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狼煙驟起(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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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時戰場的西北方向,一處稍高的土坡上,陳恪勒馬佇立,夜照玉獅子不安地刨著蹄下凍土,噴出團團白氣。
他的目光穿透彌漫的硝煙與塵土,死死鎖住前方那片戰場。
時間,僅僅過去不到半個時辰!
然而戰況之慘烈,已遠超常人想象。
新軍中央方陣,那五千靛青色的身影,如同狂風暴雨中岌岌可危的礁石,承受著韃靼重騎一波又一波瘋狂的衝擊!
常鈺早已不再發號施令,任何命令在此刻都顯得蒼白無力。
戰鬥已徹底進入白熱化,每一寸土地都在反複爭奪,每一息都有人倒下!
考驗的,是士兵最原始的鬥誌與骨氣!
他看到新軍火銃手在韃靼重騎衝到眼前時,毅然丟下火銃,拔出腰刀,嘶吼著撲向那裹著鐵甲的馬腿!
他看到長矛手被撞飛、被踐踏,卻在臨死前死死抱住敵人的馬蹄!
他看到方陣邊緣被撕開缺口,又迅速被後麵湧上的士兵用血肉之軀堵住!
靛青色的軍裝早已被鮮血浸透,染成一片片暗紅!
新軍傷亡慘重,陣線搖搖欲墜,卻如同被釘死在大地上,半步不退!
那麵“常”字大纛,依舊在硝煙中倔強地飄揚!
“好!好樣的!”陳恪胸腔中一股熱血直衝頭頂,眼中爆發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他猛地抽出腰間禦賜寶劍!劍鋒在慘淡的陽光下劃出一道淒厲的寒芒!
“楊順!”陳恪的聲音如同炸雷,響徹土坡!
一直如同木偶般被阿大“護衛”在側的楊順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抬頭,對上陳恪那雙燃燒著烈焰的眸子。
“韃靼氣數已盡!新軍將士已為爾等撕開血路!此時不衝,更待何時?!”陳恪劍鋒直指前方韃靼大營,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與一絲冰冷的殺意,“隨本督——衝鋒!殺——!!!”
“殺——!!!”陳恪身後,早已按捺不住的千餘京營精銳爆發出震天的怒吼!
陳恪一夾馬腹,夜照玉獅子如同離弦之箭,率先衝下土坡!那麵“靖海伯陳”的大纛緊隨其後!
阿大如同最忠實的影子,策馬緊貼陳恪身側,同時,他那蒲扇般的大手,看似隨意地搭在了楊順坐騎的韁繩上,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傳來,迫使楊順的戰馬不得不跟隨衝鋒!
楊順臉色慘白如紙,眼中充滿了絕望!他不想衝!他隻想逃!
但阿大那鐵鉗般的手和冰冷的目光,如同無形的枷鎖,將他牢牢釘在了這衝鋒的洪流之中!
他明白,陳恪把他放在身邊,就是要他“衝鋒”!
就是要用他這支宣大騎兵作為最後的利刃,刺向韃靼的心髒!他若敢有半分退縮或異動,阿大腰間的刀,下一刻就會砍下他的頭顱!
“衝!給老子衝!”楊順在極度的恐懼與屈辱中,發出了歇斯底裏的嘶吼,既是命令身後的宣大騎兵,也是對自己絕望處境的宣泄!
數千宣大騎兵,在陳恪這柄“尚方寶劍”的親自引領和楊順“身先士卒”的“榜樣”下,如同決堤的洪流,帶著一股被逼到絕境的瘋狂,狠狠撞向韃靼大營的後翼!
計劃,原本就是如此!
陳恪需要一支能在最慘烈的絞肉機中站穩腳跟、絕不會瞬間崩潰的軍隊,作為誘餌,率先與韃靼主力接戰,死死咬住他們,為最終的合圍創造戰機!
雖然心痛如絞,但唯一的選擇,隻能是他親手締造、紀律與意誌都冠絕諸軍的新軍!
唯有新軍,能在這地獄般的戰場上,打出那士氣如虹的第一槍,用血肉鑄就不倒的豐碑!唯有他們頂住了,後續的援軍才能有樣學樣,奮勇殺敵!
若誘餌一觸即潰,則滿盤皆輸,功虧一簣!
為此,他甘冒奇險,星夜奔襲,說服王忬,挾製楊順,隻為這最終的雷霆一擊!
而此刻,在常鈺和新軍將士用生命爭取到的時間與空間裏,在陳恪親率宣大騎兵猛攻韃靼後營的同時——
新軍浴血奮戰的中央戰場後方,地平線上,驟然騰起遮天蔽日的煙塵!
震耳欲聾的戰鼓聲、號角聲、以及山呼海嘯般的喊殺聲,如同滾滾春雷,席卷而來!
“殺韃子!保家園!”
“大明萬勝!”
一麵麵熟悉的旗幟在煙塵中顯現——英國公張溶的帥旗!京營各衛的營旗!以及無數趕來勤王的邊軍旗幟!
由守城京營為主力,匯聚了各路援軍的龐大生力軍,終於趕到了!
他們如同蓄勢已久的怒濤,從新軍浴血方陣的後方,狠狠拍向已經與新軍纏鬥得精疲力竭的韃靼大軍側翼!
三麵合圍!終成定局!
這突如其來的、來自後方的震天喊殺聲,對於中央戰場浴血苦戰的新軍將士而言,無異於天籟之音!
“援軍!援軍到了!”
“弟兄們!頂住!我們的援兵來了!”
“殺啊!殺光韃子!”
早已疲憊不堪、傷痕累累的新軍士兵,如同被注入了一劑強心針!瀕臨崩潰的意誌瞬間重燃!爆發出最後的、驚人的力量!他們嘶吼著,反推著,將麵前的韃靼兵死死頂住!
而這來自四麵八方的喊殺聲,對於韃靼士兵來說,卻如同地獄魔音!
“明狗!好多明狗!”
“我們被包圍了!”
“長生天啊!救命!”
連續的鏖戰,緊繃的神經,巨大的傷亡,早已讓這支深入敵境的韃靼大軍疲憊不堪,士氣低落。
此刻,眼見四麵八方都是明軍的旗幟,震天的喊殺聲仿佛無窮無盡,那根繃緊的弦,瞬間斷了!
也許,如果他們能爆發出背水一戰的決死勇氣,憑借韃靼騎兵的優勢和凶悍,在這場殘酷的戰鬥中,未必沒有勝算。
但連日來的挫敗、新軍頑強的抵抗、以及此刻三麵合圍帶來的巨大精神震懾,早已抽幹了他們最後一絲困獸猶鬥的底氣!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韃靼軍中蔓延!
前有死戰不退的新軍,側翼有洶湧而來的生力軍,側後方有陳恪親率的騎兵猛攻!
“逃啊!”
“快跑!”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如同點燃了潰敗的引信!
成建製的抵抗瞬間瓦解!士兵們丟下武器,不顧軍官的嗬斥與彎刀的威脅,如同無頭蒼蠅般,隻想逃離這片死亡的煉獄!求生本能徹底壓倒了戰鬥意誌!
望樓之上,俺答汗麵如死灰。
他看得清清楚楚。
大勢已去!
陳恪的旗幟,已經深深插入了他的後軍!
明朝的援軍正從側翼碾壓而來!
而他的大軍……已經徹底崩潰了!
“吹號!收兵!向……向北!突圍!”俺答汗的聲音嘶啞而絕望,帶著一絲顫抖。
然而,他的退兵號角尚未響起,潰敗的洪流已經裹挾著殘存的、尚有組織的部隊,如同退潮般,不顧一切地向北方——那唯一尚未被明軍旗幟覆蓋的方向,倉皇逃竄!
根本無需號令,求生的本能,已經為這支曾經不可一世的草原雄鷹,指明了“歸途”——一條通往未知深淵的亡命之路!
通州曠野,殘陽如血。
硝煙、塵土、血腥氣混合成一片混沌的末日景象。
戰場上,屍橫遍野,旌旗倒伏,斷刃殘甲隨處可見。
靛青色的新軍方陣依舊矗立在中央,如同被鮮血反複澆灌的礁石,隻是那“常”字大纛,已有多處破損,卻依舊倔強地指向天空。
常鈺拄著長槍,站在屍堆之上,渾身浴血,目光茫然地望著眼前如同退潮般遠去的韃靼潰兵,以及四麵八方湧來的明軍援兵。
他身邊的士兵,人人帶傷,卻依舊緊握著手中的兵器,眼神中充滿了劫後餘生的茫然與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愴。
陳恪勒馬停在一片狼藉的韃靼後營,夜照玉獅子噴著粗重的白氣。
他身後的宣大騎兵正在追殺潰散的韃靼殘兵。
阿大依舊如同鐵塔般守在他身側,手中還緊緊握著楊順坐騎的韁繩。
楊順癱在馬背上,臉色灰敗,眼神空洞,仿佛被抽走了魂魄。
陳恪的目光掃過屍山血海的戰場,掃過那麵依舊飄揚的“常”字大纛,掃過遠處正在收攏部隊、同樣疲憊不堪的英國公張溶。
最終,他望向北方,韃靼潰兵逃遁的方向。
那裏,王忬早已布下的天羅地網,正等待著這群喪家之犬。
此戰,大局已定。
代價,是無數軍民的生命——密雲城頭石鎮嶽與密雲守軍的消亡,京畿平原上無數村鎮的血淚,以及此刻通州曠野上,這數千新軍將士用血肉鑄就的豐碑!
他們都是他陳恪棋盤上的棋子。
但更是……這片土地,這個民族,永不屈服的脊梁!
寒風卷過,帶著刺骨的涼意和濃重的血腥。
陳恪緩緩抬起手,抹去濺在臉上的血汙,動作沉穩而疲憊。
忽見一具新軍少年屍骸右手緊攥,掰開後赫然是枚蘇州造辦處特製的腰牌,背麵刻著“保家衛國”四字,已被血浸透。
他沉默地將腰牌塞進懷中,那冰涼鐵牌貼著心口,竟比北疆寒風更刺骨。
殘陽如血,映照著他孤獨的身影。
腳下就是萬千屍骨鋪就的勝利之路,懷中亦是為他赴死的少年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