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8章 凱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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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冗長的凱旋儀式仿佛沒有盡頭。
    德勝門外的山呼海嘯、禦道兩側的旌旗蔽日、百官勳貴複雜的目光,都化作無形的重壓,沉甸甸地壓在陳恪搖搖欲墜的身體上。
    每一次挺直腰背,肋下的鈍痛便如鈍刀刮骨;每一次邁步,灌鉛般的雙腿都在無聲抗議。
    冷汗早已浸透內衫,在初冬的寒風中帶來刺骨的冰涼,眼前陣陣發黑,嘉靖帝龍輦上那模糊的明黃身影,在他視線中如同水中的倒影,晃動不止。
    就在他幾乎要支撐不住,全靠阿大鐵鉗般的手臂才未癱軟在地時,一個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嚴的聲音穿透了喧囂:
    “靖海伯為國操勞,負傷在身,實乃朕之股肱。不必拘禮了。趙誠,速速護送伯爺回府靜養!太醫隨後便至!”
    是嘉靖帝的聲音。
    他端坐龍輦,目光掃過陳恪蒼白如紙的臉和強撐的姿態,適時地展現了他的“體恤臣下”、“如天之德”。
    “陛下隆恩!臣……萬死難報!”陳恪幾乎是憑著本能,嘶啞著喉嚨擠出這句謝恩的話,隨即身體一軟,徹底卸下了強撐的力氣。
    阿大和趙誠如蒙大赦,立刻躬身領命:“遵旨!謝陛下隆恩!”兩人一左一右,幾乎是半架半拖著陳恪,迅速脫離了那象征著無上榮光卻也令人窒息的隊伍。
    周圍的官員勳貴們適時地發出低低的讚歎:“陛下仁德!”“體恤功臣,真乃聖君!”這些聲音飄入陳恪耳中,他心中隻覺一陣荒謬的輕鬆。
    他巴不得早點離開這麵子工程!他早已疲憊不堪,能提前離場,正中下懷。
    戰爭早已蓋棺定論,生擒俺答、全殲主力的功勞誰也抹不去。
    至於封賞清算、朝堂博弈、楊順的處置、嚴黨的反撲……那都是明日,乃至更久以後的事情。
    此刻,他隻想逃離這喧囂,回到那個能讓他徹底放鬆、卸下所有盔甲的地方。
    阿大健步如飛,背著陳恪穿行在京城逐漸安靜下來的街巷。
    遠離了禦道和人群,阿大終於忍不住,甕聲甕氣地低吼,帶著濃濃的不忿:“姑爺!這算什麽事兒!明明是你帶著弟兄們拚死拚活打贏的仗,流血流汗的是咱們!怎麽到了最後,風頭全讓別人占盡了?你倒像個多餘的!”
    陳恪伏在阿大寬厚堅實的背上,感受著那沉穩的步伐帶來的輕微顛簸,竟覺得比騎馬舒服百倍。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疲憊至極的苦笑,聲音輕得像歎息:“阿大……這樣……挺好。”
    “好?”阿大不解,腳步都頓了一下。
    “功高震主啊……”陳恪的聲音幾不可聞,帶著洞悉世事的蒼涼,“若今日萬眾矚目、風光無限的是我陳恪……”
    到那時,享殿裏發下的毒誓,還能讓那位……真的放下心來嗎?陳恪終究隱去了後麵的這一段不便對人說之言。
    阿大沉默了。
    他雖是個粗人,但跟著陳恪這些年,耳濡目染,也多少明白了些朝堂的彎彎繞繞。
    他砸吧砸吧嘴,細細品味著陳恪說的功高震主,一股寒意慢慢爬上脊背。
    是啊,如果姑爺真成了今日絕對的主角,光芒萬丈,壓過了龍椅上的那位……那後果,恐怕比戰場上刀劍相加還要凶險百倍!
    他背上的分量,似乎又沉了幾分,那是權力傾軋下的無形重壓。
    快到靖海伯府所在的街角時,陳恪輕輕拍了拍阿大的肩膀:“放我下來。”
    “姑爺!你這……”阿大急了。
    “放我下來。”陳恪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持,甚至透出一絲回光返照般的力氣,“我自己走回去。”
    他不能讓母親和常樂看到他這副被阿大背回來的狼狽模樣。
    她們已經擔驚受怕了太久,他必須讓她們看到,她們的丈夫、兒子,是凱旋的英雄,是完好無損地走回家的!哪怕隻是裝,也要裝得像!
    阿大拗不過他,隻得小心翼翼地將陳恪放下,手臂卻依舊虛扶在他身側,隨時準備攙扶。
    陳恪深吸一口氣,強壓下翻湧的氣血和四肢百骸傳來的劇痛,挺直了幾乎要折斷的脊梁。
    他整理了一下染滿風塵和暗紅血漬的袍袖,盡管那上麵的破損和汙跡無法掩蓋。
    他邁開步子,一步,兩步……步伐雖慢,卻異常堅定,臉上甚至努力擠出一絲溫和的笑意,朝著那個熟悉的街角走去。
    轉過街角,靖海伯府那熟悉的朱漆大門赫然在望!
    府門前,早已是燈火通明,人頭攢動。
    母親王氏被丫鬟攙扶著,翹首以盼,花白的鬢發在寒風中微微顫動。
    常樂一身素雅的襖裙,站在最前方。
    管家周伯、一眾仆役丫鬟,全都伸長了脖子,焦急地望向街口。
    當陳恪的身影出現在視線中時,人群瞬間爆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歡呼!
    “恪兒!”王氏的眼淚瞬間湧出,聲音帶著哭腔。
    “恪哥哥!”常樂的眼眸也在刹那間蓄滿了淚水,那強裝的鎮定瞬間瓦解,抱著孩子就要往前衝。
    一群人瞬間湧了上去,將陳恪團團圍住。
    關切的話語、激動的淚水、劫後餘生的狂喜交織在一起。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王氏顫抖著手,撫摸著兒子冰冷的臉頰,淚水止不住地流。
    陳恪看著母親擔憂的淚眼,看著常樂那雙盛滿了擔憂、愛意和失而複得狂喜的眸子,一股巨大的滿足感和難以言喻的疲憊同時湧上心頭。
    仿佛從刀山火海、屍山血海中,一步踏入了溫暖安寧的港灣。
    緊繃了數月的心弦,在這一刻終於徹底鬆弛下來。
    他滿足地、虛弱地笑了笑,剛想開口說句“我沒事”。
    她看到他似乎無恙,一顆高懸的心終於落下些許,忍不住快步迎上,眼眸中蓄滿了水光,又是歡喜又是嗔怪,抬起手,習慣性地想輕輕捶打一下這個讓她日夜牽掛的冤家。:“你這狠心的人!知不知道我們……”
    話音未落,那輕飄飄的、帶著嗔怪和愛意的一拳,落在陳恪早已不堪重負的身體上,卻如同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陳恪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眼前猛地一黑,身體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軟軟地向後倒去!
    “姑爺!”阿大眼疾手快,一個箭步上前,鐵臂一伸,穩穩地將陳恪癱軟的身體托住。
    “恪兒!”王氏嚇得臉色煞白。
    常樂臉上的嬌嗔和淚意瞬間凍結,隨即如同潮水般褪去,換上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神色。
    那是一個在極度擔憂和危機麵前瞬間築起堅強堡壘的女主人才會有的眼神,銳利、冷靜而又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快!阿大,把伯爺背進去!輕點!”常樂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周伯!立刻去請太醫!不,把京城最好的大夫都請來!藥房!把我庫房裏那支百年老參拿出來!還有雪蓮!浴房!立刻準備熱水,要滾燙的!多備些活血化瘀的藥材!快!都動起來!”
    指令清晰,條理分明。
    原本有些無措的下人們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應聲而動,整個府邸如同精密器械般高效運轉起來。
    很快,熱氣騰騰的浴房內,彌漫著濃鬱的藥草香氣。
    巨大的浴桶裏,熱水翻滾,浸泡著舒筋活絡的藥材。
    陳恪被阿大小心地除去染血的戰袍和裏衣,露出遍布青紫淤痕和幾道猙獰傷疤的身體,被輕輕放入溫熱的藥水中。
    “嘶……”滾燙的藥水刺激著傷口,帶來一陣尖銳的刺痛,陳恪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但這痛楚之後,卻是難以言喻的舒適感從四肢百骸蔓延開來,仿佛幹涸的土地終於迎來了甘霖。
    緊繃到極致的肌肉在熱力和藥力的雙重作用下緩緩鬆弛,深入骨髓的疲憊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他靠在桶壁上,閉上眼,發出一聲滿足的喟歎,幾乎有種情願一輩子溺斃在這溫暖舒適中的荒誕念頭。
    常樂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親自拿著柔軟的棉帕,浸濕了熱水,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明顯的傷口,輕輕擦拭著陳恪身上沾染的塵土、硝煙和幹涸的血跡。
    她的動作輕柔得像羽毛拂過,生怕再弄疼他分毫。
    她的目光,一寸寸掠過丈夫身上那些觸目驚心的淤青——肋下那片深紫近乎發黑的印記,肩胛處大片蔓延的青黃,手臂上蜿蜒的擦傷……每一處淤痕,都像一把無形的錘子,狠狠敲擊在她的心上。
    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這個並非武夫出身、甚至有些書生氣的男人,是如何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挺直了脊梁,迎著刀光劍影,迎著箭雨紛飛,迎著韃靼鐵騎的衝鋒,一步不退!
    他該有多疼?該有多累?該有多……逞強?
    淚水再次無聲地滑落,滴入浴桶的熱水中,消失不見。
    這一刻,她不是什麽富可敵國的商業奇才,不是什麽精明強幹的侯府小姐,她隻是一個險些失去丈夫的妻子,一個心有餘悸的母親。
    她隻想用這溫熱的水,洗去他滿身的征塵與血腥;隻想用自己的手,撫平他身上的傷痛與疲憊。
    然而,當她纖細的手指無意間觸碰到他肩胛骨上一道新添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箭簇擦痕時,那粗糙的觸感讓她指尖猛地一顫。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湧的心緒,眼神重新變得堅定而溫柔。
    她用帕子一遍遍拂過他的肌膚,拭去水珠,也仿佛想拭去那些傷痕帶來的痛楚。
    無論他是名震天下的靖海伯,還是隻是她的夫君,他此刻的安然,便是她全部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