢中無意識喊出“爹爹”的小生命。
    這些觸手可及的美好,這些他拚盡全力也要守護的溫暖港灣……說放棄就放棄,轉身奔赴那九死一生的修羅場,哪有那麽容易?!
    對陳恪來說,同樣如此!
    那府門內的燈火,像磁石般吸引著他,幾乎要將他從馬背上拉下去。
    他甚至能想象到,隻要他勒住韁韁繩,翻身下馬,推開那扇門,迎接他的將是母親擔憂卻溫柔的詢問,是妻子強作鎮定卻難掩愛意的嗔怪,是兒子懵懂卻純真的笑容……那片刻的溫存,足以融化任何鋼鐵般的意誌。
    他害怕!
    他害怕哪怕隻是停下來一瞬間,那扇門後湧出的溫情,都會像最堅韌的蛛網,將他牢牢縛住,將他心中那暫時凝聚起的、如同寒冰般堅硬的勇氣,瞬間融化殆盡!
    他更害怕看到母親擔憂的淚眼,害怕聽到常樂強作鎮定的聲音,害怕感受到忱兒懵懂卻純淨的依戀……那會讓他動搖,讓他遲疑,讓他想起自己不僅是靖海伯、兵部侍郎,更是一個兒子,一個丈夫,一個父親!
    “軟蛋!”陳恪猛地一咬舌尖,尖銳的刺痛和血腥味瞬間驅散了那幾乎要將他吞噬的軟弱。
    他暗罵了一聲,不知是罵這該死的世道,還是罵自己心中那一瞬間的動搖。
    他不能停!一刻也不能停!
    密雲城下,數萬韃靼鐵騎正滾滾而來,京畿平原上百萬黎庶的生死懸於一線!
    他肩上扛著的,是嘉靖帝的托付,是大明國運的興衰,是無數像他母親、妻子、兒子一樣的普通百姓的安寧!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此刻,他隻能是靖海伯,是兵部右侍郎,是欽命督師!
    “駕——!”陳恪猛地一抖韁韁繩,雙腿狠狠一夾馬腹!夜照玉獅子感受到主人決絕的意誌,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長嘶,四蹄騰空,速度驟然提升到極致!
    緋色的身影如同燃燒的流星,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從靖海伯府緊閉的朱漆大門前,飛掠而過!
    他甚至不敢側頭去看一眼那扇熟悉的門,不敢去看那扇門後透出的溫暖燈火。
    風聲在耳邊呼嘯,冰冷的空氣灌入肺腑。
    ——————
    靖海伯府,東暖閣內,搖籃裏的小忱兒睡得正香,小嘴微微嘟著,發出均勻而細弱的呼吸聲。
    陳恪的母親王氏坐在鋪著軟墊的紫檀圈椅裏,手中拿著一件快完工的靛藍色小棉襖,正用銀針細細地縫著最後一顆盤扣。
    她的動作緩慢而專注,每一針都傾注著對孫兒無微不至的疼愛。
    常樂坐在她對麵,麵前的小幾上攤著一塊上好的湖綢,她正用炭筆在上麵細細描畫著花樣,準備給忱兒做一件春日裏穿的小褂子。
    她的手指靈巧,心思卻有些飄忽。
    “樂兒,”王氏縫好最後一針,用牙齒輕輕咬斷線頭,抬起頭,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恪兒……有幾日沒回府了?這兵部衙門的事務,就這般繁忙?連回家吃頓飯的功夫都沒有?”
    常樂手中的炭筆微微停滯,她抬起頭,臉上努力擠出一絲輕鬆的笑意:“娘,您別擔心。恪哥哥現在是兵部右侍郎,又兼著火藥局的事務,近來北邊……聽說不太平,他定是忙得脫不開身。前幾日不是還讓阿大捎話回來,說一切都好,讓咱們別掛念嗎?”
    她嘴上安慰著婆婆,心卻像被一隻無形的手攥著,越收越緊。
    北疆戰端已開,韃靼大軍突破邊牆的消息,雖被朝廷嚴密封鎖,但京城勳貴圈子裏早已暗流湧動,風聲鶴唳。
    她作為錦衣衛的女兒,自有她的消息渠道。
    這幾日,她時常會不由自主地走到窗邊,推開雕花窗欞,望向府門的方向。
    每一次門外街上的馬蹄聲響起,她的心都會猛地一跳,期盼著是那個熟悉的身影歸來。
    可每一次,都隻是失望。
    她也會一遍遍地問身邊的丫鬟:“老爺今日可有消息傳回?”“前院可有動靜?”得到的回答總是搖頭。
    這種不安,像藤蔓般纏繞著她,越纏越緊。
    她深知陳恪的性子,更明白他肩上的擔子有多重。
    他越是報平安,她心底那份不祥的預感就越是強烈。
    這感覺,比當年在金華鄉等他放牛歸來,比在京城重逢前那漫長的等待,都要煎熬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