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2章 正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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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海伯府的書房,炭火驅散了冬寒,卻驅不散陳恪心頭的凝重。
張居正那份及時雨般的硝石批文就放在案頭,朱紅的簽押在燭光下刺眼。
“張前輩……”陳恪指尖輕輕敲擊著桌沿,眼神沉靜如水,並無多少感激或猜疑的波瀾。
張居正的心思?他懶得深究。
這人深藏不露,所求甚大,絕非出於同僚情誼。
助他陳恪,或許是借刀殺人,或許是驅虎吞狼,為自身日後登頂鋪路。
無論如何,這都在陳恪的預料之內——朝堂博弈,本就互為棋子。
他真正在意的,是世人乃至張居正這類能吏對他的根本誤解——將他視作一個倚仗聖眷、專走險棋、以奇謀詭道取勝的“幸進之徒”。
這誤解,何其荒謬,又何其必然。
世人隻看到他火燒密雲的決絕,看到他奇襲薊遼、挾持楊順的雷霆手腕,看到他通州戰場以步克騎的驚世駭俗,甚至看到他在禦前摘冠死諫的孤臣風骨。
這些,是“奇”,是鋒芒,是刀尖上的舞蹈,自然引人注目,令人驚歎。
然而,他們卻選擇性地忽略了構成這一切勝利的基石,那才是他陳恪立身的根本,是他耗費無數心血構建的“正”!
蘇州練兵,他嘔心瀝血,用超越時代的紀律和火器戰術鍛造新軍,這是“正”。
沒有這支在血火中證明了自己是“國之利刃”的新軍,何來通州曠野的輝煌?常鈺的新軍總兵之位,豈是憑空掉下?
漕糧改銀,他洞察弊端,設計反製,不惜以身犯險,最終為朝廷斂財百萬,充實國用,這是“正”。
沒有這筆銀子,何來蘇州新軍的糧餉,何來後續的整備?
火藥局改製,他建立高效安全生產體係,收服工匠人心,提升大明火器的核心製造能力,這是“正”。
沒有這源源不斷、質量可靠的彈藥,蘇州新軍的火銃三段擊,不過是燒火棍!
推行“十戶保甲法”於台州,斬斷倭寇耳目,這是“正”。
整編永樂大典,奠定文治基礎,亦是“正”。
他的每一步“奇”,都建立在厚實無比的“正”之上。
奇隻是手段,是關鍵時刻的勝負手;而正,才是他安身立命、行穩致遠的根基,是驅動一切的引擎!
那麽,為何廟堂諸公、清流權貴,乃至張居正這等人物,都執著於將他標簽化為一個“奇謀弄臣”?
陳恪的目光掃過桌案上那份撫恤名冊,上麵密密麻麻的名字,是他“正”的代價與證明。
他嘴角泛起一絲冰冷的嘲弄。
症結,在於身份,在於那深入骨髓的門第之見與隨之而來的傲慢與恐慌。
今日高居廟堂、掌握權柄者,哪一個不是家世顯赫?
徐階出身於鬆江名門,嚴嵩是江西钜族,張溶是累世勳貴,王忬亦是官宦世家,即便張居正,其祖上亦是王府護衛出身,其父親是秀才,自身更是二甲進士,自身又在翰林院浸淫多年,根基深厚。
他們哪一個,不是曆經十年寒窗、數載館選、十數乃至數十年官場沉浮、攀附鑽營,才爬到今日位置?
他們視官場為自家後花園,視權力為世代傳承之物,早已編織好一張龐大而精細的利益與人情網絡。
而陳恪呢?一個放牛娃出身!
一個五歲放牛、靠柴火抵束修才得以讀書的微末之人!
一個沒有任何家世背景、沒有走過他們認定的“正途”的驟貴之人!
他憑什麽?
憑什麽短短數年間,從一介白身,一躍成為聖眷優渥的靖海伯、兵部右侍郎?
憑什麽能屢立奇功,攪動風雲,甚至逼得他們這些“老成持重”之輩手忙腳亂?
若承認陳恪的成功,是源於其遠超常人的能力、眼光、堅韌,源於他腳踏實地構建的“正”的力量,那豈不是承認他們這些出身高貴、浸淫多年的人遠遠不如陳恪?
豈不是承認他們引以為傲的門第、資曆、人脈,在真正的實力麵前,不值一提?
這觸及了他們賴以生存的根基,打碎了他們精心維護的優越感。
因此,他們必須貶低他!
必須將他描繪成一個依靠聖眷、耍弄奇謀的弄臣、幸進之徒!
將他的勝利歸結為“運氣”、“奇謀”、“聖寵”,而非真正的能力與根基,這樣,才能維係他們搖搖欲墜的自尊,才能解釋這個“異類”為何能打破他們固守的秩序。
陳恪越是鋒芒畢露,他們就越要強調他的“過剛易折”,以此作為自我安慰的預言。
張居正的出手相助,無論背後藏著何等深遠的算計,其表象,不也隱隱帶著一絲“提攜後進”、“利用棋子”的俯視心態麽?
他潛意識裏,恐怕也未能真正擺脫這種門第思維的桎梏。
“嗬……”陳恪發出一聲極輕的冷笑,將那份來自張居正的硝石批文推到一邊。
隨他去吧。
張居正想借他的刀,他陳恪又何嚐不能借張居正的勢?隻要這“勢”能助他完成該做之事。
他走的路,是堂堂正正的陽關道。
他築下的根基,是看得見摸得著的“正”。
他有蘇州新軍這把磨礪出的利刃,有火藥局這顆希望的火種,有高拱、王忬、張溶等務實派或明或暗的支持,更有在一次次血火考驗中證明過的組織與執行能力。
這條路固然荊棘密布,阻力萬千,但步步為營,根基紮實,無有陰溝翻船的風險! 因為他行的,是陽謀,是正兵!
至於嚴黨……
陳恪的目光變得銳利,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楊順的人頭落地,砍掉的絕不僅僅是一個宣大總督,更是嚴黨這棵看似枝繁葉茂的巨樹上,一根承重的主幹!
樹冠再大,內部早已被蛀空——貪墨橫行,任人唯親,效率低下,屍位素餐。
嚴嵩父子威權日重,靠的是帝心難測的恩寵和盤根錯節的黨羽,而非清明高效的治理。
嚴黨現在麵臨的困境,比陳恪更甚百倍!
陳恪是表麵紙麵實力不足,寒門根基淺,實則無懈可擊。
而嚴黨這邊,則是表麵巍峨如山,實則內部滿是蟲蛀蟻咬、腐朽不堪,比陳恪更難自清!
楊順的案子就像一麵照妖鏡,照出了嚴黨的虛弱與無能。他們需要一場大動作來穩固局麵,震懾宵小,挽回顏麵,甚至……反撲!
情報網已隱隱傳來不安的躁動。
常遠山的錦衣衛暗線,他布下的耳目,都捕捉到嚴府門庭若市的異常,工部、吏部等嚴黨核心衙門的暗流洶湧。
雖然具體內容尚未探明,但那股陰冷而急迫的氣息,如同冬日裏悄然逼近的寒流,已然彌漫開來。
陳恪的手指在桌案上緩緩劃過,仿佛在勾勒一道無形的防線。
“來吧,”他低聲自語,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陽謀對詭計,正兵破邪祟。我陳恪,就在這裏等著。”
他知道,嚴黨的大動作,不會是堂堂正正的較量,必是陰溝裏的伎倆,見不得光的暗箭。
但這又如何?他的根基是“正”,隻要守好根本,以不變應萬變,任何魑魅魍魎,撞上來,也不過是自取滅亡!
窗外的寒風似乎更緊了,但書房內的燭火,依舊穩穩地燃燒著。