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雪中送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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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北京城,朔風卷著細碎的雪粒,抽打著靖海伯府緊閉的朱漆大門。
    書房內,炭火烘得暖意融融,卻驅不散陳恪眉宇間的陰鬱。
    他麵前的桌案上,又攤著一份火藥局呈上的急報——工部虞衡清吏司再次駁回了采購遼東硝石的請求,理由依舊是“定額已滿,需詳核防靡費”。
    手指在冰冷的黃花梨木桌麵上輕輕敲擊,發出沉悶的篤篤聲。
    嚴黨卡脖子的手段精準且“合規”,讓人憋悶又無從發作。
    陳恪並非沒有預料,但真正麵對這層層疊疊、軟刀子割肉般的刁難時,那份煩惡感依舊揮之不去。
    “伯爺,”阿大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一絲罕見的遲疑,“兵部……張侍郎那邊,派人送來了這個。”
    陳恪抬眼,有些意外。
    張居正?這個時間點,他派人來做什麽?
    阿大推門而入,雙手捧著一個密封的硬皮卷宗,上麵赫然蓋著兵部左侍郎的朱印。“來人隻說是張侍郎吩咐務必親手交給伯爺,並未多言。”
    陳恪接過卷宗,分量不輕。
    他拆開封蠟,展開卷宗,目光快速掃過。
    隻看了幾行,他敲擊桌麵的手指便猛地頓住。
    這是一份詳盡的批文抄件,內容正是火藥局急需的那批遼東硝石采購!
    批文清晰寫明:經兵部、工部協同核查,確認神機火藥局硝石耗用確係定額內合理所需,且關乎新軍火器整備、京畿防務鞏固,特事特辦,準予調撥遼東硝石三千斤,著令即日發運,不得延誤!落款處,除了工部尚書的印信,赫然還有“兵部左侍郎張”的清晰簽押,筆力遒勁,力透紙背。
    “這……”陳恪的眉頭緊緊鎖起,眼中滿是詫異與不解。
    張居正?他怎麽會出手?
    自他當年舉薦張居正主持“三市分立”,將其引入朝堂核心視野後,兩人雖有同殿為臣之誼,也曾因共同利益短暫聯手,但骨子裏,他們是兩條道上的人。
    張居正信奉的是“權柄在握,方能雷霆萬鈞”。
    他眼中隻有絕對的權力中心,所有政策、所有手段,都是為了靠近並最終掌握那至高無上的權柄。
    在他看來,改革若無絕對力量支撐,不過是空中樓閣,隨時會被守舊勢力碾碎。
    陳恪的“技術改良”、“奇巧淫技”和四處點火的分權製衡之術,在他眼中是“舍本逐末”,是“散財童子”的兒戲,難以觸及核心權力結構,更遑論重塑乾坤。
    而陳恪驟然獲得的、近乎一步登天的聖眷與權位,更是深深刺痛了張居正那顆自負而驕傲的心——憑什麽一個放牛娃出身、不按常理出牌的“幸進之徒”,能如此輕易地站到他張居正奮鬥多年才勉強夠到的位置?甚至更高?
    陳恪則視張居正為一個潛在的、理念雖有偏差但目標可能一致的“改革同盟”。
    他欣賞張居正的才幹與實幹精神,認為其是難得的能吏。
    他努力的方向是“技術驅動下的製度改良”,試圖用具體的成效來撬動體製的冰山一角。
    他需要張居正這樣有能力的官員不去主動破壞,甚至在某些領域能有限合作,但從未指望過對方會成為自己的助力,尤其是在這種與嚴黨正麵衝突、明顯要得罪人的事情上。
    兩人之間,是理念的根本分歧,是路線的差異,是心照不宣的競爭。
    或許最初有幾分真摯的交情,但從漕糧改銀之後,彼此都心知肚明了,更遑論他倆在兵部爭權亦是人盡皆知。
    而如今遇上麻煩,陳恪對張居正的最高期望,便是“坐視不理”或“不要落井下石”。
    可今時今日,張居正唱的是哪一出?
    他不僅出手了,而且出手如此精準、有力、及時!
    這份批文,等於是張居正親自下場,不知用了何種手段,替陳恪的火藥局搬開了擋路的石頭。
    “張前輩……意欲何為?”陳恪放下批文,陷入了沉思。
    他當然不是先知,無法洞悉張居正此刻幽深的心潭。
    而此刻,在張居正那間陳設簡樸卻透著肅殺之氣的兵部值房內,燭光搖曳。
    張居正端坐於書案後,正提筆批閱一份關於邊鎮衛所輪換和考成法的條陳。
    他神色平靜,目光專注,仿佛剛剛簽下的那份為陳恪解圍的批文,不過是尋常公務,激不起半點波瀾。
    他的心腹幕僚,一個麵色沉穩的中年文士,將一份謄抄好的文書輕輕放在案角,低聲道:“叔大,批文已著人快馬送往靖海伯府。遼東都司那邊也已快馬傳令,硝石三日內必發運。”
    “嗯。”張居正頭也未抬,筆鋒在紙上遊走,隻淡淡應了一聲。
    幕僚猶豫了一下,還是忍不住開口:“叔大此舉……是否過於……?”他斟酌著用詞,“靖海伯如今與嚴黨勢同水火,我們兵部此番介入工部事務,強行核準火藥局用度,雖占理,但無異於直接站在了嚴閣老對麵。此舉恐引嚴黨忌恨,恐非上策……”
    張居正手中的筆終於停住。
    他緩緩抬起頭,燭光映照著他清臒而輪廓分明的臉龐,那雙深邃的眼眸裏,沒有一絲懼意或猶豫,隻有一種近乎冰冷的、洞悉世事的銳利光芒。
    “忌恨?”張居正嘴角勾起一絲微不可察的弧度,帶著一絲譏誚和了然,“嚴嵩已是塚中枯骨,氣數將盡。楊順伏誅,不過是他斷臂之痛。其黨羽遍布朝野,看似盤根錯節,實則外強中幹,核心已朽。如今陳子恒攜新軍大勝之威,聖眷優渥,鋒芒正盛,直指嚴黨腹心。”
    他放下筆,身體微微後靠,目光穿透窗欞,仿佛望向更遠的地方:“陳恪此人,行事每每出人意表,不循常理。其根基雖看似不深,然聖眷便是他最大的根基!觀其行事,心誌堅毅,手段狠辣,更兼有奇技淫巧、聚斂生財之能。嚴嵩……擋不住他。”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帶著對嚴嵩末路的清晰判斷。
    “那叔大為何還要助他?”幕僚更加不解,“陳恪若倒了嚴黨,以其勢頭,豈非下一個權傾朝野之人?屆時其根基穩固,聖眷更深,東翁如何……”
    “如何?”張居正打斷了幕僚的話,眼中精光爆射,聲音低沉而充滿力量,“嚴嵩老謀深算,樹大根深,動他如撼山嶽,需以雷霆萬鈞之力!陳恪根基淺薄,驟得高位,其勢如烈火烹油,看似煊赫,實則無根之萍!他若扳倒了嚴嵩,便是他功高震主、烈火烹油之時!”
    他停頓片刻,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敲在幕僚的心上:“彼時,嚴黨雖除,然朝中盤踞多年的勢力餘孽、被觸動利益的勳貴、乃至……”他目光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西苑方向,“猜忌日深的君心,豈容他一家獨大?他陳恪,鋒芒畢露,銳氣過盛,其行止已與嚴嵩無異!待他鬥倒了舊虎,便是他自身破綻畢露,成為眾矢之的之時!”
    張居正的指尖輕輕敲擊著桌麵,如同在推算精密的棋局:“君子藏器於身,待時而動。此時助陳恪,非為情誼,實為借他這把利劍,斬斷我輩前行路上最大的荊棘!助他,便是助我們自己掃清障礙!待嚴黨傾覆,陳恪居於風口浪尖,便是我們積蓄力量、厘清時弊、一舉廓清朝綱之時!”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幕僚臉上,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幫他,是為了讓他走得更快,爬得更高!唯有他爬得夠高,摔下來時,才夠狠!才有足夠的空間,容我輩施展抱負!助陳恪鬥倒嚴黨,是為我輩鋪路;待陳恪因功高而傾覆,便是我輩執掌乾坤、推行新政之機!此乃……驅虎吞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燭火在張居正眼中跳躍,映照著他平靜麵容下那翻騰的、對權力巔峰的熾熱渴望與深沉的算計。
    他仿佛已經看到,陳恪與嚴嵩在朝堂上兩敗俱傷後,那權力真空的寶座,在向他招手。
    “所以,現在,”張居正收回目光,重新拿起筆,語氣恢複了平淡,“不僅火藥局的硝石要給他,日後他若再有此類‘合理’之請,隻要不觸及兵部根本,皆可酌情助之。讓他的劍,磨得更快,揮得更狠!把他推到那烈火烹油的位置上去!明白了嗎?”
    幕僚心頭劇震,終於徹底明白了張居正的深謀遠慮,深深一躬:“在下……明白了!叔大深謀遠慮,在下拜服!”
    張居正不再言語,重新專注於眼前的公文,仿佛剛才那番足以攪動朝堂風雲的謀劃沒有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